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棵小白杨,像毛绒绒的小鸡雏,把那个春天和那片山岭染绿了。
他们50岁那年,开始了两地分居生活,她去给城里的儿子看孩子。
儿子是他们那个小村唯一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在省城读了大学,毕业后又在那里工作,然后娶妻生子,就将母亲接到了城里。儿子原本想把他也一起接走的,却遭到了他的拒绝。他说,城里有啥好,除了车就是楼,没有岭上空气新鲜。儿子知道他的脾气,没再坚持,带着母亲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站在岭上,频频向他们挥手,一直到看不到妻儿的身影才落寞地回家。
从此,寂寞凄清的小院,就只有他进进出出。逢节假日,儿子媳妇不上班,她会匆匆忙忙回家一趟,也不过呆一两天,就又匆匆忙忙赶回去。回到家,掀掀锅,锅是冷的,看看碗,碗是空的,她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他是那样笨拙的一个男人,从来只知道出大力,对家务是一窍不通的。
蒸馍、煮肉、炸丸子,她回家一次,家里就像过一次年。吃着她为他做的那些可口的饭菜,他只呵呵地傻笑。
但他会跟她说说他种的那些树。
树就在他们院子前面那片光秃秃的青石岭上,是她进城的那一年他开始栽的。从集市上买回几捆小杨树苗儿,从山上的沟里挑来一担又一担的土,又从岭下的河里挑来一担又一担的水。没白没黑地忙活了十几天,那片秃岭上就多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杨树林。几百棵小白杨,像毛绒绒的小鸡雏,把那个春天和那片山岭染绿了。
青石头上也长树,真是奇了!——路过的人会情不自禁地冒出这样一句。
是的,他用汗水在那片青石岭上浇出一片盎然的绿。春天天旱,他去岭下的河里挑水,几里山路,一担水来回他要走半个多小时,那片林浇下来,要近百担水。那一条弯弯曲曲的黄沙路上,就开满了一朵又一朵暗色的花,野草野花的种子,循着他桶里溅出的水,织成一条铺花的小径。夏天,树叶上长了虫子,炎炎烈日下他背着喷雾器打药,树很高了,他要举着几米长的杆子才够得到,一天下来,脖子老向后仰着,疼得不敢低头了。冬天,应该是悠闲的时节,小树都卸光油亮的衣衫睡了,他还在树下挖坑施肥,为来年的春天做准备……
听他不停地讲那些树,她偶尔会取笑他:我看你对那些树,比对我和孩子还亲!
他总是说:你不懂,那些树,将来能有大用途。
她在城乡之间那条路上来来回回奔波了8年,他独自一人在那个荒岭小院里守了8年。8年后,他们的小孙子都已上学,8年前他栽下的那片小白杨,已长成了一个青葱的海。他们也由中年步入老年,她脸上起了皱纹,他的腰弯了,她终于从城里回来,与他团圆了。
母亲的责任,奶奶的责任,都完成了,剩下的时光,她只想与他静静地守在一起。
一个下午,她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排骨,又给他温上一壶老酒。坐在桌前,他的话忽然多起来:那些树,再过几年就成材了,估计也能卖上几万块钱。
她嗔怪道:嗯,你就钱上紧。看这几年,为了这些树,你累成什么了?
他一笑:嘿嘿,我不受累,我看你将来花什么?这些树,可是我专门给你种的。等你上了年纪,不能动了,有这些树,就不用愁,也少给孩子添负担。
她无语,一下子怔在了那里。她从没想过,那是他为她种的养老树。
就在那天夜里,他走了,像很深很深的睡眠,平静而安详。前来为他施救的医生说,他有很严重的心脏病,估计不是一两年了。她不知道,但他应该是知道的,为了不影响她,也为了不增加孩子的负担,他隐瞒了所有的人。
她是我的小姨,他是我的小姨夫。前几天打电话,听到他去世的消息,一时无法接受。他们宁静而温馨的晚年,似乎才刚刚开始,他就撒手走了。
家,应该已成伤心地,小姨应该不会久留吧,最后一个让她牵挂的人去了,她一定会收拾东西重返城里的儿子家……我们做小辈的都这么猜,也这么希望。把电话打过去,小姨说,往后她哪里也不去,就守着那个小院,还有杨树林里的他,直到有一天她也睡在那里……
电话这端的我,不禁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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