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有一段时间我住在家乡县城的郊区。那时我大学毕业不久,做着不喜欢的工作,想去考研,家里不许,便偷偷辞了职,回到家乡,借住在从前的男友家。他家里做着简单的手工活,从山上买回栎树,用机器加工成锄头和铁锹把子,再卖给农具店。那时县城里已不许上山收树,他父母因此搬到远远的乡下去,在那里赁了一户人家的房子做活,自己家的楼房反而空在那里。他听说我想有个安静地方复习,便很大方地提出来,可以把屋子借给我住。
那时我们还没有在一起。我们是高中同学,原本相互喜欢,只是从未认真说明过。到读大学,之间隔得遥远,又兼羞涩,头两年还断断续续写几封信,后来便断了音信。到这时,已有五年未见了。我回县城,他来接我,彼此都很不好意思。他骑摩托车带我去屋子那里,路比我想象中要远得多,大约有半小时,才终于到了村里。推开红漆剥落的院门,里面荒草几欲及膝,厨房边几棵芍药,已过了花期,焦枯的花结在枝头,用手轻轻一捻就成粉末。楼房很大,也颇新,自建成后就几乎没有人住。指给我看了厨房、我住的房间和怎么用水泵给太阳能打水之后,他嘱咐我夜里要锁好门,不要让坏人摸进来,然后便骑着摩托车,匆匆回乡下去了。
我在这里住着,白天骑车去高中图书馆看书,傍晚回来。因为害怕,每天天还未黑就把门紧紧反锁上,躲进楼上房间里,常常一整天也说不到一句话。我们早晚发一点短信,两个人都很小心。这地方名字叫塘下,村里确有一个圆水塘,水边多枫杨。门前一大片荒地,种一棵柿子树,一棵大月季。屋后也是一片空地,有水井,靠近水井的围墙上放着一盆仙人掌。围墙外便是水田了。
过了几天,他抽空来看我,翻窗进了旁边没拆掉的他家从前的旧平房,找抽屉里的旧照片给我看。照片很少,只有一张初中时的,很黑很瘦,看起来非常沉默。还有高中时的旧资料,也都放在那里。他那时是数学科代表,成绩极好,而我数学极差,往往不能及格。到今天终于可以好奇地翻一翻这人的数学资料,却发现很多题目没有做,或是旁边直接写了一个答案,全然不像我那时的那本,密密麻麻写满过程。我不免有些失望,他笑笑说,那很简单啊,不用写过程。看完后重新从窗户里翻出来,站在旧屋的门口,他说:“以前高中毕业的时候,你开玩笑跟我讲,也许以后哪天跑到你家去找你玩,后来那个暑假我经常站在这个门口等,希望哪天能忽然见到你,最后你也没有来。”心里一惊,想起从前半真半假说出的话,因为不得自由与害怕,终究没有去成。我说:“对不起啊,以前有点怕你,也不能随便去同学家玩,所以没有来。”
我们一起骑车去县城,送他去车站,路上他买了一只很大的西瓜,寄在老板那里,让我回去的时候拿。我很高兴然而又很愧疚,那时候我们都很穷,西瓜还刚刚上市,要一块几毛钱一斤,一只西瓜二十多块钱,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实在是太贵了。我费了很大力气,才终于把那只西瓜塞进书包里。非常重,我骑着车,一路担心书包带子会断,终于到屋子里,西瓜和书包都还好好的。切一小半,送到隔壁他小婶家给小孩子们吃。天慢慢黑下来,夜里下起大雨,我坐在房间里,慢慢吃另外半边西瓜。西瓜太大了,怎么也吃不完,最后只好很可惜地扔掉了。
有一天傍晚,实在很寂寞,便学他的样子,把窗户打开了,翻窗户进了旧屋。拉开抽屉想看看以前那张照片,却没有找到。像一个作案未遂的小偷,我只好又从窗户里爬出来,跳到水泥场基上,却忽然看见围墙上的仙人掌开花了,太阳快要落下去,鹅黄的花浸在余晖里,柔和如绢纸。我立在屋檐下仰头看,很盼着有人能知道它这时的美,给他发短信,已经写完,终于还是犹豫着删掉了。
