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啊,干啥呢?”
梅姐知道秋生哥听不见,可还是习惯性在二楼朝着楼下喊。
秋生哥是先天性聋哑,所以任何声音在他耳边都只是嗡嗡的回响,无法辨别。
他们俩是我家老房子楼里的邻居,从小我们就在一起玩。秋生家在一楼的门市经营一个修车行,我家三楼,梅姐家二楼。秋生哥的爸爸是先天性聋哑,妈妈是正常人,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秋生哥,一个是正常的妹妹。
以前在家的时候,没事也能听见梅姐这么喊。秋生哥虽然听不见,但是车行里的伙计们能听见,几个人推着秋生哥出来,带着满脸连环画一样的油漆腻子,秋生仰着头看梅姐,傻傻的笑。
梅姐妈妈是个小学老师,父亲是长途货车司机,有时候车有问题都是找秋生爸帮着修理,都是邻居,自小梅姐就和秋生一起玩,多年下来俩家关系好的跟一家人似的。
秋生从小一直上特殊学校,后来干脆不念了,在家里帮忙打杂,学学修车的手艺。梅姐不喜欢读书,可偏偏梅妈又是老师,这老师自己的孩子学习不行,当妈的脸上哪有光啊,两天一骂,三天一打都是常事。我在楼上总能听见梅妈训斥梅姐的声音,那时我常伴着梅姐的哭声,带着感恩的目光看我妈。
在一个世俗的不能在世俗的市井小区里,不念书的孩子和不好好念书的孩子,更容易成为话题,成为亲戚邻居们的众矢之的。
上了初中以后,梅妈变得更加严厉,除了上学,平时很少让梅姐出门。偶尔遇见她也总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突然有一天傍晚,我听见楼下人声鼎沸,尖叫连连。我趴窗一看吓了一跳。梅姐坐在了阳台上,把双脚放在外面,像是要跳楼。梅爸梅妈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像是想过去还不敢过去,一边劝阻一边保证不再逼她读书了。梅姐似乎全都没听见,也不打算改变主意,用力的撕着手里的一本书。
这时候秋生从车行里冲了出来,挤在人群里用力的挥手,让梅姐回去,梅姐看见秋生一愣,也没打算回去,秋生憋红了一张脸,着急的又跳又喊,啊啊啊的一声声,像是病痛一样的呻吟,撕心裂肺,撩人心扉。
二楼其实不算高,但是摔下来最轻也是骨折,姿势不对的话,搞不好还会半残。
梅姐似乎并不担心这些,还是直直的看着秋生,手上的书掉了下来。啪,纷飞的纸片像是散开的一朵红花,炸的人全身一哆嗦。
这时秋生一下愣住了,过分焦急的他,硬是被那本书吓哭了,一边哭喊一边张开双臂,迎着梅姐的落点像是要准备接住她。
梅姐看见秋生哥哭了,前后摇了摇,频频的点头,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趁着这个间隙梅爸一下冲了上来,抱住了梅姐,把她从阳台上硬拽了下来,梅姐躺在爸爸怀里扬起脸的一刹那,我看见她和秋生哭的一样伤心。像是不被世界理解的两个人,隔着空气取得了彼此的理解和信任。
从那以后,闲着无聊的时候,梅姐就喜欢在楼上朝着楼下喊:“秋生啊,干啥呢。”
尽管她知道,秋生什么也听不见。
梅爸梅妈也不再逼梅姐读书上学,那段自我治愈的时间里,她只和秋生在一起,两个人去公园散散步,骑自行车,形影不离。我们总能在放学的时候遇见他们俩,你追我敢,还是年少时节该有的样子。
再后来梅姐去念了护士学校。秋生继续在家里帮忙生意。那时候还没有微博朋友圈这些东西,我经常会在梅姐的QQ空间里看见秋生哥的照片,有工作时候的样子,有吃饭时候的样子,谁都不知道他们俩什么时候确定的关系,是不是秋生一直就喜欢梅姐,是不是那隔空一抱让梅姐动了情,但是无论怎样,在一场彼此搭救的故事里,爱情的出现,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一年冬天梅姐毕业,还没有合适的工作,于是在家待业。有时候我会撞见梅姐下楼,手里拎着个香气四溢的饭盒和保温瓶,踉踉跄跄的下楼去找秋生哥。东北的冬天零下二三十度,梅姐先用白醋帮他洗手,去掉干活时遗留下来的老茧和冻疮的死皮,然后两个人坐在车行的小开间里,吃午饭,看一会电视剧。就这样,两个人平平淡淡的相互依偎着,长跑了很多年。
大学时有一次过年,我去找秋生哥吃烤串,那时候梅姐刚调到一个卫生站当护士,医院离家远,我和秋生哥一起去接梅姐下班。刚进卫生站就看见梅姐在前台值班,一只手按着电脑,一只手拿着手机打电话,和朋友眉飞色舞的聊着什么。
看见我和秋生哥过来,她挑了挑了眉毛和我打招呼,我挥了挥手,她似乎根本没看见秋生哥,和我打完招呼继续自顾自的打电话。而秋生哥就这么走过去,熟练的把她桌面上的东西整理好,把她常用的东西收进手包。再帮她把白袍换下,披上羽绒服,拉上拉锁,围好围巾,牵着她从工作间里走出来。
这期间,梅姐一直在打电话,我看见秋生哥的轻车熟路和她的逆来顺受,突然特别感动。
我忽然明白,他们早就把自己活进了对方的习惯里,真正的成为了彼此的一部分。
虽然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你没有给过我玫瑰花和浪漫的烛光晚餐。可是我们活得像一个人一样,记得对方的生活细节,了解彼此的怪癖习惯,给对方的爱既不可或缺,又习以为常,表达的方式虽然简单,但爱的分量却丝毫不减。
在与对方共同生活的当中,我们把自己的感情与疼爱,用最朴素的生活能力沉着冷静的表达出来。这也许就是大家追求的平淡吧。
当爱情过了保鲜没了激情,那促使我们继续依偎前行的,恐怕就是这份默契了。
吃烤串的时候,趁着梅姐去厕所的间隙,我问秋生哥打算啥时候娶梅姐。
秋生哥吧嗒吧嗒嘴,比划着想转移话题,我不依,硬着问。
秋生哥比划说他怕,我问怕什么?他说怕以后结婚了,孩子也像他一样。
我没追着聊,俩人安静了一会,我顺手拿手机查了一下遗传的问题。告诉他只要女方不是聋哑,并且女方家里人没有这种病史的就没事,可以放心结婚,不是外因导致,孩子几乎可以确定是正常的。
他比划问我网上的那些话能信么?
我说要不你跟我去趟医院嘛,大夫的话你信不信?
秋生哥还是满脸疑虑,摆了摆手,继续吃串。心里不知道盘算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