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穷孩子。爷爷奶奶走得早，只给他留下空荡荡的一间砖瓦房。我的学费以及家里的新房，都是他从泥土里给刨出来的。
我念高中那会，也就是改革开放不久，村上的人都说读书没用，一个个背包打工去了。我没经他同意，也跟着人去了。他坐了一天的火车，跑到深圳，把我从工地上硬生生地给拽了回来。现在我看到那些还在家刨土的同伴总是唏嘘不已。后来我问父亲，那会你一个人去深圳，怕吗？他说：怕。
他一辈子借钱，直到我参加了工作，手头才渐渐宽裕些。父亲不抽烟，每每看到我手里捏根烟，总会数落我败家。他喝酒，喝的是自家的高粱烧。过年过节的时候给他捎回几瓶瓶装的，他从来不打开，后来就原封不动地给捎回来。他也很少买东西，连衣服也是我穿旧了的。每次回家我都会给些钱，也没见他用过。
父亲卖菜。家里吃的菜都是他种的，有时也让我们捎带点回城里。刚去镇上卖菜的时候，他的生意很冷清，所以总是很晚回家。后来，收摊的时间就越来越早了。父亲的菜卖相好，从来不掺杂，成捆扎好，水汪汪的，干净。有一次去镇上接他，老远就看到了他。我看他有个习惯，在称完之后，他总是往顾客篮子里再塞点，有时挂着人家菜篮子追出去几米远。后来我开玩笑地说他，你这半卖半送，难怪卖这么快。父亲笑笑，人都爱占便宜，有这一次，他会想着下一次的。这就是他的学问。
09年的时候，我34岁。父亲打电话给我，叫我马上回家。我火急火燎地赶回来，还以为家里出了大事。晚上，我们爷俩坐一块，父亲从铁盒里拿出一沓钱里，有十几万。我终于明白了钱的去向。他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凑点，赶紧买个房。后来房价果真涨了，而且涨的一发不可收拾。每每向别人讲起，这就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事情。
父亲不轻易借钱，有一次我小姑的儿子来我家借钱，说要造房子，父亲只给了他1000块，就打发走了。我小姑气得半年不踏我家门槛。后来我大舅又来借钱，具体没说什么原因，父亲也没问，就从银行给他取了两万。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救急不救穷”，表哥没什么正紧工作，造房只是个说道，那钱只算是送了，你舅是个老实人，没什么难处不会向别人开口。果然如此，尽管我表哥总算愿意再来我家，但再也没提起1000块钱这事，倒是我舅早把这两万给还上了。有一次母亲跟我说，大姑和小姑闹翻了，因为表哥借了大姑3万块钱，压根没还的意思。或许真应了那句“杯米养恩人，斗米养仇人。”
去年，是我们家最大的一个坎。一向没病没灾的母亲病了，要做手术，需要一大笔钱。我闲散惯了，基本上没什么存款，给平日的朋友打电话，大家也只是搪塞。医院催着要钱，父亲急了，原本面色红润的父亲几天就只剩下了个骨架。
晚上在医院的门口，爷俩愁着。我掏出一根烟正准备抽，父亲给夺了过去，只见他用食指和中指很娴熟地夹着，在手掌上砸了几下，塞进嘴里，把脑袋给凑过来，我很顺从地给他点上。原来父亲曾经会，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父亲抽烟。
第二天，父亲便筹到了钱，交清了医院的催款单。万幸，不久母亲也出院了。回家以后，父亲给我一摞欠条，上面写着：春发、贵根……母亲住院的钱就是那些父亲“逃江西”的兄弟给筹的。
小的时候，我们那地方闹灾，他跟着同村人逃过江西。现在他每年都会请几次客，请的就是那拨人，用父亲的话讲是过命的。他平时抠，请客却从不寒碜。有时候我提醒他钱都还了，没必要再攀这交情。父亲就抢白我：这是一辈子的东西，不能忘！。
现在父亲还在乡下住着，他说在城里不习惯，只是一个月抽空来个几趟，一来城里便让我带着去这去那。他不长呆，但常来，所以我和妻子都很乐意。
父亲没念过书，识不得几个字，但他的学问，做人的学问，却是我一辈子都学不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