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做你的右腿
我的大学生活在哈尔滨度过,毕业后回到家乡,我学的专业不好找工作,所以这之间经历过太多的苦。那些也算不了什么,真的,我相信一个男人要承担的苦和他以后享受的快乐是成正比的。
工作没着落,更不敢奢谈感情方面的事。转眼到了27岁,我还是单身一人,父母着急了,催着我相亲、约会、找对象。就在27岁那年秋天,我和现在的妻子琴相识了。
她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比我大一岁。我从不对人隐瞒这些。
琴的前夫在婚前追琴追得发疯,而琴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当某一天那男人用强暴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对立时,琴屈服了。周围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他们的结合,琴却接受了那男人。很多年以后琴对我说,那时她以为自己能帮那个男人改掉所有的坏毛病。
琴和那男人结婚5年,生了一个女儿。他们的婚姻生活从来没有过平静。男人对琴非打即骂,用尽了各种方式折磨琴。为了面子琴从不肯和别人说自己家里的事,除了我姐姐,她们是中学同学又是最要好的朋友。
记得那年秋天,琴又被男人追打到街上,引得很多人围观,男人更加嚣张了,幸好有人报警,警察及时赶来。在警车里,他们问琴想去哪里,琴说我要去同学家。就这样,琴开始在我们家住下了,那时我和姐姐都与父母同住。她在我们家一共住了27天,这27天里我刚好出了一点意外。
那时我在一家公司打工,一次外出跑业务时出了车祸。
当时医生的说法是要锯断我的右腿,我不同意,我多年轻啊,怎么能没有腿呢?那些天我特别难过,想想未来都是一片黯然。这时姐姐和琴来医院轮流看护我,因为姐姐刚生了孩子,所以大部分时间还是琴陪在我身边。琴是个勤快而贤惠的好女人,她安慰我,给我讲道理,她的关心让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一次次手术之后的痛苦让我死去活来,但每次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琴的注视。
有一次我无意中说,如果真的治不好这条腿,我以后可怎么办?
她接过我的话,轻轻说,那样我就一直照顾你,做你的右腿。
一句话让我热泪盈眶。
我的右腿保住了,连医生都说这是一个奇迹,可我知道,这个奇迹是琴创造的。
我出院后,琴就回家和丈夫离婚。虽然琴的丈夫百般刁难,但当琴答应放弃一切家产时,那个男人也就只能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我终于和心爱的女人走到了一起,我的家人很支持我们的婚事,在他们眼里,琴是最好、最适合我的女人。而我,也不在乎外人怎样看待我们的结合,我只觉得自己很幸福。
离异的妻子是个宝
婚后,琴离开原来的工作单位,我因为腿的残疾,也离开原来的公司,我们夫妻开始一起经营水产加工厂。共同的创业让我发现琴全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柔弱,生活的磨砺使她变得无比坚强。她似乎更加珍惜我们的婚姻和这份情义。水产加工是很苦的活儿,尤其到了收获、加工季节,整天要在加工厂守着。那时我在外面联系业务,留下琴一个人管理加工厂,说管理是好听的,自己也要干的。7月收贻贝,必须在几个小时内加工好,全靠人力。琴就每天和工人吃住在一起,整日整夜地干,累了在厂房里睡水泥地,等我回家她人瘦了一圈,手都被海水泡烂了。我心疼,为她哭了,她笑我,自己也流眼泪。
她对我说,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不干你就得干,我更舍不得。
2000年,我开始经营自己的酒厂。生意很好,这使得我们的生活有了起色。我们的生活很平静,我是一个没任何不良嗜好的人,惟一爱好就是读书。琴了解我、关心我,并努力为我创造着一个安静的环境。结婚几年里,我从没向琴提出过要生孩子的事,这在我那个传统的家庭里是很难想象的,但我说服了父母。在这事上我是有私心的,我体谅琴,她已经生育过一次,怎么说我也不愿意让她再遭一点点罪。
在我开始经营酒厂时,琴的女儿走进了我们的生活。孩子原本判给了琴的前夫,但那个男人离婚后到处鬼混,工作丢了不说,房子也卖掉了。那女孩被送到她奶奶家,受尽了歧视,初中毕业就跑到社会上混。一个初中毕业的小女孩能做什么呢?差不多每个月她都要换工作,这让琴非常担心——她怕孩子缺少约束,最终自甘堕落。琴和我商量接孩子过来,她提议可以让孩子到我们的酒厂打工。我同意了,琴的女儿也算是我的女儿啊。
我和孩子相处得非常好,那女孩缺少父母的关爱和调教,所以性情不那么温顺,但她很聪明,知道谁对她好。孩子进入我们的生活并没影响到我和琴的关系,相反多了一个人,平淡的家常生活里也多了很多快乐。
然而谁都想不到不幸会这么快地到来。2004年,琴的女儿在车间昏倒!送到医院后确诊为白血病。这消息像一颗炸雷一样,让我和琴都惊呆了。一个看上去健康、活泼的女孩怎么会在一夜之间成了病人?这个让谁都无法接受的事实,完全打乱了我们平静的生活。
从那时起,我们开始带着孩子到处奔波治疗。那个过程苦不堪言,不但要付出金钱,更要付出精力和耐心。
痛苦着你的痛苦
2005年春天,主治大夫和我们说,孩子得的这种病有渐进性,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会一点点加重,要想完全康复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用近亲“脐带血”配型的方法,另一个是骨髓移植。“脐带血”这个词太专业了,医生的一大堆解释让我听出一个意思,就是要再生一个孩子。比较起来这是一个比较便宜而且安全的方法,我和琴商量了一下,决定生一个孩子。
不过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医生提到了失败的可能性,因为毕竟我和女孩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这样从新生儿那里采出的“脐带血”很可能不符合要求。这话是我最怕听到的,我犹豫了很长时间才对琴说,要不找你丈夫帮忙?我的话让琴很恼火,她和我发脾气,那是我们婚后第一次吵嘴。她说,我死也不会去的。我劝她说,现在科学发达了,可以人工受精。她“呸”了一口,再也不理我。
可我没放弃这个念头,独自一个人去找那男人,可是到了那男人住的楼下我也犹豫了,怎么开口呢?琴已经是我的妻子,当她把整个生命给了我以后,她的一切快乐与痛苦都属于我们两个人,她所不愿意的难道不是我所不能做的吗?而那个男人对我对琴都只是一个伤痛,不能仅仅为了眼前,又把他卷进琴的生活!
