奥德萨街头的出租车极少,我拦辆私家车讲好价钱,先到银行取了现金,再直奔警察局。百忙当中不忘打个电话给安德烈。“安德烈,麻烦你帮我问问,到底为了什么?”
到了警局,一身警服的安德烈站在大门口等我。我跳下车朝他跑过去,他快步迎上来,一边带我往里走,一边把事情经过尽量简捷地告诉我:“两人半夜喧扰,女方试图纵火,邻居报了警。”
“维维纵火?”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人是谁?”
他不出声,朝一边的走廊努努嘴。
我的视线追随过去,呵,我竟然看到了孙嘉遇。他一动不动靠墙站着,嘴里叼着一只烟,已经结了长长一条烟灰。眉骨上方贴着一块纱布,衬衣上血迹斑斑,揉得一团糟,脸上分明有几处指甲刮过的血痕。
我望着他,心头划过一阵异样的疼痛,一时间呆住,竟然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直到安德烈提醒我:“玫,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强压下心里的痛楚,“彭维维呢?”
“还在接受警方的询问。”
安德烈指点着我办理复杂的保释手续。我忍不住质问:“为什么男方无需做这些?”
“赵小姐,是你的朋友伤人在先,又试图放火与对方同归于尽,几乎造成燃气爆炸。”那美丽的女警笑着回答,“你说该控告谁?”
我顿时哑然,闭上嘴不再说话,默默地交钱签字。值得吗维维?我在心里叹息,非要闹得两败俱伤,倒让不相干的人看了笑话去?
手续办完,一名女警带着维维出来。一夜未眠,她憔悴了很多,下巴愈发尖俏,大眼睛里一片空洞。我原想教育她两句,见此情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看到我,维维脸上仿佛有羞愧之色一闪而过,但不过片刻便消失了,她依然倔强地仰起脸,绷紧了唇角。
我向安德烈致谢道别,他吻我的脸颊,依依不舍地说再见。
我笑他婆婆妈妈象个女人,可是心里非常感动。因为还记得上次的事,所以颇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当地孩子,就是有这点好处,什么事情都摆在明处,开心是开心,生气就是生气,即使不负责任,但至少磊落大方。
我扶着维维离开,没想到孙嘉遇还在大门口等着。
“我送你们回去。”他走过来。
“你滚开!”维维声音尖利,一点儿都不客气。
“彭维维!”他也动了气,眼瞅着额头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几乎是咬着牙说,“你愿意自暴自弃没人拦着你,这件事儿我会替你摆平,以后再没人为你收拾后事,你好自为之!”
“谢了!”维维冷冷地看着他,黑眼睛里似有火花迸溅,“孙嘉遇,我也告诉你,出来混的,总有一天要还的,你还是惦记着给自己收拾后事吧!”
她拉着我从孙嘉遇跟前走过,扬长而去。
我回头看他一眼,他也盯着我,眼睛里的神情极其复杂,我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回去的路上,我终于没能忍住,开口问维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彼此看着不顺眼。”维维头抵在车窗玻璃上,说得轻描淡写。
我不好再接着问,回家催她洗澡换过衣服,又看着她吃完饭上床躺下,才匆匆赶回学校取我的书包。
回来胡乱看了几页书,又收拾一下房间,时间已过十二点。我换了睡衣钻进被窝,正要关掉床头灯,房门毕剥毕剥响了两声,维维在外面说:“赵玫,你睡了吗?”
“没呢。”我立刻坐起身。
她在床边坐了很久,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表情冷漠,却不肯说话。
我把她的手拉进被子暖着,“维维……”
她忽然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特别丢人?”
“没有,”我几乎指天发誓,“我要是这么想过,出门被雷劈。”
“你个傻蛋,谁让你赌咒来着?” 维维嘴角动了动,笑容勉强且带着几分自嘲,“知道吗赵玫?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求过人,连那个混蛋当初欠下一屁股债跑路,我手里没有一分钱,逼债的天天堵在门口,房东要赶我出门,我都没有求过人……”
她的脸上浮现一抹悲凉,声音不觉变得哽咽。我不敢插话,屏住声息听她接着说下去:“可是我求过他,放软了声音求他,他还是我行我素……这辈子我真正动过心的男人,也就两个……”
一滴眼泪慢慢滑出眼眶,维维闭上眼睛。外面的世界瞬间变得寂静,我怔怔地望着她,一颗心也缓缓下沉。
“那……你们以后……”我问得非常小心。
“没有以后,这个人对我来说已经死了!”维维睁开眼睛,又恢复了之前冷冷的神情。
她再也没说什么,站起身离开我的卧室。我听到她的房门轻轻关上,吧嗒一声落了锁。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得极不安稳。以前我不曾见识过,原来爱情不全是风花雪月,它的份量也会如此沉重,让人黯然,让人流泪,伤人,然后自伤。
这件事过后彭维维变了很多,衣着逐渐往暴露上走,原来那点艺术系学生的雅皮气息渐渐消失,夜不归宿变做家常便饭。
我很担心,却又无从劝起。既然帮不到她,只能装作看不见。
安德烈又和我恢复了邦交,每天清晨还是在老地方等我。
他对彭维维印象深刻,一直追问:“玫,你那美丽的朋友还好吗?”
我叹口气不说话。
他看看我的脸色,又问:“那天你是怎么回事?脸色真难看。”
“别担心,”我拍拍他的臂膀,“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
这一次安德烈隔了很久,才说:“你爱上那个男人了?”
“哪个男人?你在说什么?”我明知故问,脸却不由自主,一下子就红了。
他也叹口气,“我们有句谚语,只有爱情和咳嗽是瞒不过的。你看他时的眼神,和平日不一样。”
“安德烈,见你的鬼!”我大叫,假装被得罪,紧跑两步,其实双颊已经热得发烫。
“我不会怪你,”他追上来说,“他长得那么漂亮,没有女孩子抵挡得住。我见过的中国男人,很少有这样整齐的。”
的确,奥德萨街头经常能看到灰头土脸的中国人,说是民工不会有人异议,但真正的身家亮出来,往往吓人一跟头。象孙嘉遇这样有点儿钱就如此招摇的,确实不多见。
我使劲白他一眼,用中文说:“那你去追求他吧,我可以为你拉皮条。Gay如今正流行。”
安德烈笑着拍拍我的后脑勺。这语速极快的一串中文,他虽然听不太懂,可是察言观色,大概也知道我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我感到胸口似憋着一口气,非常想做点什么发泄,于是超过他一直冲到前面去。
“玫,你别怕!”安德烈再次追上来,在我身后说,“如果他不爱你,还有我爱你呢!”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
我喜欢安德烈这点天真和坦率。他的心里藏不住任何事,从来不装模作样,也很少愁眉苦脸,但他并不傻,什么都知道。象孙嘉遇那样的人,谁喜欢上他都是一个劫数,维维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算了吧,安德烈。”我夸张地皱起眉头,“你们乌克兰的女人,简直象苦力。生七八个孩子,每天上班贴补家用,下了班牛一样忙家务。我听说有更离谱的,丈夫回来还要跪着给脱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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