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与他去结婚的那天,城市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所有的路面,都被整个地掀起,像是某个怪物翻江倒海的一场恶战。各大报纸的头条上,触目惊心的,是因暴雨而死亡的人数。
她与他牵手坐在公交车上,听旁边的售票员说,就在昨天,一对新人在去买订婚戒指的路上,新娘被大水冲入护城河中,情急之下,新郎跳入水中,将新娘托起,自己却被大水冲走。她紧紧地靠着他,轻声问他,如果是你,会这样去救我吗?他笑笑,说,傻瓜,这是需要追问的么?不长的一程路,因为路面的破坏,堵了十几次。她有些焦急,他却劝她,说,那么长的路都走过来了,这一点时间,急什么呢。她就生气,说,原来这急着结婚的,只是我一个人。他哭笑不得,不知道这算什么逻辑。但还是习以为常地刮刮她的鼻子,逗她开心,说,羞,快成人家的老婆了,还这样小孩子气。
她却并没有因此释怀,总觉得这场爱情,是自己付出得更多一些,就连结婚领证,都是自己主动提出的。而且因为他的工作很忙,每到周末,都是她提了煲好的银耳粥,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给他送到公司。所以在婚前买房的时候,她曾因他一时疏忽,差点忘记在房屋所有权证上写她的名字,而生了很长时间的气,想着他对她的爱,终究是有限度的。
尽管这个城市刚刚经历了这样一场大的灾害,可是来结婚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每一对新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她偷偷抬头看他,他的眉眼里,却看不出多么浓郁的对于未来生活的向往与憧憬。她有些失望,问他,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人了,难道就没有欣喜若狂的感觉吗?他听了笑起来,说,真正的爱情,不是雪碧,喝下去透心凉,而是应该像你煲的粥一样,绵软香甜,熨帖人心呢。她对于他这样的解释,并不满意,依然不休不止地追问他,以后会不会就不再像往昔那样疼她爱她了呢。这样的问题,她其实问到自己都快厌烦了,但每一次,他都笑而不答,问急了,才给她一句:你要看行动才是呢。
她记得领到那本鲜红的结婚证的时候,感觉像是去念大学,抱着喜气洋洋的录取通知书,想要给每一个认识的人炫耀一番。她说要在网上写博客,晾晒一下今天的幸福。他却笑她像爱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又不是明星,何必公之于众呢。她正要反驳他的时候,旁边经过一对新人。她记得照相出来的时候,她曾经虚荣地朝人家结婚证的照片上看了一眼,并将自己很完美的照片向他们炫耀了一番。那个女子看上去内敛温柔,很真诚地夸他们照得漂亮,作为回馈,她也违心地奉承人家一句,说她很有气质。他们是骑着摩托车来的,车从他们身旁经过的时候,女孩子很大声地冲他们喊:祝贺你们结婚啦!他抱一抱她,很响亮地回复他们:也祝贺你们啦。
她对他的这一句话,记忆尤深。这也是第一次,她在人前,看见他对这份爱情真诚地流露。
但似乎也只有这一次。婚后他们生活平静如水,她很少再看到他有这样直白的表达。这个寡言但并不寡淡的男人,似乎天生地就是为了急她而生的,知道她喜欢这样无用的表白,偏偏一句都不肯说给她听。任凭她像一滩粘性极强的胶水,刮不掉,甩不去,死死地将他固定住。
她渐渐觉出了疲乏,对这样穷根究底的生活。她想不明白为何婚姻会如此之累,可是看看身边的姐妹,一个个过得活色生香,相比之下,她过的简直是烟熏火燎般黯淡无光。她找理由争吵,说他不爱她,却将她骗进婚姻里来,否则,照自己的身价,不知能找到比他好多少倍的呢。他从来都不搭理她这样的抱怨,只当她是个孩子,哭一会儿,无需劝说,自会收起那眼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她果真觉出了自己的无聊,在一次争吵之后,很断然地决定要与他离婚。那时距离他们结婚,不过是一年零三个月,被窝还没有暖热,人心却先自凉了。他苦苦求了很多次,她都冷脸不再搭理。但他还是因为工作的紧张和来自她的压力,而觉得疲惫,在一个大风穿梭过整个城市的春天,他与她,又去了结婚登记处。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进门后,需要向走廊里多走几步,去另一个房间,不再肩并着肩照相,而是拍下各自的单身照,贴在颜色晦暗的离婚证上。出来的时候,经过结婚登记处,那里又有许多对新人,在耐心又焦急地等待着办理结婚手续。她穿过走廊,听着那些温柔的絮语,有瞬间的恍惚,似乎,她冲他撒娇,他温厚地轻抚她的碎发,不过是昨天的事情。她侧头看他,依然是那种让她伤心的沉默与寡言,好像这一场婚姻犹如公司里调换一个职位,在他的心里,并没有起多大的波澜。
他们走出门去的时候,一对新人经过他们身旁,像是电影里回放的镜头,坐在后车座上的女孩,竟是甜蜜地冲他们一笑,说,嘿,祝贺你们。她在那一刻,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调整表情,却是听见他喊:也祝贺你们啦。
她的心里,突然间像那波涛汹涌的水面,震荡不息。她从他的脸上掠过的一丝惆怅,读懂了他所有的沉默与隐忍,知道这一程的时光,她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有能够走入他的心里,窥视到这个寡言的男人,其实曾怎样将爱与幸福,深深地埋藏在最深处。只是她那么焦急地要挖到那闪亮的珍珠,却不知,匆忙中,反而用刚刚挖掘出来的泥土,掩盖了她与他通向真爱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