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柔山二十四岁的时候,有一阵儿她需要依靠褪黑素进入睡眠,晚来寂静,当药效发作将睡意像棉被一样轻轻拉上来的瞬间,她总有几秒钟想到他。面容恍恍惚惚的,始终像一个对岸的人。
而她清醒的时候,有时会想,如果在青春年少时,没有被这个人绊住脚,往后会不会更快乐一些。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么多年,她终忍不住,一次次转过头来。
像夏天的白姜花,那些无以言说的心动与情愫,黯淡成一片惨白。
一切都始于少年时代一场漫长的暗恋。
柔山认识时俊是因为表姐杜晓棠,这个大她三岁的男孩第一次出现在她生命中时,也不过二十出头,像一枚雨后青杏。身量不高,面容可爱,站在她面前,羞涩地跟她问好。“小妹,你好。”
倒是柔山,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早慧,一下子明白过来为什么表姐在周末一定要来找她一起出门。那个年代的家长还视早恋为洪水猛兽,尤其是高三应考生。寄宿学校一个月才有一次双休,年轻的恋人们约一次会却要克服重重险阻。柔山是电灯泡,也是最好的庇护。
三个人谁也不说破,却都心知肚明。这样微妙的三人行,一直持续了小半年。
他们常常约在周六中午见面,一起去麦当劳吃个午饭,然后去枕草子看书,写作业。那是一家很小的咖啡店,墨绿色的门面,有一只好吃懒做的折耳猫。时俊和晓棠坐在一排,柔山坐在晓棠的对面。三颗毛茸茸的脑袋,亲密地挨在一起,埋头写作业。写累了,时俊会去给女生买两块蛋糕,每次他都知道晓棠爱吃什么,但总要再问一遍柔山,“小妹,这次你想吃什么?”
后来,柔山明白,这就是恋人之间的亲昵与默契。
有时时俊会帮柔山默写,就是那种很无聊的英语词组默写。他念一个,她写一个。他的声音很温和,但是她却总是很紧张,一紧张英文单词就拼不出来。时俊有些发愁,语重心长地教育她:“学习还要更用功一些 啊。”
她撇了撇嘴,觉得时俊好笑,又觉得自己好笑,明明是英语课代表,却被他扰得单词都默不出。她合上作业本往外走去,有的时候她是会这样一个人走出来,给恋人们留一些独处的时间。时值秋天,咖啡店外是一条幽静的马路,年久的梧桐树沉默厚重,手掌大的落叶温和地铺在地上,给大地一种像天空一样高远的感觉,从路的一头到另一头往返大约要一个小 时。
一个小时恋人可以做多少事呢?一个小时可以把MP3里的歌循环一遍,王菲在耳朵里唱:“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还留住笑着离开的神 态……”
这是柔山第一次看见爱情的模样,它的底色是温暖而伤感的。
又有谁会在意发觉一个孩子的暗恋呢。
很快他们就高考了,时俊考得一般,勉强够上本地的一本院校,杜晓棠去了北京。那个夏天,柔山只在晓棠的谢师宴上见到时俊一面,他坐在同学那一桌,由衷地为晓棠开心,背影又有一些落寞。柔山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看到她就笑了,“听说你中考第一名。”
“和你们一个高中。你高一的时候是几班?”
“我们是2班。”
“那我也上2班。”
时俊又笑了,觉得她好玩。
深夜,柔山接到晓棠的电话,说时俊在KTV喝多了,这么多同学,就他喝得最醉,还傻傻地唱《爱我别走》。她叹了一口气,好像很无奈的样 子。
“你以后会跟他分手吗?”柔山问
“不知道。应该不会吧。”晓棠挂了电话。
柔山一个人在深夜拧开了台灯,在寂静的夜里反复听时俊唱的那首歌。“爱我别走,如果你说,你不爱我。不要听见你真的说出口,再给我一个理由……”
写歌的人最无情,听歌的人哭的话,多像一个傻子啊。
后来的几年,虽然时俊和柔山在同一座城市,但几乎没有碰面。为数不多的几面也是寒暑假,晓棠回来了,带上她一起逛街。晓棠爱美,总是花大把的时间做头发,做指甲,时俊和柔山就排排坐着等她。
时俊问:“你无聊吗?”
