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栏玉砌
文沈浮樽绘鸦青染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叉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一江一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1
湛露殿,是整个玳宫里最僻静荒凉的地方,比攀满墙头的青苔还要不起眼。
而慕容珏自出生起就待在这里。他的母妃甄氏是戏子,玳帝厌倦了听戏,她就被冷落在此。
慕容珏自幼被宫人欺凌,缺衣少食。偶尔,他的皇兄们兴致来了,也会跑来将他玩一弄一番。但他却一直忍气吞声,因为,他怕那些人会来折磨他的母妃。
九岁的暮秋,一场瘟疫蔓延人宫。甄夫人染了病,他跪在御医坊的门前拼命磕头,鲜血直流。但直到傍晚,还是没人愿意去医治一个弃妃。
回去时,甄夫人已被活活烧死,骨灰撒进枯井。
那些宫人以为他会号啕痛哭,可他只是抱着陶罐,安静地跳进了井底。他只想收好母妃的骨灰,甚至都没注意到左腿摔断了。但当他跪在积满骨灰堆的井底辨不清哪个是属于母妃时,他猛地哭了出来。
在井底待了两日,也没有人来拔他。因为根本没人记得他。他很想念母妃,甚至想要去一陰一曹地府陪母妃,就这样想着,沉沉睡去。
醒来时,却是躺在湛露殿里。他睁开眼,就撞上一双春寒料峭的眸子。是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小宫婢,素面白裳。
“你救了我?”
小宫婢点头,端给他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他立马狼吞虎口因起来,吃完了,就问起她的名字。小宫婢拉过他的手,白一嫩的指尖划过他的掌心,痒痒的,一直痒到心窝里。
“将芜?乱琼将芜一胡一不归?”他问。她点头。他记下了这两个字,叉问:“你的家人呢?”她摇摇头。
“你,不会讲话?”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将芜愣了愣,还是摇头。慕容珏以为她是被牙婆卖进宫里的孤女。顿时心生怜意,决心要好好照顾她。
那年,广陵城落满秋叶,血流漂橹似的。丹红,从此就成了慕容珏最厌恶的颜色。
那年,宫里的一个内侍忽然疯了,逢人就讲自己看见了神仙,一男一女。一个墨袍银发,一个白裳青丝。旁人却只笑他是看见了索魂的黑白无常。
那年,两人就算是相依为命了罢。
2
事与愿违。慕容珏原本信誓旦旦要照顾将芜,结果却被她照顾了。
湛露殿的伙食分量单薄,两人时常要去御膳房偷吃食物。但慕容珏每次都被管事发现,然后,狠狠挨一顿鞭笞。将芜去了,却总是满载而归。这教慕容珏既羞愧叉嫉妒,只恨自己不是粉雕玉琢的女娃。
一次,慕容珏吃饭时噎住了,只听身旁细若蚊吟的一声,“慢些吃”,他却噎得更厉害,好不容易顺了气,他就欣喜若狂道:“将芜,你会讲话了!”
原本以为将芜是哑女,湛露殿的夜晚总是死气沉沉。于是他一入夜就唱戏,披着松垮垮的戏袍,浓敷粉墨。将芜平素不一爱一笑,但一见他唱戏,就总是莞尔。慕容珏看见她笑,唱得越发起劲儿。漫漫长夜,就这样磨尽。如今,将芜不哑了,夜里也能热闹许多。
“我本来就不哑。”将芜生涩地开口道,”只是很多年没跟人说话了。”她声音清淡,却极为好听。
“有多少年了?”他饶有兴趣。
将芜抿嘴,答道:“我记不清有几百年了。”
慕容珏的神情瞬间僵硬。突然,他捧腹大笑起来。见将芜一脸迷茫,就将她搂进怀里继续笑。将芜也忍俊不禁,两人遂嬉闹到一块儿。
这年隆冬,慕容珏染了风寒。
将芜跑到御医坊照着民间偏方偷药。熬好了药,他却怕苦,不肯喝,非要听故事。将芜只会讲一个故事,翻来覆去讲了许多遍,但他就是听不腻。
3
七百年前,一只琼花一精一遭受天劫时,差点儿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一个路过的戏子救了她,还将她移栽到了戏楼里。
那个戏子双目失明,跟那座偏僻的戏楼一样没有名字。
这就是琼花一精一知道的一切。她管他叫公子。
戏楼生意惨淡,但公子唱戏很用心。琼花一精一喜欢坐在墙头偷看他唱戏,偶尔公子偏过头来,一双眸子波澜不惊,却还是教她羞红了脸,刚咬进嘴里的糖葫芦就噎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仿佛他是看得见的。
但她知道,他看不见她。一辈子都看不见她。
后来,戏楼几乎无人问津了。整座戏楼里,只有公子还在唱,琼花一精一还在墙头偷看。
一次,琼花一精一不小心趴在墙头睡着了。是公子叫醒了她:“姑一娘一,上面风冷,当心着凉。”琼花一精一一见他,就满脸滚一烫,结巴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而且还是个姑一娘一?”
