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上帝咬过的苹果
作者:白描
增强CT检查报告是我自己去取的。窗口里的护士递出登记簿,我签了名,护士看过,抬眼扫来:“你是患者本人?”
那一刻,我分明看见年轻护士眼里滑过一丝异样的神情。略显犹豫之后,她还是把诊断报告给了我。
报告拿到手,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是护士那眼神传递给我的。我以很快的速度浏览一遍,感觉得到证实。报告分为两栏,上栏是“部位及所见”,下栏是“CT诊断”。下栏写道:“门脉期及延长期可见肝内右叶后段低密度灶,边界不清,考虑为肿瘤性病变可能性大,建议进一步检查。”
我尚具备医学术语中的一个基本常识:一般性肿起物,称作结节;称作肿瘤,且“边界不清”,大都属于恶性。我有点发懵。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有回病房,径直走出医院大楼,来到外面的小花坛里。
生命斑马线的那边
肝上的问题,早在前一年6月份就发现了。其时我在上海浦东干部学院学习,上海瑞金医院为学员体检,在例行的B超检查之后,又让我增加增强CT检查。我询问究竟,医生回答说怀疑肝上有个血管瘤,必须确诊。增强CT做过,结论不是血管瘤,是个结节,不大,但医生又交代说,以后必须定期检查,防止变化。从去年6月,一直忙于工作,直到今年3月初,我才住进中日友好医院。
看来我对自己的身体是粗心大意了。
从花坛回到病房,直接去找主治大夫。
医生看过单子看片子,看过片子又看单子,末了告诉我,要和消化科大夫会诊。我回病房等。医生办公室就在我的病房隔壁,我听见医生打电话约请消化科大夫,大概对方有事一时来不了,这边急了,高声告诉对方:“患者刚检查出是肝癌,你们还是赶快过来。”
肝癌两个字很刺激,尽管我知道,说肿瘤、占位,大体都是这个意思,但直白地说“癌”,感觉上还是不一样,像是掉进冰窟,周身发冷。
对于自己的身体,我一直很自信。年年体检都没问题,很多人为“三高”忧心忡忡,而我每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之内,能吃能喝,能熬能睡。我的好身体首先要归结于母亲的恩赐,我是父母最小一个孩子,母奶吃到七岁。另外,还归结于从小喜欢运动,中学期间作为十项全能运动员,我在县运动会上拿过冠军,还作为县排球队的副攻,参加过成阳地区运动会的排球比赛。这种自信在这个春天的下午崩溃了,就像外边房檐上的冰挂,在突然蹿升的温度下垮落一般。
还有一线希望
消化科大夫和我的主治医生,仔细比对去年6月拍于瑞金医院和刚刚拍于本院的片子,发现一个问题:两张片子上的那个肿物,形态几乎一样,差不多九个月过去,竟然没有什么变化,怎么解释?
中日友好医院增强CT报告是一位黄姓医生签名做出的,他们讲,此人能力很强,一般不会看错,但为慎重起见,他们拟请另一位老专家再看看,老专家姓张,国内著名教授,读片权威。联系后,老专家下午没有上班,只能等到第二天再说。考虑到外科大夫长年做手术,经常见到肿瘤实物,从片子到实物,积累有丰富的直观经验,他们把片子送到外科。
外科的结论与CT报告一致。
主治大夫安慰我:“我还是不相信,肝上长癌,挺过半年都少见,怎么会拖到现在?”
