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场偶遇的烟火

时间:2016-12-22 16:55:54 

我叫苏甚颜,那一年刚好20岁,生于江南,隶属天蝎与射手交接点上的敏感星座。

我不擅长抒情,撒谎以及交际。可我每天却必须不厌其烦的重复上述种种,以养活自己。我在自己编织的巨大谎言里矫情,应酬,流浪,过活;在声色犬马火树银花宝马香车川流不息的文档里生存;在每一个夜晚与白昼的轮回点上将自己一分为二。然后,开始工作。我的职业是定期向几个杂志、报刊供稿,副业是大三学生。

卖文为生的女子,在别人眼中过于淡漠怪僻,没有人知道我在面对这个世界的惶恐与手无足措。我亦知晓自己不过是个只能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伶俐的微薄女子,陷入俗世,终是举步维艰。

周游瞳是我的顶头上司,每个月从那个全国最繁华的城市里给我寄来最可观的“生活费”。我和他的交流不多,或许都是懒散淡漠的人。可以轻易地想象出这个男人的样子。平头,棉质衬衣,干净的皮肤和锐利的眼神,疏离,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儒雅,午夜的工作狂,严谨,苛刻。从不在公共场合抽烟,每天却依旧要从他的手边燃烧掉许多香烟,不可计量。

因为是个不喜欢直接在网上看书的人,觉得读书还是应该有书拿在手上比较有质感,敦厚踏实着,便试着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南方城市里找寻,书店、商场、零售摊点、盗版书市,却是一无所获,就要准备弃懈时,忽然想到了他。发了封邮件过去,大体说明意向,本并不抱多大希望,毕竟除了工作以外,与他的私下接触寥若星辰。再者,知道上海男人的脾性是倨傲的,排他的。可是,包裹却在1天后收到,EMS。接到书时,有霎那的不敢确信与隐约的感动,我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搜罗到了这本少有的诗集,因为发行量太少,且是几年前的。

翻开扉页,有个额外的银白色水晶书签冲入眼帘,上面印了几朵繁复精致的鸢尾花,像刺绣一般。大部分是淡紫,藏蓝也有荷花白,清晰的纹路里有种蛊惑的妩媚,如同日暮下氤氲的群岚,不可名状。背面遒劲俊逸的字是——请不要说谢谢,周游瞳。

也许,与我料想的不一样,他是个风趣的男人。

与周游瞳的初次见面是在三个月后,他以F大客座教授的身份来我们学校做了场学术报告。听说人流涌动,容纳八百人的阶梯教室无一虚席,过道和走廊里也挤满了一张张年轻亢奋的脸,像夏日挺拔的芦苇绵延不断地烧过整片湖泊,不留罅隙。我向来对各界名流的造访毫无兴趣,在外人眼中,我是个只顾低头走路不看沿岸风景的“另类”。自然不会注意到十七日会有一个来自著名学府F大的教授来访,更不会注意到这个教授和周游瞳的姓名一模一样。我想,即使当时注意到了,大概也不会将两人联想到一起吧!

下午三时,电脑里有一封来自他的电邮。

本来是不准备打扰你的,但还是有种强烈的欲望——想见你。我现在在你们学校的图书馆门口,过来吧!如果方便的话。

没有太大的讶异,觉得像周游瞳这样的人应该是四处游荡的。毕竟骨子里流淌着不安分的血液。把青春年华囚禁于一座单调的城堡,终老一生,终归会后悔。

见到他时,他站在图书馆旁偌大的玉兰树下,颀长的身影,西装革履,无懈可击。没有想象中疏离的眸子,眼神充满琥珀绿般清澈的温存,像夏日的夜空下弥漫的蔷薇花香,让人心旌摇曳。

这样的男人,是可以第一眼爱上的。

我们沿着校园的林荫小道漫步,没有太多的对白,空气中荡漾着涟漪般徐徐散开的暧昧情调,让我想起每个午夜幽蓝的屏幕下缭绕的曼特宁咖啡和键盘上方寂寞的手指。有微风摩挲香樟树叶的声音,百转千回,像缠绵低沉的萨克曲,心中一片莫名的悸动。

夕阳开始肆意的挥洒于天幕,而我们仿佛都在等待,等待时代的列车从时光匍匐前进的轨道里轰轰驶来,引领我们步入那个不可预知的,却诡谲神秘诱人的迷离远方。

我想照顾你,一直都是。从看到你的第一篇文字,便决定要认识你。你是这样的让人心疼,让人想靠近。而我,有这个资格吗?这个秋末冬初的傍晚,在校园的大梧桐树下,在沁凉的柔和秋风里,在对面这个男人炽热的瞳仁和低沉的嗓音中,我所有淡漠的伪装与矜持被轻易地敲击而碎,散落一地。我将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他宽大的手掌里,感受着这个异地男人的温度与潮汐般汹涌的爱情。

周游瞳说,甚颜,在你面前我是个老男人了,大你十岁,将近一个轮回。这像是宿命的安排,冥冥中让你我相逢,可是,却又横亘着这绵长的十年。你是这样的年轻,年轻的可以挤出嫩绿的水来。在你面前,我是多么的苍老与市侩。我很害怕,甚颜,我很害怕。

你怕什么?