公子笑了,说:“我嗅到了琼花香。”
那日,风和日丽,公子为琼花一精一唱了一曲《游园惊梦》。短短一寸的唱词,琼华一精一却记了一辈子。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因为贫寒,公子指腹为婚的妻子在成亲当日毁婚,还扔了几锭银两在地上。公子俯身摸索起银两,说:“毁婚可以,银两你收回去。”那女子把银两狠狠砸了回去:“给你留着买棺材!“然后就跟别人跑了。
公子的额头被砸破,淌下鲜血。宾客们都肆意窃笑,散尽了。独留公子一人喜袍潋滟,笑得苍凉而无奈:”算了,散了也好。”然后就去收拾碗筷。
琼花一精一目睹了这一切,心痛不已。
当夜,暴雨倾盆,而公子平生第一次喝醉。
他抱着院里的那株琼树,痛哭失声,断断续续说了一一夜的话。天将明,他才恍惚睡去。而琼花一精一亦化作人形,撑着纸伞,牢牢抱住他。
最终,琼花一精一假扮戍公子逃走的未婚妻,陪着他。
“那只琼花一精一好生痴情啊!”慕容珏每每听完,都要老气横秋地感慨一句。将芜则端了药碗来:“殿下,喝药。”
他便拧紧眉头,一饮而尽。
4
白驹过隙,转眼就是慕容珏的十七岁生辰。
这日晨起,将芜就去御膳房偷糕点了,却晌午才回,带着一碟灯笼酥,还有满身鞭伤。慕容珏愤然握拳,要去找御膳房算账。将芜忙拦住他,道:“你不是说,灯笼酥是你母妃家乡的招牌嘛,快些尝尝吧。”
灯笼酥,形似灯笼,橘黄若烛火。光是瞧着,心窝里就暖融融的。慕容珏拈起一块,细嚼慢咽,突然就红了眼,一把拥她人怀。
殿门豁开,一人翩然踏人,笑道:“原来小芜儿说的朋友,就是六皇弟啊。”来人正是静王,当今朝臣多拥护他为储君。
慕容珏拧眉,似笑非笑:“静王殿下,真是稀客啊。”叉垂头询问:“你认识他?”将芜点了点头。今日,她被鞭笞,就是静王救了她,事后还赏给她灯笼酥。
两个侍童走上前来,一个捧着金疮药,一个捧着一袭榴裙。静王说:“本王此来,是向六皇弟讨要将芜。”慕容珏横眉冷目,正要拒绝,将芜却已抢着答道:“好。”
静王霎时眸蕴柔情:“那本王就静候小芜儿来了。”说罢,就离去了。
“你胡说些什么?”慕容珏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将芜淡漠地推开他:“你以为此时拒绝了他,他就不会施手段吗?得罪了他,不划算。”
夜里,将芜躺在榻上,慕容珏从身后紧拥着她。
“你真的要跟他走?”
“嗯。”
“那我怎么办?”
“殿下,你想当皇帝吗?”
慕容珏猛然起身,将她翻过身来,恐惧地睁大眼睛:“你跟他走,就是因为他可能会成为储君,会成为将来的玳帝?”
“不是。”将芜转回身一子,闭眼睡去。
夜深了,慕容珏却清醒得可怕,他不敢睡。
他知道,怀里的姑一娘一会趁他睡着时,穿上那一袭鲜红似血的石榴裙,离开湛露殿,离开他。
他恨极了丹红!
