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认识他时,她12岁,他27岁。他是城市里来的志愿者。几乎所有人都是喜欢他的。尤其是她。
上课,她喜欢他拿着粉笔娓娓道来的娟秀样子;下课,她喜欢他静静站在阳光下,微笑地注视着旷野的样子。他乌黑的头发上,散发出一种好闻的味道,像5月的槐花香,又像6月的雨水浓。
其实,她的爸爸,还有村子里好多的爸爸,常年在遥远的城市里打工。在她的心里,城市因为爸爸,也不是那么陌生。
只是,她也总有小小的怅然。虽然爸爸和城市有了亲密的接触,可无论他在城市待多久,一回到村子里,还是一个土得掉渣的乡下人。看看爸爸给她起的名字吧,竹桃。第一堂课,他在花名册上念到这个名字时,扑哧一下笑了。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给她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苏美滔。他笑着将她的新名字贴到光荣榜上:美丽如滔滔江水积聚,你配这个名字,刚刚好。她的脸羞成了一朵红杜鹃,心里一汪一汪的,都是甜蜜。
妈妈也感激。没事时,总是邀他到家里来吃饭。其实就是简单的手擀面,或者一两盘自家地里种出的青菜,但是,他吃得可真香。妈妈的脸也笑成了一朵花。
微风鱼一样从敞开的房门里游进来,清淡的日子,无端就有了节日的繁华。
她开始总盼着他来家里吃饭了。爸爸不在家,她和妈妈孤单得好像两条影子。而他来了,冷清的家一下子就变得拥挤热闹起来。
妈妈愈发勤快起来,浆洗蓝格子的裙子套在她身上,自己则穿了月白的衫,去野外摘大把的蓬蓬花。黄色的小花,烂漫在敞口的陶瓷罐子里,随风摇曳在妈妈的身边,她简直看傻了:妈妈可真美。
偶尔,他会带来一把口琴。明晃晃的月光下,吃罢饭,她和妈妈坐在安静的院子里,他则踞坐在高高的竹椅上。优美的音符,好像提着灯笼的萤火虫,列着队,前赴后继地从他薄薄的嘴唇中慢慢飞了出来。它们跳跃着,活泼泼地落到妈妈的眼睛里。和着壁角蟋蟀的弹唱,她渐渐滑入清凉陶醉的大梦里,怎么都不愿意醒来了。
朦胧的月光下,她从竹椅上睁开眼睛,赫然发现,他和妈妈,都消失了。
嘁嘁喳喳的,一种灼热的声浪,就在房后的竹林里传过来。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下子就傻在那里。妈妈软得好像一滴水,紧紧挂在他的手臂上。她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但是,妈妈的抽泣,像落在月光下的石头,一下下砸在她的心上。
妈妈开始不断到学校来接她。校门口的老槐树下,妈妈微笑得好像一株山茶,而他,那么亲近地俯着身子和她说话,好像一家人。
那个大雨天,妈妈又来了。隔着窗子,她看到她擎着一把红色的雨伞站在槐树下。他突然就心不在焉了,随便留了点作业,大踏步地出去了。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槐树下的红雨伞,悄悄地、悄悄地向着教师宿舍的方向飘过去。
班上的同学们笑得热闹,她忽然风一样刮了出去。她咬着牙,站在大雨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雨更大了。妈妈抖抖索索地扑过来,她用力甩开,跌跌撞撞地向野外跑去。
空旷的野地里,她放声大哭,妈妈终于湿淋淋地追上了她,死命攥着她的手,也孩子一般放声大哭。哭够了,她们互相搀扶着在泥泞中回家,谁都没有再提,那把丢弃在校园门口的红雨伞。
他再也没有到家里吃过饭,不久,新的志愿者来到了村里,他回城了。
爸爸回来不久,妈妈干瘪的脸又逐渐丰腴起来。这时,村子里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儿开始外出打工,爸爸动了心,想让她也出去多挣一份钱,可是,她和妈妈却异口同声地喊出了一个字:不。
妈妈希望她能上大学。她也是。
5年后,拿到大学入学通知书,她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终于考到了他所在的那个城市,她以为妈妈也会哭,可是,妈妈没有。她羸弱的身子在田间老牛一样耕作着,厚厚的头巾罩在黧黑的面颊上。阳光下,她眯着眼睛看通知书上黑色的字,忽然回身对爸爸道:明天去集镇,卖掉圈里的猪,凑凑钱,孩子的学费不低哦。
她长出一口气,妈妈,已经忘记他了吧。
但是,她忘不了。
2
报到之后的第二天,她从行李箱的最底层,抽出一枚已经发黄的信封。那是5年前,他离开后寄回的唯一一封信。收件人写的是,苏美滔。但是她知道,里面的内容,其实和她无关。不过,这封信,她不想让妈妈看。她在一个暗夜里燃烧了厚厚的信纸,信封看了又看,到底留了下来。
她去找他。
老旧的家属楼,斑驳着红色油漆的楼道,303,她站在门前,心跳如鼓。
开门的,是一个肥硕的女人,满头的黄色发卷,彪悍的眼神好像一把锥子,直直地扎过来:你找谁?然后,她看到了他。他黑了,更瘦了,想来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背竟然有点微微的驼。
