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次又一次的梦见李志。他站在布达拉宫高高的台阶上冲我挥舞着手臂。他的头发被风吹乱遮住半边脸,黄色的阿迪达斯上有若隐若现的血迹。我说李志你等等我啊,别走那么快。
壹
2009年的春城没有春天。飘满雪的冬天刚过,夏天“当啷”一声就掉在眼前了。刹那间,整个世界全是绿色了,苍翠的让人无法拒绝的绿,恍得我睁不开眼睛。这让我有些怀念南方那个叫做南京的城市的春天了。桃红柳绿,莺飞蝶舞,空气里飘荡着甜丝丝的气息。李志牵着我的手,夜晚霓虹闪烁的十字街头。李志唱《春末的南方城市》,声音像外婆皮箱里收藏的老唱机发出的声音一般嘶哑而感伤。那些旧时光。
顾雷穿着肥大的T恤衫,戴着鸭舌帽出现在我眼前,说要带我去春游。我一脸鄙视地看着他,夏天都到了。顾雷摘下他的鸭舌帽扣到我的脑袋上,然后翻箱倒柜地找出那双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太阳的旅游鞋套到我脚上。走吧大小姐,再不出去晒晒太阳你都要发霉了。
我将帽沿反转到脑后,盯着顾雷笑起来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顾雷,你有没有想一个人的时候会顺带想起一首歌,然后就一直听一直听,吃饭时听,睡觉时听,甚至上厕所都在听,一直听到吐为止。之后那个在你脑袋里不停摇晃的人就会跟着吐出来的那团污秽一起被冲进下水道。这种感觉你试过吗?
你又想李志了。顾雷牵起一边嘴角笑的时候样子一点都不可爱。像个小丑。
顾雷知道我的过去。第一次在曲晃的生日饭局上遇见时,顾雷就坐我的对面。一个身材微微有些发福的男人推开椅子站起来说要献给美丽的曲晃小姐一首歌。大家一块鼓掌,我拍得最使劲。我以为从男人口中唱出的会是大街小巷都在放的口水歌,所以当他略有些跑调地唱道:“雪山青草美丽的喇嘛庙,没完没了的姑娘就没完没了的笑。雪山青草美丽的喇嘛庙,没完没了地唱我们没完没了得跳。”我突然不知所措。那天吃的是火锅,大团大团的热气从翻滚的火锅里往外冒,大家都拍掌怪叫着起哄。我往自己的调料碗里加了整整五勺芥末。芥末的辛辣呛得我眼泪一直往下掉,大颗大颗的。
顾雷说他看到我一边笑着大口往嘴里塞羊肉,一边掉眼泪的时候就知道我是个有故事的女子。顾雷用“女子”这个词。我问他为什么不是个有故事的女人。顾雷说他划分女子与女人的标准是美好与否。顾雷说我是个美好的女子。
我问顾雷你是不是个有故事的男子?顾雷放下手里的画笔,把满是绿色颜料的手在裤子上蹭一下,走到我身边摸摸我的头挨着我坐下。顾雷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吧。从前有个小女孩爬到一棵槐树上偷蜂蜜,蜜蜂被惊动了。小女孩回头看到树底下的小男孩,小男孩一动不动,小女孩也一动不动,蜜蜂也一动不动了。我斜一眼顾雷,完了?顾雷站起来拍拍屁股一本正经地说,完了,结束了啊。我拉住顾雷的裤脚,你骗我啊,后来呢?顾雷说后来有无数种可能,你想听哪种?我说最真实的那个。顾雷嬉皮笑脸地看着我,后来就是那个小女孩嫁人了,变成了某某夫人,小男孩就自己独享蜂蜜呗。
顾雷拒绝听到我说关于李志的事情。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我的记忆里几乎每个角落都有李志。我听歌的时候顾雷就画画,背影是一丝不苟的样子。
北方城市的冬天漫长得让人失去耐性。外面零下二十的温度足以把人冻僵。我和顾雷躲在暖气充足的房子里拥着一床被子看碟或者玩超级玛丽。地板上堆的全是顾雷在火车站的地下市场买来的蔡明亮的盗版碟片。屏幕上的男人尝试着把腿伸进那个洞口垂下来,屏幕上的女人用毛巾吸地板的水拧干后一遍遍继续。顾雷和我一样喜欢蔡明亮,在他的电影世界里永远不需要太多的语言,沉默是个很好的代替。我和顾雷很少谈及理想一类的东西,总觉得这个年纪再谈这些未免有点滑稽。顾雷的画卖出去后收到画廊寄过来的钱,顾雷把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塞进裤兜,偶尔会很愤青地说一句,理想这玩意儿比他妈土豆都不值钱。
顾雷的理想是画出比梵高更牛的画。关于这一点顾雷从没有跟我提过,我在跟顾雷青梅竹马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曲晃那里得知。曲晃说顾雷是个艺术疯子,遇见我这个行为疯子,两个疯子在一起产生的巨大爆发力会把生活炸翻天的。
我俩没有曲晃说的那么悬乎,相反我和顾雷在一起后都像个正常人了。其实很多时候生活把人打磨得圆润至没有棱角是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的,就像蔡明亮世界里的男人和女人无声无息地扩大着地板上的洞,女人最后穿过那个洞站在男人面前,台北的雨还是没完没了,生活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