缓缓一抽一出藏在枕头下的匕首,对准了将芜的喉咙。比起将她拱手让人,倒不如玉石俱焚。手就那样僵持颤一抖着,却迟迟割不下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扔了匕首,抱起身旁一温一软的人儿,泪流满面。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脑袋昏沉起来,眨眼就睡熟了。将芜则起身,披衣出殿。抬头,见白鹭君站在飞檐上,已等候她多时。
“你找到他了?”将芜问。
“还没。”他摇头。
将芜黯然苦笑:“无妨。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差这短短几日。”
“我翻了地府的轮回簿,没看见他。”白鹭君凝眉,满头银发如覆白霜,“我是来告诉你,或许,他已经魂飞魄散了。”说完,他就化戍烟雾散去。
5
一觉醒来,身旁是空的。
意料之中的事,怎么还感觉失望呢?慕容珏苦笑。
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殿下,起来吃饭了。”他茫然抬头,就见将芜依旧素面白裳,正在摆碗筷。
“你没走?”
“明知故问。”
他嬉笑道:“你还是穿白衣裳好看,那件红裙子太丑,跟血流了满身似的。”将芜只是点头。
晌午,静王暴毙的噩耗传来,玳帝大恸,允其厚葬皇陵。慕容珏听宫人谈论此事,担忧道:“你昨晚就待在;甚露殿,没去静王府吧?”将芜淡淡“嗯”了一声。他这才放下心来,自我宽慰道:“那就好,那就好。”
刚人秋,玳帝就驾崩了,遗诏都没留下。最受拥戴的静王叉薨逝了,朝臣对立储一事争论不休。还是梁太后一道懿旨,立了慕容珏为帝,才斩断了纷争。
被冷遇多年的皇子,一朝得势,何等讽刺?
但他不过是傀儡帝王,真正掌权的是梁太后。湛露殿重新被修葺了一番,他就被软禁在里头,宛似笼中鸟。
一次,他借酒浇愁,临幸了斟酒的白裳宫婢。将芜从此就总刻意躲避他,竟像是萧郎陌路了。慕容珏怕了,就寻机拦住了她。奈何他解释了半天,将芜都无动于衷。
“我这辈子就要你一个,还不成吗?”他急了,将她牢牢箍在臂弯。
“不成!”
“啊?”慕容珏被她吼惜了,却听她闷声幽泣,“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呢。”
他促狭一笑,鼻尖抵着她鼻尖:“你吃醋了。”她佯怒,挣扎着。他却拥得更紧,似乎要将她整个儿一揉一进骨血里。那一瞬,风也静,鸟也静,人也静。
良久,将芜才捶着他的胸膛,说:“我累了,回去你唱戏给我听。”
他随即眉眼弯弯:“遵命,一娘一子。”
戏台上,他披着斑斓戏袍,一脸浓墨重彩。
戏台下,他喜欢的姑一娘一含笑观看,不时鼓掌。
那时,他就想,什么君王?什么一江一山?通通见鬼去吧!就这样过下去,一辈子,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熬。
6
朝堂上,梁太后垂帘听政,薏怒了诸多老臣。以蔡丞相为首的一众老臣跪在湛露殿前,群谏帝王,欲请他出面临政。正午,日头最毒,许多臣子已经头晕目眩,有急躁者干脆一头撞上去,打算血溅殿门。
此时,一个白裳宫婢出来了,将一盆井水泼向了朝臣,还放言:“莫教尔等的血,污了湛露殿的门。”那些老臣受辱,扼腕道:有此庸君,玳国命数将断。于是悻悻散尽。
这日,慕容珏竟一觉睡到薄暮。他听说了晌午的事情,只问:“你不愿我成为真正的皇帝?”
将芜正弯腰熨烫戏袍,头也不抬:“就这样挺好的。”慕容珏捧起她的脸,一字一顿:“我只问你,愿,还是不愿?”
“不愿。”
将芜猛地扑到他身上,狠狠撕咬他的薄唇,直到血腥味儿弥漫开来才罢休。
“好。”他轻啄了一下她的眼睑,说,“你不愿,那我就继续当你的戏子夫君,不当玳国的皇帝,可好?”
