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会经历许多味觉,这些味觉停留在记忆中,成为生命的滋味。
小时候,喜欢吃糖,甜味停留在孩童时代记忆,不只是口腔四周的快乐,同时呼唤起许多满足、幸福、受宠的回忆。
几乎每一个儿童都有过爱吃糖的记忆,在许多民族的语言文字中,“糖”“甜”都已经不单单只是生理味觉上的反应,“sweet”“candy”也同时包含了满足、幸福、爱等等心理上的感觉。
甜味如果是人生第一个向往的味觉,停留在记忆里,也就有了童年全部的幸福感受。人不会一直停留在童年,因此人也不会一直满足于生命里只有甜味。甜味是幸福,但是甜味太多,也觉得腻。
我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喜欢上了酸味。
大概是在身体发育之后,十二三岁左右,被称为青少年,被称为惨绿少年,好像没有熟透的果实,透着一种青涩的酸味。没有放糖的柠檬汁,盐腌渍的青芒果,那种酸,好像初尝到生命里的一种失落、怅惘,一种不严重的感伤。
酸是一种味觉吗?
为什么我们说一个人“好酸”,当然不是他身上的气味,而是他透露出的一种在得不到时的一点点忌妒、讥刺、不满足的愤怨委屈吧。记忆里嗜吃甜食的童年,偶然吃到母亲调了许多醋的面条,立刻皱起眉头,酸得全身皱缩起来,那时还不懂得“酸”的意味。等到我在青少年时期,挤了满满一杯纯柠檬汁,不放糖,咕嘟咕嘟喝着,忽然彷佛懂了生命原来除了“甜”,还有别种滋味。
但是我品味着“酸”的时候,还是不能了解,为什么母亲会顿顿饭都吃苦瓜,极苦极苦的瓜,加上极臭极臭的豆豉,加上极辣极辣的辣椒,极咸的小鱼干,用热油爆炒,还没有吃,远远闻着,扑鼻一阵咸、辣、臭、苦,呛鼻刺激的气味,呛到使人喉头都是哽咽,呛到眼泪止不住。我长大之后,看着母亲耽溺在这样的味觉里,听她叙述战乱里人的流离,她描述炸弹下来,刚才说话的人,不见了,肠子飞起来,挂在树上。她在咸、辣、臭、苦里,回忆着她五味杂陈的一生吗?
五味杂陈,说的是味觉,但也是人生。
人生应该只有甜味吗?还是在长大的过程中,一步一步,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生命经验的扩大,我们的味觉也在经历不同的记忆?我在甜味里记忆幸福的满足,在酸味里学习失落的怅惘,在辣味里体会热烈放肆逾越规矩的快感。
我终于也学会了品尝苦味,在母亲临终的时刻,我怀抱着她的身体,在她耳边诵念金刚经,我懂得一种苦味,比甜味安静,比酸味丰富,比辣味深沉庄严。我难以形容,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拒绝生命里这样的苦味,我终于知道:我多么眷恋不舍,母亲还是要走!我也终于知道:我人生的滋味大部分从母亲处学来。
从小到大,记忆里最不能忘记的滋味都从母亲的菜饭里学来。我们很少上餐厅,母亲总是一边摘菜叶,一边娓娓说着故事,她用小火煎着一条赤鯮,鱼的酥香的气味久久停留在空气中,至今也似乎没有消逝。母亲的菜有糖醋,有盐渍,有抹了花椒的辛香,有酸辣,有辣苦,也有臭豆腐奇特使人迷恋的臭香。她教会了我去品尝各种味觉,品尝各种味觉混合的不可言喻的滋味。
但是母亲的滋味里有一种仪式,她会特别慎重地料理,那滋味却只是米麦五谷的平淡。
每到过年,母亲要蒸一百个馒头,发面的面头要特别挑选过,蒸锅里的水,大火煮沸,蒸气白烟缭绕,馒头要蒸得白胖圆满,用来在年夜祭拜祖先,也象征预兆一年的平安祥和。母亲在揭开蒸笼的盖子时,慎重庄严肃穆的表情,使我难忘。她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是她有生活的虔诚。
馒头饱满丰圆,透着淡淡五谷的香。我负责的工作是在每一个馒头正中心用筷子点一个红点。红染料用天然胭脂调成液体,用筷子头蘸着,刚好一个圆圆的红点。母亲在一旁叮咛:要点在正中心哦!那时候还没入学,大概四五岁,我也开始学会了慎重庄严的举止。
我如此贴近那些馒头,好像麦子在土地里、阳光里、雨水里的全部饱实的生命都给了我,平淡悠长而且沉着,在所有的滋味之上,是更恒久的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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