槲寄生是一种寄生植物。当寄主植物枯萎时,槲寄生也会跟着枯萎。
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10岁,对任何电视节目都充满兴趣。他从外地回来时我正趴在14英寸的黄河牌小彩电前用手转换频道。
尽管之前爸妈早就给我讲述了在我婴幼儿时期他对我如何如何好,但我却压根没办法对他产生任何亲近之感。在爸妈热切的招呼声中,我继续抱着电视目不斜视,对上面那些绿色植物的兴趣更大。
他问我:喜欢这个植物?我点头,嗯。再然后,他对我说:这个叫槲寄生,代表着毅力和希望,要向它学习哦。
不是槲寄生都代表幸福
我13岁正准备中考时,就面临了人生的第一道残酷坎坷:爸爸生病住院。在妈妈无助的啜泣声中,我接了他的第一个电话,他说:别怕,有二爸在,你安心考试。
但是怎么能安心?爸爸的病需要大笔资金,就算我考上,也很难保证能上得起,我萌生了辍学的念头。
他在电话那端严厉地呵斥: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的苦大仇深,好好念你的书,其他的不要你多想,天塌下来也有大人扛着,你操什么心!
我蔫蔫地垂了头,却对他的怒斥产生不满,他如何能理解我的恐慌和惧怕。
15岁那年,父亲去世,他风尘仆仆赶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走到我面前,让我别哭。他轻描淡写的口吻惹怒了我。全世界都知道我有多悲痛,只有他才会叫我不要哭,他总是这么冷血,连自己的亲哥哥去世一滴泪都没流!我咬着唇,眼前掠过爸爸为了他做的牺牲:那个年代家里穷,为了让他上学,爸爸早早就退了学,扛起了所有的重担。他上高中后要参军,家里拿不出钱,爸爸便下煤窑……然后落了一身的病,才导致今天。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丢了
从那之后,像对某个看不见的影子报复似的,我持续叛逆,继而引发了一场夺爱斗殴事件,我戳了跟我抢男朋友的女孩一刀,刀伤其实并无大碍,可是,因为她的些许背景,事情便就此一发不可收。
他来学校时我其实并不知晓。在此期间学校叫我写检讨,我写。要找家长,我硬咬着牙抗拒。说:我没有家长,是孤儿。可是他们不遗余力地翻阅了登记表,然后找到了他。他当着我的面对着校领导点头哈腰地道歉,那是自15岁后我第一次见他。
他明显老了,眉眼间也砌满了沧桑与不经意的窘迫。他一迭声道歉:对不起,我女儿给大家添麻烦了,作为家长,我检讨。
我震惊,抬起头瞪向他,他安抚般对我一笑,继而认真地听着校领导的批评与不满,那种温顺,是我所未见。他向来以暴烈的坏脾气而闻名,我曾经目睹过他因为堵车而在马路上大发脾气,也曾耳闻他对员工的怒斥,不,是咆哮。爸爸的葬礼上,他也曾皱着眉训斥,不准哭,要坚强。
他很快摆平了我犯的事,我并无感澈,觉得他是应该。但是,不应该的是他说我是他女儿,我只是他的侄女,我爸爸早在两年前就过世。
他离开时给我留下不少钱,还给我买了电脑。他把这些给我的时候,照例过来摸我的头,我下意识地躲开了。他明显一愣,然后笑着说:没钱了给我打电话,照顾好自己。
他还是那种淡淡的模样,没有问我为什么惹事,也没有再多关切。我讨厌他的金钱收买,可我不能没有钱。从大学开始,我的花销就日益增加,变成了虚荣且追求奢华的姑娘,撒大把的金钱来弥补亲情的缺失与心情的低迷。
谁能光凭爱意就将富士山私有呢?