他根本就没认出她来。可是,听到苏美滔三个字,整个人却忽地一跳,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
师母丝毫都不欢迎她这个多年前的学生。他在家里好像一点地位都没有,期期艾艾地送她下楼,连饭都不敢留。
家属楼下,她怔怔地看着他,他窘迫地笑着,站在高大的洋槐下,稀稀落落的阳光透过槐树叶子打在他脸上。他的神情更加明明暗暗地黯淡下去了。简单地嘱咐了几句要好好学习,他再没有什么话。他甚至提都没提她的妈妈。
见他转身,她疾步迎着风走,脸上麻麻的,全是泪。
她其实有点恨他。却无论如何也忘记不了,10岁那年的夏天,他静静站在阳光下,微笑地注视着旷野的样子。
她只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去找他。可是,妈妈不行了。大三的冬天,妈妈转院到这个城市的肿瘤医院,所有医生都说已经到了生命大限,可是,她还是大睁着空洞的眼睛,不愿闭上。
那天中午,阴冷的天空开始下小雪,爸爸出去买饭了,妈妈忽然从被子下面探出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她,眼神哀哀地亮了好久:能让我见他最后一面吗?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她说什么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妈妈还记着他。
可是,他竟然不同意到医院来。
在医院外,她盘旋了一个小时,然后,垂头走到病房里,趁爸爸不在,用低低的声音告诉妈妈:“他已死了,是车祸,我刚见过他的家人。”妈妈的眼里骤然闪过一丝火花,然后,一滴重重的泪,跌下来。
那天夜里,妈妈走了。
3
丧事过去一个月,那天她正上课,他忽然来了。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好像一个干瘪的老头,抖抖索索站在呼啸的冷风中,手里,是一枚信封:“这300块钱,你给你妈买点好吃的吧,对不起,我就不去看她了。”她再也控制不住地发了脾气,抓过信封,狠命地摔在他的脸上:滚,滚得远远的。
曾经萌动在稚嫩青春中的唯一一朵留恋,在这一刻,彻底地萎谢了。
一晃7年过去了,她恋爱,结婚,生子,她的记忆里,关于他的那部分,就像风化在沙漠中的石头,渐渐碎为齑粉。
所以,那天,当她在医院里听到有人呼唤她的名字时,根本就没有认出他来。小小的病床上,他瘦得好像一缕魂魄。
她看望的朋友和他同一个病房,朋友悄悄告诉她,这个老男人,胃癌晚期,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她站在那里,好像蓦然被什么击打了一下,呆得竟然忘记了说话。
众目睽睽下,她回过神儿来,走过去,略微地寒暄了几句。仓促间,掏出几百块钱塞到他的枕头底下。他死命推脱,可是,当那竹枝一样的手无意间碰到她时,她不自觉地抖手甩开了。他脸上的微笑褪去,尴尬地缩回手。当她窘迫地和他道再见时,他忽然低低地说了一句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还想说更多,可她,仓促地摆手,匆匆退了出去。走到廊子上,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用手一摸,满脸都是泪。
朋友要出院那天,她其实不用去接。可是,从早晨开始,“胃癌晚期,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这句话,蚊子一样在她耳边嗡嗡地响个不停。他早就不在她心里了,可是,莫名的,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惦记。
她到病房时,朋友的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那个老男人,5天前死掉了。死的时候,好凄惨的,老婆孩子一个都不在。”朋友办完手续回来,想起她认识那个老男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他离开时的情况。
大夏天的,她忽然觉得冷得不行了。挽着朋友的手,逃也似的穿过走廊,一直逃到阳光下。波涛汹涌的热浪围过来,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好像逃过了一场噩梦。
两天后,她去了妈妈的墓地。静默的夕阳中,她呆坐了好久。往事好像一帧帧老照片,徐徐地在苍穹下展开:她又看见了27岁的他,散发着香味的头发,安静地坐在竹椅上,绵长的静谧中,妈妈的脸,好像一轮明月那样皎洁着。
她不知道会不会有来生,却希望,在隔世的红尘中,他与妈妈,再次遇见的时候,也能想起前生,口琴的旋律曾萤火虫一样到处飞,满院子的静谧中,竹林绿,月光白。繁盛的青春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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