将芜点头,眼睑蘸了一点血迹,如同烙了颗朱砂泪痣。
此事过后,慕容珏戏痴皇帝的名号算是打响了。
甚至桓国永淳郡主来和亲,都被挡在了城门外。慕容珏在城门前搭了戏台子,声称此生只纳戏子为妃,倘若郡主肯纡尊降贵上台唱一曲,就能人玳宫。
永淳郡主当即哭哭啼啼跑回了桓国。
不久,桓帝陆麟领军叩关扰疆,攻下了边塞的蒲竹岭三城。而将芜近来也越发忙碌,白日出去,深夜方归。慕容珏每日等着她回来用膳,总是要来回热许多次,最终还是撤掉。
这夜,她一精一疲力竭地回来,惊觉寝殿是空的。她拔下银簪化作灯笼,叉唤出灵雀,循着气息一路追踪,到了冷宫。
目光四顾,只见慕容珏站在一株梧桐树下。她喊了一声,他却没回应。跑近了,才发现他根本不是站着的,而是被活生生钉在了树身上!几根粗藤般的铁锥子凿穿了他的肩胛,皮肉外翻,触目惊心。
“你怎么来了?”他睁眼,气若游丝。
“谁干的?”将芜捂住嘴哽咽。但她心里很清楚,这必定是梁太后的手段。他费力地牵起嘴角,想要安慰她:“我没事”一口瘀血却吐了出来。
将芜探了探他的脉搏,猛然瘫坐在地。灯笼坠一落,又成了一根寒光凛凛的银簪。
慕容珏死了。
7
血,到处都是血。
女子跪坐在梧桐树下,持刀割腕,血流如注。一袭白裳亦被汩一汩鲜血染红。无数青面獠牙的厉鬼涌来,鲸波万仞一般,淹没了她。
慕容珏猛然惊醒,冷汗涔一涔。
“叉梦魇了?”将芜端了烛台过来。
他苦闷地一揉一了一揉一眉心:“我居然梦见自己被杀了。”
“只是梦,不是真的。”烛影幽暗,照得将芜面若寒灰。他点头,吹熄了烛火,却辗转反侧都睡不着,就央求:“我还想听那只琼花一精一的故事。”
将芜就叉讲了一遍。一如既往的,在琼花一精一假扮戏子的未婚妻处,就结束了。
这一次,慕容珏却追问道:“后来呢?”
他从来没问过这个故事的结局。将芜幽叹一声,吐出的字句如被嚼碎:“后来,公子病倒了。琼花一精一照顾了他两年零七个月。
公子临终时告诉她,其实,他早已知道琼花一精一不是他的未婚妻了。接着,公子问了她的名字,说下辈子要报答她。琼花一精一在他掌心里写下了两个字,叉将他的手掌合一拢,想让他攥紧自己的名字。她对公子说,要他记清这个名字,下辈子才不会找错人。
公子死后,琼花一精一疯了似的找他的转世。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没找到。后来,她遇见一个神仙。神仙告诉她,公子的魂魄不肯轮回,一直游荡人间。
于是,至今那只琼花一精一,还在找公子的孤魂。”
慕容珏沉默半响,只问:“琼花一精一写了哪两个字?”将芜没回答。她呼吸均匀,似乎睡熟了。慕容珏笑了笑,偏头人眠。
良久,才响起女子的回答:“她写了,将芜。”
出征时,将芜来送行,没叮嘱什么,只拿出了一只草编鹦鹉,手掌翻转间,一只白鹦鹉就飞起来,停在慕容珏的肩上,羽翼皎洁,姿态也桀骜,张嘴就喊:“活着回来,胜败由命。”
慕容珏被逗笑了:“你新学的戏法?”将芜颔首。
“你与你家主人倒是颇像。“他抚一弄着白鹦鹉头顶的一撮黄羽,叉抬头问:“将芜,你的生辰究竟是何时?”这么久,就没见过她过生辰,提起时,她也只道记不清了。
“约莫是在暮春。”她敷衍道。他就笑道:“那明年暮春,我带你去看广陵城的琼花。”
“好。”
“但,”他装作漫不经心道,“倘若那时我还没有回来——”
“那我就改嫁!”