我转身回家,很郑重地对琴说,给我生个孩子吧。
琴哭起来,说,我一直想给你生一个孩子,真的,因为他可能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礼物。可是,现在你的孩子却要成为救助女儿的砝码,我对不起你。我抱住琴,不知该说什么好。
经过10月怀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然而,付出了这么多,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儿子提供的“脐带血”并没给女儿带来生命的希望。
得知这个消息,我和琴抱着儿子来到她女儿的病房。疾病使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越来越虚弱,但病痛也使她变得特别乖巧。她微笑着说,我弟弟好漂亮啊,将来一定像叔叔一样聪明。她一直喊我叔叔。她的话让我和琴两人都说不出话来,使劲忍着眼泪。从病房出来,我们就抱在一起哭得一塌糊涂了。
让我爱的人过得比我好
我们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骨髓移植上,可要做这样的手术需要很多钱。将近两年的治疗花掉了我们几年的积蓄,而且我们差不多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受多了冷脸,我甚至怀疑这世界还有叫热情的东西。酒厂已经停了,不久就要转交给别人,换来的那一点钱,没经过我们的手,便被债主抢了去。
那段日子我常常失眠,为了睡觉我开始喝酒。我的反常琴都看在眼里,她不阻止我喝酒,却劝我留在家里喝。每次我拿出酒瓶她都会麻利地给我炒上几个下酒菜,然后抱着儿子看着我喝。家里已经没什么家当了,值钱的东西都被人搬走了,可还有琴和儿子陪着我,我心里就踏实一点。有时喝多了,我就那么盯着她看,看不够,虽然心里都是痛。她是明白的,结婚那么多年,彼此早有了默契。
有一天我和她说,我再不喝酒了。
她问为什么,我说,我受不了你的眼神,我怕你了。
她说,你要难过你就说,不要折磨自己,你那样我受不了。
我说,我爱你,也爱女儿,可我帮不上她,我心里太难过了,我恨自己。
她说,这不是你折磨自己的理由,有钱有有钱的办法,没钱有没钱的主意,要是你为女儿的事病倒了,我和儿子怎么办?
琴了解我,她从没有要求我违背自己的个性向别人借钱,哪怕是亲戚。这才是我痛苦的真正根源,再说借钱容易,还钱呢?
那天晚上,琴很平静地告诉我,你不用担心,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我要卖肾。
她的话吓了我一跳。
我说,那怎么行,你刚刚生完孩子,身体又不好,你怎么想到这样不要命的办法。
她不说话,眼睛直直的,她这样我心里难过。
我说,要卖肾也轮不到你啊,我想办法吧。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那就是我替琴卖肾换钱。
每个人的选择都有他自己的理由。我是一个孤独的人,直到我遇到这样的变故我才知道自己一无所有,包括朋友。我不想欠任何人的钱,就像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注定自己来承担一切痛苦一样,所以我卖肾是发自内心的意愿。
那天,我和一个医生说起这些,希望他能帮我,而他却一直追问我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付出卖器官的代价,这样做是否值得?
我对他说,我看不得一个年轻女孩生命的终结,我看不得那张年轻的脸上再没了笑容、没了眼泪、没了表情,我们的血缘关系是隐秘的,是被琴连接的,而琴是我生命里最宝贵的。
说到值得不值得,我说,生命的价值从来没有标准,不能说她没有我的血液,我就眼睁睁地放弃。我这样说时,医生的眼圈红了,我知道自己已经说服了他,虽然他并不会帮我——他告诉我,卖肾本身是违法的。
女儿是今年6月离开我们的。这不是一个惨痛的结局。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那颗健康的肾留给了另一个需要他的人,那个人是个普通的警察,在追捕嫌疑犯时,被刀子刺破了肾脏。我主动要求将自己的肾捐献给他,相应的,我得到了一笔补偿,但此刻女儿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处理好女儿的后事,我和妻子决定把那些钱捐给那名警察,他比我们更需要这钱。
虽然我的肾没有留住女儿的生命,但我不后悔。一个人的一生里可能会有很多选择,可有一个让你满意就足够了。生活还在继续,下次选择什么时候到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就是让那个我爱的人,过得比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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