那时他耽误了找工作的机会,他爸爸便叫他回来,等着各种公务员的考试和成绩,每天帮爸爸一起切割木材。他们在乡下住的地方叫澄桥,靠近通往镇中心的柏油路,是我从前上学的必经之路。读初三时,每次来回学校和家之间,都要从这条路上走过。许多年以后,新的国道已经修成,车子几乎已不再从这小柏油路上经过,两边乌桕变得高大,绿草萋萋丛生,只偶尔有骑摩托的乡人经过。
起初我只知道他住那一带,却不知道是哪里,凭着初中的记忆,问他是在澄桥那条分岔路边么?他说离路不远。有一天忽然很想见他,不能等待,就说要去。他却不肯,大概是无业在家的自卑,以及怕父母疑心吧。他要帮爸爸切割木材,脱不开身,身上甚至连进城的两块五毛钱车费都没有。我只说要去,他却不肯告诉我屋子具体的位置,正说话间,他的手机就停机了。我仍不管,径自坐了公交车,到了乡下的岔路边下车。天零零落小雨,我撑着伞,犹豫了很久,终于不敢胡乱踏上田畈里的岔路。后来翻遍手机,找到从前他用他爸爸手机给我发的一条短信,写了一条短信过去,说我是他的同学,要来找他,却不知道你们家在哪里,您若看到短信,请让他来岔路口接我,麻烦您了。
等了很久,没有回音,我拿了一本朱东润的《古代文学作品选》在手上看,眼前田畈一片深青,身上也渐渐觉得起了寒气。终于忍不住流了一点眼泪,准备回城。转过身却发现他原来就默不作声站在我后面,撑一把黑色大伞,穿着脏得发灰的蓝色塑料拖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我一时说不清为什么,觉得委屈极了,大哭起来。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等我慢慢不哭了,才领着我往他家去。大概是觉得我太任性而生气了吧。
他带我去他们住的地方,是三间平房的瓦屋,屋后一片竹林。那屋檐上也有一片仙人掌,乡下常有这样养仙人掌的,扔在屋檐上无人管,却长得很肥大,匍匐成一片,倒垂下屋檐来。上午下雨,仙人掌的花沾了雨水,湿楚楚的。门口堆着许多做锄头把子的木料,用胶布盖着,也还是淋得透湿。梅雨刚刚开始,他妈妈和我说,担心雨再这样落下去,要把木料落坏了。她养了一盆一米多高的白兰花,叶子青绿,象牙黄的白兰花正开,半打开的骨朵更香。我总想摘一两朵,却舍不得。吃中饭的时候,就端着饭碗站在屋檐下看雨水成串滴下,打在花瓣上。邻居家几只啄食的鸡拖着潮湿的尾羽,从身边转过去了。雨零零落落落了三天,我也在那里住了三天。
后来我们在一起,再后来又分开。这其间许多的分离、争吵与愤怨,隔了这么多年之后,终于都淡下去,记得格外分明的,只是爱情才开始时,那些温柔的、小心的试探。记得有一回早晨一起去乡里的菜场,我告诉他小时候我就在这里,陪妈妈一起卖鱼。记得樱桃熟时,一天清早我们去屋子上面的坡子上打水,一口很大的井,属村人共有,水井边一棵樱桃树。他站在树下说这树是他小奶奶家的,一边摘樱桃给我吃,说好的果子都给雀子偷走了。
蛛丝上的露水还未晒干,他说,还一棵是杏树,看见结的果子了么?
看见了,还是青的。
他单手拎着水下坡,我捏一颗杏子,很高兴地跟在后面走下来。
就像狐狸的驯养,此后我喜欢整个夏天的雨水,还有雨过天阴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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