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过去了的真的就过去了吗?不,不会!事情过去了,但记忆还在,它会深藏在大脑皮层的某一个角落,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上面被许多新的记忆所覆盖、所尘封,但一有机会它仍会像春天的小草一样,从地底下冒出来,搅得你心神不宁,心痛不已。我就被年轻时发生的一件往事搅得伤心一生,痛苦一世。
一九八三年我在县水利局水工大队当技术员,头顶文化革命后第一批大学毕业生的光环,加上学的专业又对口,深受局和大队领导的重用,不久,我被抽调到“县治理化工城污水工程”前线指挥部工作。驻在相思湖畔一个名叫竹林嘴的村子里。指挥部办公室和一些老同志安置在生产队的一栋仓库内,我们一群年轻的单身汉被安排在村民家里住宿。
我的房东老李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实农民,一儿一女,儿子叫石头,二十六岁了还是单身,女儿叫梅子二十二岁了也还没有说婆家。老李家有三间土砖瓦房,左右各两间住人,我和石头住在左边的后间,前面是梅子的房间。房间相当简陋,前后房之间只是用一人多高的土砖隔开,灯光、声音啥都隔不住。
不久上级给我们配来了一台日本东芝的大电视机,村里人比过年还开心,指挥部门前成了他们的免费电影院。简单的生活,纯朴的民风,当地村民与我们的关糸相当融洽。时间一长村里人见了我们都能喊出名字,老远就打着招呼。
一天早上,我正在洗衣服——这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梅子走过来蹲在我的对面,一边看着我洗衣服一边说;“唐哥哥,你怎么没看过电视呀?”我停住搓衣服的的手说:“我也想看呀,可我白天要带人测量放线,晚上要算数据,早上起来还要洗衣服,哪有时间哟!”没想到我的话刚一说完,梅子一把抢过我手中的衣服说:“唐哥哥,以后你的衣服我来帮你洗,在我们这里男人是从来不洗衣服的,你这么有本事的男人还自己洗衣服,别人会笑你的”我不好意思地搓着两只沾满肥皂泡的手说:“这有什么好笑的,我从读书离开家就是自己洗衣服,早就习惯了。”“那在家时你老婆不给你洗吗?”我脸一热,难为情地说:”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不久,对象都没有一个,哪里有老婆哟!,除了我妈,就没有女人给我洗过衣服。”话一出口我觉得对一个姑娘家说这样的话有点唐突,可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好在梅子正用力地搓着衣服,我才不至于很尴尬。从这以后,每天早上梅子都会把我的脏衣服拿走,晚上回来时那衣服准会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我的枕头边。
见我答应了,姑娘大嫂个个开心得像小孩得了个棒棒糖,你推我挤地都想第一个看。我把梅子拉到仪器前说:“梅子,你先来吧,一只眼闭上一只眼看就行了”。梅子刚看了一眼就大声嚷了起来:“我看到湖对岸我舅娘了,正在锄地呢!哎呀,太神奇了,就像在眼前一样哩!看得好清楚哟!”梅子看完后,好一阵大家才挨个看完,走出好远了还听到她们在笑梅子面子大,让大家开了眼界,看了今生从来没有看过的稀奇东西。
晚上我回到房间,没想到梅子也在房间里,正在翻着我的书,见我进来,梅子赶紧把书放下,羞涩地对我说:“唐哥哥,你真好,大家今天都夸你!”“哦!我有什么好夸的,不就是让你们看了一下湖对面吗?”梅子接着我的话说:“你说得轻巧,这可是我们第一次看你们文化人看的东西呢!她们都说你人好,又年轻又是大学毕业的技术员,为人又和气,不像你们队里有些人,瞧不起我们农村人!好像城里人就多么了不起,我们农村人就低人三分------”
我赶紧打断梅子的话说:“梅子,是你们想多了吧,我们队里好多人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我的父母亲还在农村种地呢!你说我们敢轻视你们吗?”梅子笑了,灯光下笑得很好看,这也是我第一次这么近、面对面地看一个女孩子的笑。这一晚我们谈了很多,直到老李在对面发出不满的咳嗽声梅子才离开。这一晚梅子没有睡好,我老听到她在前面翻身!
