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
酒店的三楼正在举行婚礼,蒋蒋坐在一楼大堂。西方人的婚礼讲究一点新一点旧,一点蓝,一点借来的,蒋蒋就照这个打扮:新的是脚上的鞋子,旧的是身上的礼服裙,头戴蓝色的网纱帽,脖子里佩戴着从母亲那里借来的珠宝。她捧着一束白花坐在一角,娴静又端庄。
《婚礼进行曲》响起,蒋蒋溜到三楼的楼梯口站着,李昱泉身着白色衬衣,黑色西装,同一般的新郎并无区别。
李昱泉终于看到了蒋蒋,他表情有点紧张,蒋蒋冲他扬起手中的花。
白色的菊,象征死亡和隐忍,蒋蒋用自己的方式送上对婚礼的诅咒。
曾经有两首歌蒋蒋听也不能听,一首是烂大街的《两只蝴蝶》;一首是《月亮代表我的心》,李昱泉是蒋蒋见到过的唯一一个唱这首歌比齐秦更好听的人。在20岁生日那年,李昱泉曾经唱这首歌给她听,那时他们很想要结婚,也的确是差一点就结了那个婚。
而如今蒋蒋不愿意再听到的音乐又多了一首《婚礼进行曲》。
她把花丢进垃圾桶,接着掉头离开。
*不懂*
大三的时候李昱泉要拍一部话剧,缺一个女演员,有人推荐蒋蒋,李昱泉便去找她。
那时候的蒋蒋俗艳热情,满脑子只有吃喝玩乐。她嚼着口香糖听李昱泉讲戏,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那部戏讲的是一个电影女制作人用性爱的方式去与审查者沟通的故事,这在蒋蒋粗俗幼稚的理解里,就是要她勾引李昱泉。
别的东西她不擅长,唯独这一点是强项。几乎无须训练,蒋蒋就可以本色上阵。穿着短裙,一只脚踩在李昱泉所在的椅子上,伸出手去摸李昱泉的身体。因为紧张,李昱泉竟然忘记了台词。
蒋蒋哈哈大笑。
李昱泉不是多有定力的人,同大部分年轻人一样,他喜欢年轻漂亮、奔放热情的女孩。若说蒋蒋还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她是一个煤老板的女儿,小小年纪开着跑车,一脸的天真世故——天真和世故并不矛盾,前者是对后者的形容,后者是对前者的补充。
其实,蒋蒋并非一直那么庸俗、物质。20岁之后她开始去外贸小店淘衣服,也不介意偶尔挤公交车回家。和李昱泉租住的房子在郊区,两室一厅,大的那一间用来做李昱泉的工作室,白天他在那里看书写字看电影,蒋蒋在厨房里煮东西吃。
那时李昱泉刚刚毕业,不愿意去找工作,就天天在家里耗着。想拍的戏拉不来投资,要不然就是都拍好了,却没有机会面对公众。最烦的时候他指责蒋蒋:“你们已经分配到了社会最多的利益,应该拿钱出来扶持文化事业!”他连吵架都用书面语。
他的戏太过偏锋,没有市场,自然也不会有回报。他有没有才华蒋蒋不知道,反正蒋蒋是不明白他的戏在讲些什么。
那是李昱泉结婚后的第六个月,她这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自己早已受李昱泉影响,对一切太过明白的东西都产生了抗拒心理。人人都懂的道理不见得就是真理,人人都在做的事一定不是有趣的事。生活这么寡淡无味,总得做点什么。
蒋蒋决定去相亲。
*革命*
李昱泉的太太在做胎教的时候他正忙着挣钱。他开始做一些商业演出,改编莎士比亚或者汤显祖,加入一些现代流行的网络用语,卖给房地产开发商,用来回馈业主。蒋蒋买了最贵的票去捧场,在周围人的哄堂大笑中愤然离场。
“真恶心。”她发了这样的短信给李昱泉,李昱泉没有回复。
四月扬起了沙尘,蒋蒋坐在咖啡厅里见一个一个前来应征的男人,他们或者英俊或者不平凡,或者聪明或者不聪明,但都无法取代李昱泉。蒋蒋想起那一年李昱泉认真而又费力地教导自己:“几十年前的人不敢公开表达爱情,十几年前性还是一个隐蔽的话题,这部戏表达的不是电影是不是该删减片段的故事,而是一场革命、一场解放运动!人们都该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而不是为欲望羞愧、自卑。”
那时候的李昱泉还是一个简单淳朴的人,蒋蒋认真地听着,忽然明白了什么,同时灵光一闪的,还有爱情。在蒋蒋的艺术观被启蒙的时候,她的爱情也被唤醒。她在那一年爱上了李昱泉,从此后的几千个日夜,她的心都被系在他的身上,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喜怒哀乐,全部左右着她的灵魂。
地狱
但渐渐他不再跟她讲述什么了,他已经走火入魔,每天闷在房间里,很久不吃一顿饭,也失去了正常跟人交往的能力。
