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味道
作者:毛君秋
进入耄耋之年的父亲,在把他的几个儿女安顿成家后,终于清闲下来了。开车去看他,回程时总是要叮嘱一番,开车要小心点,车要开慢点。刚刚到家,他的问安电话就打来了。放下电话,总要忆起他慈祥的面容,和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暖暖的淡淡腥膻的味道。
父亲小时候吃过很多苦,13岁跟人当缝纫学徒,后来成为附近村子最有名的裁缝。
父亲最拿手的是做“皮货”,那是一般裁缝不会做的活儿。那时的“皮货”都是原生态的,以羊皮为主,所以闻起来有一股浓浓的腥膻味儿。做皮衣很麻烦,也很讲究。父亲做皮衣最看重三道关键环节:量、裁、缝。他给人量衣服尺寸,前后左右一些重要部位都会细细地量了又量;他做皮衣不用剪刀剪,因为羊皮比较厚实,剪刀容易把皮上面的绒毛剪掉,所以用一种专用皮刀裁;他也不能用缝纫机缝,缝纫机的针根本穿不过去,只能用手工一针一线地缝接起来。
“皮货”很贵,有钱做皮衣的人都是有些身份的主儿,父亲做皮衣不要家里其他人帮手,总是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去裁去缝,不容许出一丝纰漏,并且时间总是选择在晚上安静的时候。
每逢过年,我家便是最忙的。村里大人牵着小孩或扶着老人像赶集似的,手里提着一段布,往我家里走。前脚还未搭进门就喊,毛师傅,没得办法,帮忙给我家老倌子和小孩子做两件衣服。看着案板上堆成小山一样高的布料,父亲皱着眉头想推掉,但一想到村里人做件新衣服真不容易,平时从牙缝里挤出点钱,到过年给老人和小孩做件新衣图个乐和,如果不接受这家人心里肯定会很难过的。于是,父亲憨厚地笑了笑,只得收下。
而那些做“皮货”的主儿,必须是赶在过年之前要穿上的。吃过晚饭,父亲把煤油灯玻璃罩子擦得通明,把皮刀磨得锋利无比。母亲在屋角生起一盆炭火,全家人便开始忙碌起来。父亲戴着老花镜伏在案板上,一会儿用划粉和竹尺在皮面上比划,一会儿用刀子把羊皮划得嚯嚯响。姐姐坐在缝纫机前缝衣服,母亲拿起针线给衣服绞边,我和弟弟就着案板的一角做作业。母亲的视力一直不好,我有时还给她穿一下针线。我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屋子里只听见哒哒哒的缝纫机声和嗤嗤嗤的皮刀划破羊皮的声音。羊皮散发出来的那一股特有的腥膻味儿与炭火燃起的味儿搅在一起,时时会有一股温暖的感觉在我心里升腾。
有时半夜过了,我睡一觉醒来上厕所,发现父亲还在弓着腰身,眼睛凑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缝皮衣。头上稀疏的发丝在亮光里清晰可辨,微弱的炭火在角落里一闪一闪,羊皮的腥膻味儿在屋子里萦绕。
做的皮衣多了,父亲手上身上自然粘上了那股腥膻味。有一段时间,我讨厌父亲身上的那道味儿。
那年冬天,我在市里一所师范学校读书,父亲去办事顺道看我。把他带到寝室,那股不一样的味儿,以前在家习惯了并不觉得难闻,那次却感觉异味特别明显,斜眼瞟见一个室友还偷偷捏了一把鼻子。怕同学笑话我,像要逃避似的,连忙把父亲带到食堂去吃饭。送走父亲时,我说你以后少来看我。他用关爱的眼神不解地望了望我,然后默默地走了。
后来成家了才慢慢体味到,父亲凭缝纫手艺维持着我们全家的生计和供我们兄弟几个读书,是多么的不易。他身上那股羊皮腥膻味儿,是在历经了多年的辛苦才会粘染上的。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一生做了上百件皮衣,却没有一件是自己的。可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道羊皮味儿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那是一种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