发工资了。第二天早上,梅子进来拿我的脏衣服时,我拿出五块钱递给她说:“梅子,谢谢你为我每天洗衣服,这钱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去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吧!”谁知我的话刚一出口,梅子就瞪着双大眼睛盯着我说:“唐哥哥,你把我当做什么人了呀?我为你洗衣服是我心甘情愿的,不是为了你的钱!你太小看我们农村人了!”说完把那对长辫子往身后一甩,头出不回地出去了,把我尴尬地扔在房间里,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
过了不多久,我回城办事。在百贷公司我看中了一件浅蓝底起白碎花的衬衣,我想既然梅子不收我的钱,我总不能让她白为我洗衣服吧?这件衣服花色、样式、质量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梅子一准喜欢,穿上一定好看。于是我掏钱买了一件自己认为最薄意的样式,准备送给梅子。
回到工地的当天晚上,趁老李两公婆都在,我拿出衣服说:“李叔,李婶,梅子每天帮我洗衣服,我给钱她又不收,我这次回城刚好看见这件衣服挺漂亮,就买下了,就当我给梅子的肥皂钱吧!”李婶接过衣服还没有打开,梅子一把抢了过去,笑嘻嘻地说:“这是唐哥哥送给我的,到了你们的手里,怕就舍不得给俺哩!”说完把衣服贴在胸口,转身跑进了她的房间。
一会儿,梅子穿着那件花衣像只快活的小燕子飘了过来,在堂屋中间转着圈问:“爹,娘,唐哥哥,好看吗?”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梅子穿上这件衣服更漂亮、更水灵了。李婶一个劲地夸我:“想不到唐技术员这么会买衣服,你看不大不小就像量了的一样!”梅子头一偏说:”那当然了,人家唐哥哥是文化人,啥子事都会!”说完咯咯咯地笑着又跑进了她的房间。不过打那以后我却再也没有看到过梅子穿这件花布衣。一次我悄悄地问梅子为什么不穿那件花布衣,梅子红着脸,头差不多低到了胸口,轻声地说:“俺舍不得,留着当嫁衣呢!”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完成了所有开工前的准备工作,各民兵团也按照指挥部的要求进驻到了各个施工点。我也接到新的任务,到离竹林嘴十公里远的相思湖口去担任一个水闸和闸后公路桥的技术指挥。
这天晚上,我正在房间里清理书籍资料,梅子默默地站到了我的身后,我一转身只觉得眼前一亮,梅子穿着我送给她的那件浅蓝底起白碎花的上衣,两根长辫子置于胸前,双手不停地绕着辫梢,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我。她很轻很轻地问我:“唐哥哥,你明天走了还会回来吗?”我停下收拾东西的手说:“这个可说不准,就是要回来,也要一年以后。”“那谁再给你洗衣服呢?”“哦,那只有自己洗罗,我总不能把梅子姑娘也带到工地去给我洗衣服吧?”“唐哥哥,只要你愿意带我走,我愿意一生都给你洗衣服!”我一听梅子这话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说:“梅子姑娘,我可没有那么好的福气哟,带个这么漂亮的妹子洗衣服,还不被人笑掉牙?快去睡觉吧,我还要清理东西,明天一早指挥部要派交通艇送我去湖口呢!”“唐哥哥,我再看你一会吧,你这一走俺不知道啥时侯才能看到你呢!”梅子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说。就这样梅子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我收拾着行李,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直到石头看完电视回来她才悻悻地回到前面她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行李离开了住了半年的老李家,心里不免有点失落与留恋。走出老远了,回过头来再看一眼,只见门前的土坡上梅子穿着那件花布衫正不停地向我挥着手。我只觉得眼睛里有点湿,深怕眼泪会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赶紧扭头上了交通艇。
施工现场的条件很艰苦,我们住在湖滩边用芦苇搭成的简易工棚里,白天热火朝天地干活,日子还好过,可一到了晚上民工都回家了,空旷的湖滩上只有我们几个人,就显得格外孤单与寂寞。人一寂寞了就容易想些往事。那段时间我想得最多的人是梅子,想起她的笑,,想起她那甜甜地叫我唐哥哥的声音,想起她那天穿着那件花布衫站在门口挥手为我送行的身影。不过这一想倒觉得梅子笑容背后隐隐约约掩盖着一些我没有看透的东西。说实在话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想一个女孩子想得这么多,想得这么细,想得这么苦!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上了梅子。有几次回指挥部办事我实在忍不住,抽空跑到老李家想看一眼梅子,可大白天的,人都下地干活去了,竟一次也没有见着梅子的面。
转眼又是半年过去了,我负责的工程也初具规模,每次领导下现场检查都满意地拍着我的肩膀表扬我,就在水闸已经落成,公路桥刚架好主梁的那天下午,通讯员小张开着交通艇来接我回指挥部开会,刚开船不久,刚才不是晴空万里的天空忽然变得阴沉起来,湖面也翻起了白浪。小张为了安全只好改变航线,沿着湖边绕行。风越括越大,天也越来越阴沉,我紧张地看着舱外,不住地提醒小张。可就在这时我看见梅子穿着那件花布衫站在岸边向我们不停地挥手,我兴奋地指着舱外大声对小张喊:“小张,快着梅子姑娘在岸上招手呢,快靠过去搭上她吧,不然她会淋雨的。”
没想到,小张瞪着双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我说:“你说啥子哟!哪里有梅子姑娘哟,你怕是见鬼了吧!”我打断小张的话指着岸上对小张说:“你快看,那不是梅子吗?,又在朝我们招手呢,肯定是想坐我们的船回家,快靠过去把她带上!”一向温和的小张生气了,烦躁地朝我吼了起来:“哎哟,格老子的,我说唐技术员你不要吓我好不好,你越说我这心里越发毛,梅子两天前就跳水死了,你到哪里看得到个梅子哟!”