李昱泉开始和蒋蒋互相攻击,他骂她是暴发户,她指责他没有本事。他们的爱情在那些年里被消耗殆尽。终于都疲惫了。李昱泉将蒋蒋赶出了门,把她的衣服、生活用品、她的暴戾以及她的热情一股脑地都丢到窗外去。
二月,北方下起了热烈的雪,蒋蒋光脚站在雪地里对着窗户大叫:“李昱泉我恨你!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这样爱,又这样伤害。蒋蒋有时候觉得,她之所以做出这样的举动大概是因为她太爱李昱泉了。那爱像小蛇一样在她的心里钻来钻去,搅得她不得安宁,必须要做点什么才可以释放出去,所以,她选择了相亲。
但没有了蒋蒋,李昱泉却渐渐痊愈了,他开始接受世俗的想法,愿意放下底线去做违心的事,生活自然也跟着收入的增加而好起来。他重新晒到了太阳,心里的霉斑却不断扩散,日渐覆盖裸露的原色。
蒋蒋有时候悲伤地想,假如没有遇到李昱泉就好了,那么她可以继续做她胸大无脑的小公主,浅薄而耀眼地过一生。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她遇到了,公主有了灵魂,就无法继续面对那平坦无望的路途。
台词
李昱泉的孩子在那年秋天降临人世,同时蒋蒋终于物色到了合适的伴侣。
在李昱泉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蒋蒋用一辆加长林肯拦住了他,她打开车门看着他,他犹豫了很久,还是钻了进去。他们在宽敞的车厢里静静相对,司机端正地望着前方,隔着玻璃,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我也要结婚了。”
“恭喜你啊。”
“婚后可能会移民。”
“挺好的。”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青葱岁月忽然被推到眼前来,蒋蒋看到那一年的自己和李昱泉,他们手拉着手去民政局,打算结婚,都走到门口了,蒋蒋才发现自己忘了带身份证。
终于他对她说:“再见。”然后推开车门离去。
“不再有压抑!不再有迫害!一个彻底告别了罪疚与羞愧的世界!”这是最初的那一年,他们的话剧的台词。
蒋蒋忽然打开车窗伸出半个身体,对着外面大叫:“李昱泉你是一个浑蛋!我爱你啊浑蛋!”
他并没有回头。
蒋蒋失声痛哭起来。
葬礼
蒋蒋有时候会思索一些无聊却永恒的问题,比如理想与现实、爱情与婚姻、艺术与商业等等。蒋蒋也有自己的结论,只是那结论太不稳定,总是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
想到崩溃,索性不再想了,反正就要开始忙了,也没空再想。未婚夫那边的亲友要一个一个去认识,蜜月期间的路线也要定好。她坐在人群之中听他们聊高尔夫与政治,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只是中途蒋蒋的电话响起,声音开得太小,她没有听到。
事后她拨回去,才知道李昱泉已经死了。
戏剧导演李昱泉,一生没有排过什么好戏,生活里却遇到了最狗血最戏剧的情节:他想了很久,觉得自己还是爱蒋蒋的。别的男人或者可以找到这样那样的理由去放弃感情这么不现实的东西,李昱泉却不能。他是艺术家啊,艺术家难道不该首先获得精神上的自由吗?
但是他出了车祸。
蒋蒋去见那位年轻的寡妇。她还躺在病床上,刚出生的小孩就在旁边,她捂着脸边哭边咒骂蒋蒋:“李昱泉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他好不容易决定好好生活你为什么还去找他?”
蒋蒋静默着,低着头,但她并不哀伤,甚至,她有点高兴,至少最后一刻他终于承认了他的感情,为她。
李昱泉葬礼那天,下着静谧的雨,一群人神色肃穆地出现在墓地,蒋蒋的车就停在附近。她伏在方向盘上看着他们,想起他们曾经抄在墙壁上的诗: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掉。你在哪儿休息,哪儿就被我守望着。
蒋蒋跳下车来,打开后备箱,搬出一套音箱,打开,《婚礼进行曲》的音乐声响起。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到蒋蒋盛装打扮,一袭洁白的婚纱,一步、一顿、一步、一顿,朝向李昱泉的坟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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