怕破碎的口袋,装不住一颗完美的珍珠。

那么,让我来穿针引线,缝好它。

周游瞳有轻微的战栗从指间传来,细细的汗珠溢满交织的双手,但是我们谁也没有松开。

在送别的候机大厅里,周游瞳不顾周围前来送行的学校领导的异样眼神,给了我一个情人式的深情拥抱。他温热的胸膛像片泛着金色光辉的辽阔海洋,可以容纳下我的孤僻,我的任性,我的乖张以及我嵌在他黑色西装里的一颗热泪。

我们的爱情波澜不惊,温婉细致,像皓腕下徐徐盛开的一株白莲,在祥和静谧的阳光里倾吐着芬芳,纯粹,淡定。

周游瞳是个完美的情人,体贴入微。因为深谙彼此都有着午夜写作的特立灵魂,便相约在每个黎明拂晓时给对方道一声晚安,然后,香甜的枕着这声“情人的晚安”入眠。

因为知道我是个路痴,便规定除了寒暑假,平时不再让我独身去上海看他。每个周末的来回奔波,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很是辛苦。有时会劝他不要来得那么频繁,他便会故意嗔怪道:“那怎么行,见不到我,你想我了怎么办?”然后,郑重地握住我的手,悠然长叹,苏甚颜,谁让我比你大,我不想再去浪费余下能与你相伴的任何光阴,你懂吗?

这样的爱情,让你很疲惫。游瞳,总有一天,你会厌倦。

不会的,小姑娘!他修长温润的手指拂过我的鼻尖。两年以后,你毕业就可以到上海来,这里一直有你的工作。然后,我们结婚。

每每说到这里,周游瞳淡静如海的眸子都会抑制不住孩童般单纯的雀跃,闪烁出跳哒的荧荧热情。工作上他是个镇静自若,指挥自如的成熟男人,但遇到爱情,总显得过于理想化。我有时会莫名的惶恐,会胆怯,会惧怕,这样的幸福来得太简单,太满美,它真的可以长久吗?可以吗?

可是为什么我已经闻到了一股绝望的颓靡气息,像无数次梦中的那片无边无际的海域里翻涌着的黑色潮水,在黎明破晓时倾覆出最后的力量盛开出一朵绝然的快乐浪花。然后,有飞鸟凄凉的鸣叫划破天际,朝霞开始铺染大地,流光溢彩。

一切似乎都不曾发生。

周游瞳告诉我他要结婚的消息是在我临近毕业的一个月前。2009年5月,气候怡人,适于结婚的好日子。新娘是个地道的上海姑娘,小周游瞳五岁,有些许差距,但在他父母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我捧着一大摞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走在五月不温不火的阳光下,踩着从树叶罅隙筛落下来的细碎光影,接听周游瞳的电话。

苏甚颜,对不起,我要结婚了。我还是无法抗拒父母,他们依然不能接受小小的你,他们很老了,他们……

没事,我明白,祝福你们。

苏甚颜,你知道,我爱的只有你。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这是最后一次,答应我。

恩!苏甚颜,杂志社的工作一直为你留着,没有人会比你更适合,毕业后……

挂电话吧!最后一次天亮说晚安。晚安!周游瞳。

按下手机时,我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有种凄迷的薄雾瞬息笼罩着整个苍穹。四周岑寂一片,我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微风乍起,漾着我洁白的裙裾,我低下头用手摆弄轻扬的裙角。终于,开始泪流满面;终于,可以公开的哭泣,不再隐瞒;终于,你从来不曾见到我哭泣的模样。

爱情是场偶遇的烟火,在华美澄澈的璀璨光芒下,在情人相拥的甜蜜欢愉里,在天涯海角,地老天荒的山盟海誓中,我们——注定要离散。

十一个月后的青海,国殇。

在自己的小屋子里,通过电视,我看到了震区里许许多多忙碌的志愿者身影,其中竟有周游瞳,那一闪而过的镜头让我目眩,他苍老了许多,仿佛提前步入老年。再三日,报纸传来有志愿者不适应高原环境壮烈牺牲的消息,照片里周游瞳躺在病榻上,苍白的脸显示出他的虚弱。

记者写道,这位来自上海的志愿者已于昨日凌晨在医院里逝世,据医生介绍,这位志愿者在去年6月动了一场大手术,本来只要一年时间的静心休养便可完全康复,可是当他得知玉树地震便决定放弃最后一个月的休养时间当即赶赴青海,为玉树贡献自己的一份力。在报道的末尾,一位和周游瞳一起工作过的志愿者告诉记者,周游瞳原本打算在工作顺利完成后,就去找回那个已来到青海近一年的女子,那个自己深爱的女子……

报纸已无法再读下去,泪水终于止不住了。

有学生起立,稚嫩的声音传到耳畔:老师,您为什么要哭?

老师,您想家了么?您来我们这都快一年了,从来没回过家,老师一定是想家了。

彼时的我,在距离玉树40多公里的高原上教孩子们语文,看着台下那一张张黝红而亲切的脸,我轻轻地抹去眼角的泪水,对他们微笑:没事,孩子们,老师只不过读到了一首很感人的古诗,现在老师教给你们。

我转过身来,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书写着汉字,侧身的那一刻刚抑制住的泪水旋即奔涌而出,肆虐了整张脸,台下的童音伴随着我的粉笔字齐声响起: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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