听小张一说,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就大了,跳过去一把揪住小张的衣服说:“你个娃再乱说一句,看我敢不敢把你丢到湖里去喂鱼!”小张一边挣扎一边用惊恐的眼光看着我说:“唐技术员,唐大哥,这种事哪个敢瞎说哟,你是在这湖口离得远,不晓得,梅子的哥——就是那个叫石头的,上个月说了个媳妇,女家的条件是要梅子嫁给女家比她大八岁的哥哥,听说女家的哥哥还是个哈儿,梅子死活不答应,老李一家把梅子锁在屋里不给她吃不给她喝,硬是逼着她答应这门亲事。没想到梅子姑娘那天趁老李不注意弄开了门,穿着件碎花布的衣服就跳了水,还是昨天才埋的呢!你说你哪里看得倒个梅子哟!”
我不由自主地慢慢松开揪住小张的手,一屁股坐在船舱里。再看看窗外,真的没有了梅子的身影,只见到天空的乌云几乎把天与地之间的空隙填得满满的,一道道闪电的曲线似乎想要尽力地把这混顿的天与地再次分开,阵阵的雷声时而沉闷时而响亮,震得我的心头一阵阵发痛,豆大的雨珠透过舷窗洒落在我的身上,更使我从身体到内心变得冰凉,泪水不知不觉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和着雨水滚落到衣襟、跌落到船舱。我木纳地坐着,灵魂好像已经离开了我的躯体飘向那黑沉沉的天空。
我不知道交通艇是什么时侯到的岸,也不知道会上领导们说了些什么,迷迷糊糊的就像是在梦游一般。散会后我没有参加例行的会餐,来到了老李家。物是人非,一股凄凉、悲痛的气氛将我紧紧地包裹着,石头蹲在一边不停地用手捶打着自己的头。李婶拉着我的手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地对我说:“你不知道哇!俺家梅子心里一直有你呀!特别是你送给她那件花布衫后,她一直把它当作是你送给她的定情信物,晚上睡觉的时侯都一直放在她的枕头边上,我劝过她不知道多少次了,俺一个农村人怎么能高攀上你这种有学问的城里人呢?那不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可俺这闺女就是听不进去,你一离开俺家去湖口,她的一颗心也就跟着你去了湖口呀!”
李婶撩起衣服的下摆擦了擦泪眼,仍然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不放,满脸后悔和愧疚地说道:“不该呀,真的不该,我和你李叔真的不该逼她去换亲,多好的一个闺女呀!就这样说没有就没有了,我还怎么活呀!”李婶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我没有说一句安慰李婶的话,我的脑子里早已是一团酱,但我却清楚一点,世上的很多事一经发生了是没有后悔药可医的,如果有,李婶一家该吃,我难道就不该吃吗?如果我不是那么的懵懂与木纳,能早点觉察到梅子对我的爱,大胆地去面对或是给她一定的安慰,梅子或许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在我的请求下,李婶带我来到了梅子的墓地,梅子埋在一处山坡上,山脚下是滔滔的相思湖水,坟头对着的正是我所在的相思湖口工地。是巧合还是天意,我不知道。我默默地亲手为梅子点上了香烛,烧了厚厚的一摞纸钱,随着坟前慢慢升起的一缕缕青烟和那冲天而去的纸钱灰,我仿佛看到梅子穿着那件浅蓝底起白碎花的布衫,用那双忧怨的眼睛看着我,戚戚地说:“唐哥哥,你怎能么现在才来看我呀!下辈子我一定要做个城里人,好好地再爱你!”我大叫一声“梅子,我也爱你!”倒在了地上。
等到我清醒过来已经是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出院后我申靖调离了相思湖工地,我把这段经厉深深地埋在心底,对谁也没有再提起过!
后记:这是我的同事张工的一件尘封多年的往事,笔者稍作加工后将其写成了《相思湖畔相思泪》,其实文章中的我出院后,又回到了相思湖口工地,但因为精神受刺激太大,终日思念梅子,结果错用了施工村料,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工程事故------。因为考虑到篇幅有限,所以我没有继续写下去。如果读者喜欢这个故事,请给我留言,我将写续篇。如若反响不大,就权当这几句话是文章的后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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