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大二的时候,止华才18岁吧。那时她爱穿白色长裙,不算漂亮却眉目清秀。她有很好的嗓音,每天晚餐时校广播台都由她送出点歌节目,歌曲都是她精心选择的。“今天下着小雨,适合听这首《光阴的故事》”,于是那首歌在止华轻缓的话语中缓缓放出。
吃饭时,康明就在食堂里静静地听止华的声音。那一天,是他的生日。他碰巧从城东的大学来止华的学校找同学,《光阴的故事》好像是为他唱的。止华在歌曲后面有大段的独白,这些话全是她自己写的,像一小束洁白的光。
一个月后,康明去校广播台找止华。他非常想见这个女孩。那天他推门进去时,正在放童安格的《其实你不懂我的心》,止华站在窗口抱着双臂看广播台楼下的玉兰树,玉兰花大片地落下。止华是他想象的样子,声音和相貌如此地相符,她像一幅安静的工笔画,皮肤干净而透明,眼神清澈。他们在歌曲中对视了片刻,康明说,过会儿,一起走走,好吗?止华点头。
那一年,他们的恋情开始了,安静得发不出声音。
康明在城东,止华在城西。每周只能见一面。其他的时间都是写信。那是个书信的年代,止华用印有暗纹的信纸,一笔一笔地写下去,然后贴上邮票,塞进邮筒里,计算着他会在星期几收到。信是慢的,即使是在一个城市,有时他们下次见面时,信还没收到。第二天,康明才收到信,一样的视若珍宝,一遍又一遍地读,揣摩着字里行间的意境。
止华把班上信箱的钥匙要到了手里,每天都要去看看,拿到康明的信是她的节日。信是舍不得用手撕的,一定要找个僻静的角落,把信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安静地看一会儿,再慢慢拆开,一字一句地读,想象着他写信时的样子和心情。
2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雨,止华没带伞,但她坚持去看信箱,她算着今天应该接到康明的信了。信果然孤零零地躺在信箱里,止华把它放在内衣口袋里,淋得透湿地冲回宿舍。
那时还没有手机,电话也不普及,联络起来极不方便。很想对方时就到校门口电话亭排很长时间的队,拨他宿舍门房的电话,然后让人传话,心里咚咚地跳,希望、失望再希望,通常是他宿舍的人来接电话:吃饭去了,过会儿打吧。再或者连门房电话也是打不通的,永远没有人接,电话好像在空无一人的地方响。她在冰冷的冬天,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走回广播室。
傍晚的节目该她送出了。窗外彩霞满天,她的心底却无比寂寥:他在干什么?会不会想起我?她选了孟庭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徐小凤的《明月千里寄相思》,那个年代的靡靡之音,很好听也很感伤。回宿舍时看到他的信躺在桌子上:“周日一别,在车站舍不得上车,又回到你宿舍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你不知道,我却很安心。回去没赶上车,向同学借了自行车,一直骑回去,衣服都湿透了,可是想着你,心里是愉快的。下次没有车,我还可以骑着车来找你啊。”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从城东骑到城西,骑车得两个小时,她不知他在冬天的深夜是怎样回去的。
止华也有这样的时候。特别想见面,就在周三没课时转三趟车去他的学校,当然是没办法让他提前知道的。他不在宿舍,去图书馆了。止华就去图书馆找他,慢慢找下去,发现了他的背影,那件暗灰色的大衣。她拍了拍他的肩,康明抬头看到她时几乎要惊喜地大声喊出来,她用食指调皮地放在嘴边止住了他。这样的意外见面在他们都是惊喜,因为不容易。止华贴在他耳边说:我们就在图书馆看书。下午的图书馆是安静的,听得见挂钟走动的声音。她能感觉康明不时扭头微笑地看她,然后再低头去看书,无声无息。从图书馆出来,天色已经晚了。她记得凛冽的风中康明用大衣裹着她,两人一起吃热腾腾的烧饼。那亦是幸福的。
读大学时止华就开始读张爱玲。校门口有一个小小两平方米的书店,那里是她夏日黄昏最爱流连的地方。就在那里,她发现了一套白底印有静静小花的张爱玲全集安静地躺在书屋的角落里。坐在小凳上打开书一页页地看,天渐渐地暗下来了。读大学时是没多少钱的,那时候一套书要二十几元,在现在根本不值一提,可那时对止华还是一笔大数目。连续几天,她都去书屋,老板是一个和善的中年女人,总是微笑。
那个周六,康明搭了车从城东赶过来,他们一起去书屋。康明买了绿豆冰,仔细拿着放到止华嘴里,她甜蜜地笑,头也没抬,低头看那本张爱玲。他们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在小书屋里度过了一个温馨的周末。
没想到,第二个星期止华的生日到来时,这套素面朝天的张爱玲全集就放到了她手中。康明望着她浅笑,她却哭了,为了这套书,他吃了一个月的素菜。那时的爱情云淡风轻,像细丝绒的天空一样纯蓝。康明不在的日子,她躲进宿舍的小床,拉拢床帘,一遍遍地读《十八春》,那个苍凉的爱情年代就那样浓重地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云卷云舒。
3快毕业了。那天,两人喝了一点儿酒,有点儿醉了,背靠背坐在校园的大草坪上看星星,没说什么话。因为临近毕业,草坪上还坐着三三两两醉酒的人,星星像泪滴。那一天,康明突然说:止华,我们去香港吧,一起去见罗大佑。那天,他们一夜未睡,在草坪上彻夜聊天。他们的时间已不太多。也许每个人都有预感,但却不能说出口。
第二天黄昏,止华在广播台说了一大段毕业的离愁别绪,这全是她的心里话。可惜康明没机会听到。播放的曲子是罗大佑的《你的样子》。
那一天,很多女生哭了,而止华也静静地趴在桌子上哭了。罗大佑的时代安静地过去了。窗外是夏天的雨。
6月,校园响起了骊歌,止华也面临着毕业前的选择,她是定向生,得回长春,而康明要去西部,天南海北。
因为那个年代的缓慢,一段感情也就成了遥不可及。是怎么分别的,止华记不清了。她记住的都是那些美丽的事。她记得临别时,她递给康明一封未发出的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醉笑陪君三千场,不诉离伤。
一晃10年了,当初的戏言没有成为现实。现在,整个世界都变了,要寻找一个人太容易,要开展一段爱情也太容易,不用写信不用思念不用等待,打电话、坐飞机很快见面。只是,好像一切都变得快捷了,却独独少了回味。
后来,止华一个人悄悄来到了香港。她早已成为一个清淡的女子。她没见到罗大佑,可她记得那一年《艺术人生》罗大佑的访谈,她听着他的话眼泪无端地落了下来。
香港的人好像都匆匆忙忙,谈恋爱的在大街上放肆地亲吻,现在一切都太快捷了,快乐唾手可得,而幸福遥不可及。她听到一个女孩打电话说:今晚七点在兰桂坊见。她知道兰桂坊,那是香港的酒吧一条街,时尚之地。现在还有等待和盼望吗?人们早已失去了耐心。
很多年过去了,止华的声音没变,她记得很久以前康明对她说的话:我要娶你的声音。而那个要娶她声音的男孩已去了国外,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
10年了,世界变化有多快,那些缓慢的东西迅速被快捷所代替,缓慢的爱情成了奇迹。她一个人在香港的街头,呼啸而过的车流,她的心还是安静的。那些缓慢的爱情依然应该被缓慢地记起。那些爱情缓慢、寂静而姿态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