将芜斩钉截铁道,双眸圆睁,春寒料峭。
8
慕容珏终究没有回来。
探子禀报,说是桓军狡诈,假意落败,将玳军围困在崖底,叉在山溪里投毒,饮水后,士兵们都皮肉溃烂而死。
玳帝则被俘虏,由数十头饿狼分食,一尸一骨无存。
同样没有遗诏,同样是一道懿旨,却凭空多出来一位太子。梁太后抱着一个男婴,再次掌控了朝堂。而男婴的一娘一亲,也就是那夜被慕容珏临幸的宫婢,后来戍了璎夫人。
初冬,梁太后杀丞相,夺虎符,欲争权篡位。
湛露殿里,白裳女子正对镜梳妆。镜中,是女子一精一雕细琢的眉限,看起来芳华正好,却披着苍苍白发。裙裾下,露出的并非是小巧的莲足,而是树根!上面缠绕着青翠欲滴的藤蔓,正一寸寸生长着。
“你如今的一精一魄,已经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白鹭君从屏风后面踱步而出,面露嘲讽。
“你找到他了?”女子从镜中凝睇着他。
这个问题,每次见面她都要问。白鹭君有些不耐烦:“你指的是谁?公子,还是那个戏痴皇帝?”
将芜倏然笑了,挑眉反问:“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吗?”白鹭君一惊,原来,她都知道了。
“你何时发觉的?”
“他被刺客杀死的那次。”象牙篦蓦地跌落,断裂成两半。她起身,藤蔓已攀爬到腰间,“你瞒着我,无非是怕我知道他是公子的转世,不忍心下手,对吧?”
“没锗。”白鹭君神情寡淡,“你且记住,天命难违。即便你放过他,他也会亡国。而你,轻则灵躯被毁,重则下诛仙台,灰飞烟灭。”说罢,将一瓶丹药放在案上,就幻成烟雾散去。
“多谢。”将芜吞下一颗丹药,藤蔓遽然萎一缩,树根亦恢复戍玉足。她颓然坐下,痴痴道,“你怎么还不回来?我要你谨记那两个字,你却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9
登基大典当日,一支势如破竹的一精一锐兵马冲进广陵城。其统领者穿戴银寒盔甲,执弯刀,手刃梁太后,一一夜就平息了动乱。此人正是传说葬身狼腹的玳帝,慕容珏。
璎夫人欲携太子逃跑,却皆被斩杀。谁都没料到,这位年轻的君王,如此铁石心肠,包括将芜。
她去拔慕容珏,从背后搂住他,哀声叹息:“那毕竟是你的骨肉!”慕容珏握住她的柔荑,轻笑:“朕只要你为朕生的孩子。”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用帝王的尊称。她想一抽一出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你,还是慕容珏吗?”将芜迷茫了。
慕容珏掌心蓦然一空,女子已走远。九岁时,指尖划过掌心的触感,还记忆犹新,痒痒的,一路痒到心窝里。他逗一弄着肩头的白鹦鹉,喃喃自语:“我是假幽王,你是真褒姒。你知道吗?”白鹦鹉歪头啄着翅膀,一派清傲。
他就自顾自笑了:“你是知道的。”
五日后,就是封后大典。将芜却不见了。
而藏兵阁正巧擒获了一名盗贼。慕容珏赶过去时,那嫁裳火红的女子正笑得癞狂艳冶,几根蟒鞭缠着她,倒钩深嵌入皮肉的声音萧瑟异常。他看见她手里的军事秘笺,面色一沉。近来桓军频繁扰境,对玳国边疆的布局了若指掌。原来,真是她泄露出去的。
“为什么背叛朕?”他握拳,声音止不住颤一抖。
将芜止住笑:“你不是早知道了吗?我就是祸国殃民的妖孽,会摧毁你的一江一山,你杀了我啊!杀啊!”
一道白光席卷而来,烟尘漫漫。睁开眼,女子已不见。
那夜,湛露殿里丹缦垂覆,红烛燃尽,而年轻的君王,就在殿门前的青石阶上,孤坐到天明。肩头的白鹦鹉突然跌落,恢复了草编模样。
10
将芜被白鹭君带到了鼎城。
他问:“你可还记得你背负的天命?”