柔山摇了摇头。她现在长大了,时俊不再喊她小妹了,又不好意思喊她的名字,所以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省略称呼。
反倒是后来,他们之间不再隔着杜晓棠的时候,他才喊她的名字。柔山,柔山,带着心碎。他意志消沉,“柔山啊,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到永 远。”
说这话的时候,柔山站在他面前,抱着一纸箱子晓棠让她转交的礼物,不知所措。杜晓棠分手干净利落,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柔山抱着那只纸箱和时俊僵持在马路上,盒子里装着笔记本、围巾、玩偶、戒指盒、周杰伦的CD……他们的青春记忆没有柔山的位置,却以这样一种方式把她拉扯进去。她想抱一抱时俊,然而双手掣肘,也没有这样的勇气。
2006年,《雏菊》在中国首映,接近午夜两点散场,穿着T恤的时俊和穿着校服的柔山走在寂静的春日夜色里,空气里是那些不知名的花树散发的香气。电影里的爱情感人,杜晓棠期待了很久,只是没想到电影上映时,他们已经不在一起了。时俊有些不明白,这个快要高考的孩子为什么一定要约他出来看这场电影。
就这么一直走着送到柔山学校的外围墙,时俊轻轻托了她一下,她就身手敏捷地翻上了围墙。她坐在略高一些的地方笑着看他,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她说:“时俊,我喜欢你。我马上要高考了,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读书,所以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时俊愣在那里,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柔山已经跳下了墙,夜色里只有一堵矮矮的旧墙,探出野樱的花枝,在路灯下,柔和地美丽着。
时俊走回去的路上,想起他和杜晓棠刚分手的时候,收到一条短信,大意是说他很优秀,要加油。现在想来,大概也是这个小家伙发的吧。
小女孩一时的迷恋虽不能称为爱情,但也温暖人心。像春风在这夜晚的街道温暖回旋,沮丧了这么多天,时俊终于发自肺腑地笑了起来。
七月流火,柔山的命运也尘埃落定,如愿被武汉大学录取。狂喜过后也有告别的伤感,她收拾着房间里关于学生时代的一切,也下定了决心要隐藏起对时俊的喜欢,接受永远不会和他在一起的事实,继续过自己的生活。他回复的那一声“谢谢”,温暖无害地收起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珞珈山风光美丽,如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让人隐起来,安心做个山中人。大学的那几年,柔山最常联系的人还是晓棠,晓棠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和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恋情稳定,谈及婚嫁。偶尔一次提及时俊,听说他进了父亲的工厂做份闲职,大概走的道路也是相亲、结婚、生子。晓棠评价他太缺乏反抗精神,不是一个有趣的人。“好奇怪,我竟然跟他谈了那么久的恋爱。”
柔山挂上电话,有些伤感。这几年,她也对别人心动过,可那心动太浅了,就只是湖面上荡起的一层涟漪,很快就平静了。这几年虽然没有和时俊联系,可她的爱情观已经形成了,就是那部少年时和时俊一起看的电影,她的爱情也是这样的,老式的、深情的、不善言语的。
年少时候发生的爱情,如果绵延到成年,那就不仅仅是当初的怦然心动了。柔山开始写对时俊的暗恋是在大四,她在上海实习,常常有惊弓之鸟的惶惑,时俊是最温暖的回忆。在没有空调没有暖气的出租屋里,她用冰冷的手写下这么多年对时俊的眷恋。
没有想到论坛上很多人追着看,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接到时俊的电话,他的声音暌违多年,像心底的一滴泪。他说:“柔山,你在哪儿,我想来看看你。”
2012年的冬天,上海天气阴冷,且多雨多雪。时俊来看柔山的那天,微微放晴了一会儿,两人都穿着灰色的大衣,从她实习的富民路的这头走到那头。大街小巷都是Adele的歌声,马路上常有人停着两厢车,在后座卖这张碟。时俊停下脚步,买了一张碟送给她,又买了一张,揣回自己的口袋。
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有同样的东西,柔山心中踊跃。
实在太冷了,就拐进路边的咖啡馆坐下喝一杯,面对面坐着,玻璃窗外下起了很薄的雪。他们对视笑了一下,大概是想起了年少时一起在枕草子的时光。
“枕草子还在吗?”柔山问。
“还在。只是老板换了。你下次回来我带你去。”
柔山和时俊之间,隔绝掉杜晓棠的话题,其实并没有什么共同的过往可供闲话,所以他们的这次聚首,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着。在这里用了简餐,咖啡师拿来酒单,推荐莫吉托。说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中专门有一章写到这个,它也因海明威而世界闻名。
多好的故事,他们对饮了几杯,窗外的天黑透,雪落无声。室内音乐声若有似无,Someone Like You唱得人泫然欲泣。
时俊要赶夜班火车,在此和柔山告别。轻轻拥抱了一下,时俊问:“你还会回来吗?”
柔山点头,“会的。你再带我去枕草子。像从前一样。”
令人费解啊,从前短暂的相遇,却这样令人念念不忘。不过深情的人令世界可爱。
两年后,柔山回到家乡,做了镇中学的英语老师。母亲终于能插手她的婚事,先后安排了几个工作安稳、老实巴交的人跟她相亲。
不是自己选的爱情,像吃无公害的蔬菜,对身体无害,却伤及灵魂,彻底坏了对爱情的胃口。
不想去找时俊,现实令人沮丧。
然而这只是一个小县城,总会和时俊相遇。在一个香气弥漫的早点铺看见他的侧脸。他开着他妈妈的老奔驰,皱着眉等拥堵的人走过。三十岁的时俊还是一个好看的男人,只是还是一种混着的状态,名声也变得不大好,大概是他相亲了很多女孩,又不给别人结果。
柔山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喊他一声。是时俊在后视镜里看到她,大步走下来,眼睛里有久别的喜悦,“你回来啦。”
“嗯,回来了,不走了。”
是什么时候正式和时俊在一起的呢?可能是一起去吃海鲜,路滑他拉了她的手,就没有放开;也可能是一起去枕草子,夜半时分,他轻轻吻了在吊灯下闭眼假寐的她……和时俊在一起,自然得像每一个季节的花开。
父母自然反对,于是偷偷约会,从不高的二楼小阳台爬下来,满天的星斗。两人一起在车里听Adele的旧碟,恍如隔世,相拥而眠。
已在北京定居的晓棠听说他们的消息,打电话过来,“柔山,你不介意我们的过去就好。我祝福你。时俊是个好人,只是大多数时候容易让人失望。你要能承受这种失望。”
人生就是这样振奋与失望参半吧,爱一个人就是要承受他生命中的碎 片。
那天清晨醒来,柔山伸出手在床头摸眼镜,突然愣了一下,手指摸到了一个细小的、硌人的东西,是一枚小小的戒指,旁边还放着一小把茉莉,白如月牙,香如尘梦。
柔山探出窗户,时俊的车停在楼下。昨夜下过雨,车顶蒙了一层落 花。
她清清白白的恋人,从杏花微雨里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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