大三的暑假,他邀请我到他家做客。那是我第一次到他家,豪华自不待说,清冷却是始料不及。他的妻子和他闹离婚;他的儿子和他闹别扭,原来在他淡定自若的外表下并没有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
我在那里度过了整个暑期,在此期间遍览了他的无奈与孤独。妻子是资深麻友,经常彻夜不归;儿子正值叛逆期,寄宿在校,也很少回家。
我经常见他一人坐在客厅抽烟,电视设置静音,头倚在沙发上独自沉默。
我的心在他的沉默里钝钝地疼,以为自己会一直恨他,可是现在才发现,原来再豪华的背井离乡都不如留守来得安逸。从农村爬出去的孩子,当然不可能一帆风顺,当然会经历很多挫折与磨难,才能成就后来的些许拥有。谁能光凭爱意就将富士山私有呢?他一直很慷慨,对老家做了不少贡献,他赞助修路建校,他出资解决了大山深处的饮水问题,他还安置了不少老家的待业青年……尽管他做了这么多,还是会有人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一旦解决不了某件事情就说他不近人情,说他饮水不思源。我们的情感思维总是很奇特,就连我对他也是这般,接受起来理所当然,一旦没得接受了就开始埋怨:现在回想起都不禁羞愧。多么沉的情感重担,压在他身上这么多年,而我,竟然一直不理解,还深深地恶意曲解他。
我的心疼来势汹汹,我想为他做点什么。他察觉到了我的转变,后来的日子里他每次回家都多了话语与笑声。有次他带我出去玩,在植物馆里看到了槲寄生。他停步对我说:看,这种植物是我的最爱,它代表着坚忍不拔的毅力与幸福。
那是他第一次把我当成一个大人来倾诉,他说:他从未停止过努力想让亲人幸福,却总是事倍功半。
他说这些话的背后是家庭的破碎,后来我才知道,还包括事业的挫败。可是当我发现时,为时已晚,在他最难过的时期,他还是一个人过。
槲寄生的两种解释
接到他病倒的消息已是几年后,我在远离他的城市工作。
大三那年我和他在一起待了一个多月,那是一段很幸福的日子,我读懂了他,重温了酽酽父爱,而他那些天里的笑容也多了起来。返回后,我渐渐改掉了很多恶习,包括毫无节制的挥霍。他很不解,他不止一次说,我其实并不反对你浪费。他要用丰富的物质来支撑关爱,可是,我的傻二爸呀,那有多累。
他终于累倒了,在他退休后的第二年。
我到病房里看他的时候他正满脸憔悴地浅眠。
他老了,也瘦了,原本强健的身体像被扎破的气球般瘪了下去。我突然间就想哭,鼻子一酸,眼泪便不可抑制地掉了下来。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他,他的意气风发,他说,槲寄生代表坚强和幸福,他希望我能像它。我没能像它,但是他像它。我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的,不喜欢他时刻板着的脸,不喜欢他总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后来爸爸去世,这种不喜欢甚至转变成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恨。
我的恨也许是他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种,这么多年来他独自吞咽了多少无端埋怨与无故恨意,包括自己的家人。我曾问他,委屈吗?他笑着说,男人的胸怀就是用委屈撑大的。他说这话时目光炯炯神态朗朗。
我的哭泣声惊醒了他,他软软扯开笑容,声音中不无惊喜:傻孩子,哭什么?
我强忍住眼泪,过去扶他坐起,他问:定好做手术的时间了吗?
我点头,他伸手抚摸我的头,说:没事,你二爸我很坚强的,区区小痛休想打败我。
他一直都这样坚韧,他就像一株槲寄生,带给我们希望与幸福。
犹记得那年我伤了人,学校打电话回家,妈妈手足无措地向他求救,他说:没事,有我在,放心。事情果然圆满解决,当然少不了金钱的辅助。
钱是他的表现手法,他把关怀与疼爱都灌注在了物质给予上。后来妈妈说:他其实很爱你,他一直把你当做亲生女儿,你要感激他。
可我恨他很多年。我一直忘了对他讲,其实槲寄生还有另一种解释,就是对寄主植物的依赖。我也忘了对他说:其实真正的槲寄生是我,他是我的寄主植物,正是因为对他的依赖和他身上的养分,才使得我幸福并快乐着。
所以,我的寄主植物啊,你要好好的好好的,怨恨浪费了我那么多时间,剩下的时光,我都要好好地很爱很爱你,请你给我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