大夫无意间犯了一个错误:历经两道关,诊断我是肝癌,他却说出挺不过半年这样的话,这就是说,判决将会从快执行,半年为限——尽管他是好心。
再一次重击劈头打下,我恍恍惚惚,脑子里茫然一片。
还有一线希望。就是那位姓张的老专家,希望明天他给我一个好消息。
忽然想喝酒
窗外麻雀唧唧喳喳,是归巢的时候了。我早已错过病房开饭的时间,送饭的小姑娘曾推开门让我打饭,我回答说不吃。不吃饭可以,坐着瞎想终究不是个事。理智告诉我,必须岔开自己的心思,分分神,摆脱那个阴影,于是我锁门,下楼,穿过医院大院,走出平时不常走的西北门,经过一段大街,来到医院北边元代土城遗址。
在土城遗址公园踯躅很久,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又转到大街上。不想回医院,见街边一家叫做眉州小馆的饭馆还算安静,想想饭还是要吃的,病尚未打倒你,自个把自个先打倒,未免太可笑,遂走了进去。
叫了两份小菜,一碗担担面,突然想喝酒。酒在住院后就戒了,医生和妻女都下了禁令,也就遵从,现在却很想端起杯子来。我对酒的体会,得自于遗传,父亲好酒量,每天早起,先是生炉煮茶,一把贡尖叶子煮成酽汁,往茶杯倒会拉线,一般人喝了那么浓酽的茶会醉的。茶后就是酒了,无需佐酒吃物,白嘴干喝,从从容容,舒舒坦坦,三二两是它,三五两也是它,之后才开始一天的劳作。我从未见父亲因酒失态。父亲的这种基因渗透到我的体内。平目晚饭总喜欢喝几盅,自斟自饮,不似有些人只在场子上喝,一个人在家绝不去摸酒瓶子。
叫来服务员,却又犹豫:现在还喝酒。尽快找死呀?另一个声音却说:喝了几十年,生生死死,差此一饮?再说,不到微醺,这一夜肯定不会合眼,肯定会胡思乱想,通宵难眠。
小馆的背景音乐正在放韩红的《天路》,突然想起张元干的《送胡铨谪新州》:“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但唤服务员:“来个小二。”
一瓶小二下肚,没有感觉。再要了一瓶,只喝了一口,自己问自己:你在和谁过不去?
服务员收拾完邻桌的残汤剩羹正从身边过,我把第二瓶酒丢进服务员手中的盘盏筐里。
西方人说:“每个人都是被上帝咬过的苹果。”中国人说:“人有七灾八难。”我对自己说,灾难来了,你这只苹果被上帝咬了,那么,你就承受吧。
我们只是路过
没想到,这一夜居然睡得还算安稳。
第二天九点不到,医生来了,带来的是坏消息。
经过老专家仔细读片,确诊肝右后叶占位,原CT大夫肿瘤病变可能性大的结论没错。于是,马上安排手术。
术后第十天,回医院拆了线,放疗已经提到议事日程。
奇迹是在一个早上发生的,那是准备开始放疗的那天。
一大早,妻子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好,突然来了电话,大夫的电话。
大夫在电话中给妻子讲着什么,突然,我听见妻子问:“真的吗?”她神色激动,声音有些发抖:“您再说一遍,大夫,您再说一遍。”电话那边又重复着什么,妻子听着电话就像在水下憋气,那边讲完了,这边才像从水下终于冒出头来,缓上气息,她颤声对着电话讲:“谢谢,谢谢。谢谢您给我们带来这个好消息。”
转机?出现了什么转机?我心里一激灵。
妻子结束了通话,转身看着我,神采飞扬:“良性,徐大夫说是良性。病理结果出来了,叫做不典型性腺瘤,很少见的一种病,但属于良性。”
我没有说话,全身有点松软,就像马拉松运动员最后冲过终点线那一刹,身上突然没有了力气,感觉在那一刻变得有点麻木。我往床上一躺,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心里涌出酸甜苦辣难以辨别的万种滋味。
西方人说:“每个人都是被上帝咬过的苹果。”这句话之后,还有一句话:“因为上帝特别喜欢一些人味道的甜美,才咬得更狠一些。”我是个一般人,味道肯定一般,所以上帝咬我这一口,不算轻,也不算重。
一场病,让我经受了一场洗礼,或者说回了一次炉,新生的不光是我的身体,还有我的精神。这样的磨难经受过了,我还会再贪恋什么?还会再害怕什么?一个新我已经诞生,伴随着未来的日出日落,我会充满信心地迎接每一个破晓和黄昏。
一位叫做“暗雅幽薇”的陌生朋友,在我博客留言栏里敲出下面的文字:“和苦难打个招呼,和悲伤打个招呼,和快乐打个招呼。别忘了,我们只是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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