她答:“记得。要他成王,亦要他亡国。”
“好,把秘笺给我,”白鹭君点头,对她伸出手,“这是最后的机会。我把秘笺给桓帝,等他灭了玳国,你回去好一交一差。”
将芜摊开掌心,一张信笺立时焚为灰烬。
“你根本就没打算将秘笺给桓帝!”白鹭君冷剜了她一眼。
她垂眸:“他上辈子过得太苦,我想让他此生平安。哪怕,只有几年。”
慕容珏被杀死后,她以腕上血为药引,耗费了半数一精一魂为他续命。那晚,许多厉鬼想来争一缕灵气,她沦陷毒瘴,差点儿就被蚕食得一千二净。
后来,慕容珏被遣去蒲竹岭。她怕他出事,就将剩下的半数一精一魂都凝聚到一只草编鹦鹉里,护他从狼群里平安归来。而她自己,则靠着一口灵气硬撑了数日。
她潜入藏兵阁盗秘笺,却没料到,慕容珏早已怀疑她,在阁内埋伏了捆缚神魔的锁魂鞭。当时,她本想硬闯出去,大不了就是一死。幸亏白鹭君及时赶来,将她救走。
“离天谴还有多久?”她推开篱笆门,走进小筑,仿佛最平常的问候一般随意。白鹭君跟在她身后,“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你还有三年。”
“足够了。”她明眸流转,笑道,“你猜,若是九十九道天雷下来,我的灵躯会不会被拦腰劈断?还是下诛仙台好些,剔除仙骨,灰飞烟灭。虽然痛苦,但最是干净。”
白鹭君没有答话,将芜就自顾自说着:“今日,是立春?”
“还没,得再等两日。”
她依稀记得,她与那人约定,暮春时节,一起踏马去看广陵城的琼花。只怕今生,是不能了。但,下了诛仙台,就神魂俱灭了,是不入轮回的。
如此,来世,也不能了。
11
三年,不过须臾。小筑里,琼瓣漫飞,宛似散雪吹霰。将芜端坐在琼林深处,烹一壶新茶。她白裳依旧,抬头望一眼巍峨苍穹,对刚走进来的白鹭君粲然一笑:“看来神仙们近来很忙啊,居然忘了来擒我。”随即沏了~盏茶给他。
白鹭君没接,只平静说道:“桓国,亡了。”
“啪”的一声青瓷盏掉落到地上,颠簸了几下,没碎。
“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
尾声
她是一只琼花一精一,奉天命来覆灭玳国。此等天命,从来只见过两回。一回是狐一精一妲己亡商,一回是白马一精一褒姒灭周。此二人。一个被武王举刀断魂。一个神似疯癫,生死未卜。
慕容珏从一个长门僧那里知晓了一切。也终于知晓,玳国的覆灭,是天命。但他最清楚的是,这只看似春寒料峭的琼花一精一,其实蠢得可以。
他秘密一操一练军队,她是知道的,却不从中作梗。
他狼子野心,觊觎千秋霸业,她是知道的。但就因为他骗她说:“你不愿,那我就继续当你的戏子夫君,不当玳国的皇帝,可好?”她就深信不疑。
他去蒲竹岭是刻意安排,根本不会出事。她也是知道的。但她还是为了护他平安,害得自己连人形都维持不住。
他的傻姑一娘一甘愿灰飞烟灭,来换他此生长安。这份情债,今生,他还不起。
倘若,天命要她成为祸国妖孽,背负万古骂名,那他就以锁魂鞭死了她的心,将她赶走。
遗臭万年,他一人就够了。所以,她走后,他戍了暴君。下旨修筑石桥,白玉雕栏,青石做底,名日去鼎城赏琼花。桥底白骨堆叠,冤魂无数,这样的君王是要下地狱的。但他乐意。
地狱一十八层,就让他替她去试试有多深。
三年,石桥终于筑戍。
他却没有去鼎城赏琼花,因为桓帝攻破了广陵城。
他在湛露殿里自一焚。
烟熏火燎里,依稀有一个白裳女子执起他的手,嫩笋似的指尖划过掌心,一路痒到心窝里。于是他低声念道:“将芜,乱琼将芜一胡一不归。”
后世只知道,那夜,广陵城的琼花尽数凋谢,并戏称广陵城为芜城。
却不知道,隋河上的石桥,名唤,念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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