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后代而死等于死了两次,就像无花的植物、无果的树木一样可怕,这意味着永远的死亡。
———法拉奇
法拉奇1929年生于意大利佛罗伦萨,她的家族拥有反叛的悠久历史。母亲托斯卡是一名无政府主义者的遗孤,父亲爱德华多是一名自由主义者,反抗墨索里尼的统治,并因此被捕、遭受折磨。父母亲教育法拉奇三姐妹要勇敢、坚强。在家庭影响下,法拉奇10岁时就加入了抵抗组织。
五六岁的时候,母亲就对她说:“你绝不能做我现在做的事!你绝不能成为人母!成为人妻!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奴隶!你一定要去工作!去工作!去旅行!去全世界!全世界!”
她发誓不结婚,不生孩子。可是爱情来临的时候,谁都挡不住,一切的决心和教条都是纸老虎,连自由都可退居次要地位。
1973年,43岁的法拉奇去雅典采访34岁的希腊抵抗运动英雄阿莱科斯。她没有料到,这个既是疯子又是天才,既是天使又是魔鬼的男人竟然成为她的爱人。
这一次采访,竟然像是一次有预谋的约会一样。看来真的是一场命中逃避不了的约会。
那个男人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来,刚刚接受过非人的折磨。有伤疤,却没有绷带,举着一束很美的玫瑰来迎接她。
他矮小,瘦弱,黑发,黑须,沉默,却有光,像一块内敛而蕴藏能量的矿石。他语言温和,谦和有礼。他是一个热情的诗人,谁会想到他是一个连散步都怀揣着炸弹的危险分子?
采访是在一栋古老的宅院里进行的,外面的人们喝着新酿的葡萄酒,跳着欢快的舞蹈,而他们却躲在黑黢黢的房中,不用借助天光,就能满怀喜悦地细细地看着对方。那种眉眼,那种神态,是早就熟悉了的,未来的几十年就要这样长相厮守,一任这种幸福感把自己淹没。
当阿莱科斯被关押在监狱时,为了得到法拉奇的书,他竟采取了绝食斗争的方式,最终以自己的几度昏迷赢得了胜利“果实”。书中有法拉奇的照片:一头飘逸的中分直发,一双灰蓝色的大眼睛,美丽绝伦,靠在椅背上笑得那么炫目。
他爱上了这个女人。这一次采访只是为了印证他的预感。
可见自由和尊严都是退而求其次的东西,嚷嚷着把自由和尊严、战斗放在首位的人,要不就是还没遭遇爱情,要么就是没有能力去拥有爱情。
1975年,她怀孕了,那一年,她已经46岁了。这是作为一个女人最后的受孕机会。
她为腹中的这个婴孩写下了少有的舒缓而忧伤的《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
我已经看过你五周时的最后一张图片。你还不足0.5英寸长。你的身体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那朵神秘的花消失了,你现在看上去倒像一条非常逗人喜爱的幼虫;或更像一条刚长出鳍翅的小鱼。那四条鳍将会长成手臂和双腿。
……孩子,我正在对你说话,但你不知道。因为黑暗包围着你,你甚至不能感觉到你自己的存在:我可以抛弃你,而你对此却毫无知觉。你无法弄清楚我对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福祉,还是过错?
读过《风云采访录》,习惯了她的明火执仗,突然再读这篇小文,几乎不敢相信是出自一个人之手。
想来孩子的父亲必然也是惊喜的。可是,孩子的父亲从远方打来电话,知道了怀孕的消息,他先是报以长时间的沉默,而后以嘶哑和结巴的声音问打胎的费用如何分摊,建议俩人各出一半。
这样的一个混账男人,任谁都有拿起刀子想砍人的冲动。可他竟然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她恨“爱”这个字眼。她谴责过“懦弱”这种行为,可是她自己何尝不是一个懦弱的人?
她犹豫不决,不知道把这孩子生下来究竟是福祉还是过错?这个时候孩子的父亲回来了,在一次争吵中,他飞起一脚踢在她的肚子上,她流产了。她没能够保护住自己的孩子。
事后,孩子的父亲写来一封信:
我是来祝贺你的,来告诉你你赢了。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你摆脱了妊娠和分娩的奴役,而是因为你成功地挺住了他人的意志,包括上帝的意志……唯有那些不屑于信仰上帝慰藉的人,才能再次否定自己,再次推翻自己,再次把自己交给悲苦和悔恨。
这个自私的男人为了反抗上帝,把无穷无尽的灾难和伤痛留给了这个女人,剥夺了她用完美的子宫孕育一个孩子的幸福使命。
这一生,她采访过基辛格、邓小平、巴勒斯坦领导人亚西尔•阿拉法特、以色列强硬派女总理果尔达•梅厄、印度“铁娘子”英迪拉•甘地、巴基斯坦总理阿里•布托、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伊朗最高领袖霍梅尼……她可以设下圈套,让基辛格大放厥词,在数年之后,基辛格回忆起来还痛心疾首,称这次采访是“一生中与媒体打交道最具灾难性的一次”。她也敢对抗宗教领袖,气得对方嗷嗷直叫。她也敢嘲讽政界要人,说微小得可以放进她的粉扑。这个睥睨众生的女人,她羡慕过谁?
她说,这一生中,她只嫉妒过有孩子的女人。
多么沉痛的一句话。一向激进和坚强的法拉奇发现:一个女人怀孕后能否合法地做母亲,仍要取决于和她相关的某男性:他是不是愿意接受这个孩子,愿不愿意和她结婚。这样的一位女权主义者也承受不住社会对未婚母亲的歧视、误解:
我无法理解这究竟是为什么,当一个女人对别人说,她是合法受孕时,每个人都会对她关怀备至……然而对我,他们却沉默不语、冷冷清清,要不就尽说些有关流产、堕胎的话。我把这称为阴谋,一桩意在让我们分离的谋划。
革命敌不过人的天性,女权主义也敌不过社会的偏见。
女人的处境从来都比男人更艰难,可是女人往往比男人更伟大。
1976年5月1日,一次有预谋的车祸夺走了阿莱科斯年仅37岁的生命。3年后,法拉奇为她的爱人写了一部40万字的长篇纪实作品《男子汉》(又翻译为《人》)。虽然那个人踢死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孩子,但他仍然是她的最爱。爱,原本就包含着相互伤害,相互宽容,包含着分离之后的再次拥抱和缅怀。
2006年9月14日夜间,奥里亚娜•法拉奇因病在其家乡意大利佛罗伦萨市区的一家私人诊所去世,终年77岁,死于乳腺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