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绝对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了,因为我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我养育我的亲生母亲,一个是教育我,培养我,指引我长大成人的再生母亲。对于我这样一个自以为是,不太听话的人来说,这两个母亲缺一不可,同样重要。
现在看来,一直以看书、写字、思考作为自己生命中最大乐趣的我在这四十多年的生命岁月里,这两位母亲是对我帮助、影响最大的人了。我的亲生母亲名叫李青,我已经在另外的文章里写到过她了,我的再生母亲名叫林水芳,她是我五年小学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正是这五年的小学生活影响和改变了我的命运。所以我说,林老师对我有再造之恩,是我的再生父母。
林老师个子高高的,留着齐耳的短发,比较瘦,眼睛不太好,戴一幅近视眼镜。当时三十多岁,有两个女儿,五六岁的样子。
我出生在新疆兵团一个边远的农场小镇,父母都是五十年代从中原黄河岸边逃荒去的新疆,没有文化,只字不识。我从小就是一个顽皮愚劣的野孩子,率领着一帮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伙伴,打打杀杀,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地生活在那片安静而贫瘠的土地上,不知大小,不知好坏,不服管教。
7岁那一年,母亲终于要领着我去学校上学了,当时我是一百个不愿意,躺在地上耍赖皮,号啕大哭,死活不去,母亲几乎是拖着我赶到学校的。结果,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愚钝,或者干脆就是故意的,我竟然说不清楚各种颜色的名称。最后,学校没有收我这个笨孩子。就这样,我又在家里多疯玩了一年,比别人晚了一年上学,就遇见了后来的班主任林水芳老师。
现在想一想,这一定是我父母前世修得恩德,让上帝来挽救我。因为如果没有遇见林老师,我的未来不敢设想。
我刚上学的时候连铅笔都不会握,更不要说认字、写字了。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林老师就像教画画一样,手把手的教我写字。我的手很僵硬,一篇字写下来,常常是满头大汗。
我那时不懂事,喜欢表现自己,上课爱讲话,做小动作,捣乱课堂秩序,引起别人关注,影响别人听讲。我还常常和同学打架,打碎教室的玻璃和门窗,经常在学校惹祸,给林老师惹麻烦。有时,林老师让我罚站,我不服气,和她顶嘴、吵架。她生气,把我撵出教室。我就爬在窗户上做鬼脸,影响同学上课。她出来撵,我就跑。她追,又追不上。如此反复,她气得眼泪都出来了。没有办法,就只好又让我回到教室,坐下来写检查。
就这样,小学五年,我没有少写检查,有时课桌上都贴满了,老毛病却没有改多少。我对写作的最初兴趣大概就是从那时写检查开始的吧。
我那时特别贪玩,经常不能按时完成作业,即使完成了,字写得像蚂蚁爬,非常潦草,根本就无法辨认。林老师苦口婆心,启发诱导,批评教育,请家长,家访,各种方法都用了,都不管用,我的父母根本管不了我。没有办法,为了监督我,每天放学后,她就只好把我带回她自己家里,她一边给家人做饭,一边监督我做作业。直到我完成作业,她检查合格了,才放我回家。
那时,记忆中,我常常是很晚了才能回家。我当时不仅不感激林老师,心里还有些埋怨她,觉得她这是和我过不去,为难我,让我失去了很多自由玩耍的时间。因为据我所知,我的同学中还有很多比我学习更差的同学并没有享受到我的这种“特殊待遇。”
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林老师每次只领我一个人去她家里写作业。现在想一想,当时,她完全可以像别的老师对待调皮捣蛋的学生那样,或者像对待别的学习差的学生那样,让我放任自流,自生自灭,自暴自弃。因为这是当时我们学校普遍流行的做法。我的好几位同班同学,好伙伴都是这样,他们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就走向了社会。谁也不会为此感到内疚和不安,包括他们自己。可她为什么偏偏对我如此偏爱呢?是因为她觉得我这个家伙还有点小聪明,是个可塑之材,弃之可惜呢?还是上帝派她来拯救我那迷失的灵魂呢?
我大学毕业,当兵以后,每年回家探亲,经常看到有很多少年失学在家,四处游荡。我问他们年纪轻轻为什么不去上学?他们回答我说,因为学习成绩差,影响班级的成绩排名,影响老师的工资、奖金,被老师赶回家了。我就感叹如果当初林老师也这样对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赶回家多少回了,这恐怕也是当时不明事理的我求之不得的。如果是那样,我的未来又将会怎样呢?不敢设想。
我小学的时候,作文写得好,有些想象力。林老师经常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当众念给同学们听,并夸我聪明,就是贪玩,不用功。这大大激发了我的写作热情和想象空间,害得我30年后的今天还欲罢不能,想以写作为终身职业。
这大概也是我小学时代唯一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是当时我的那些小伙伴们中间唯一的一个考上了初中的人。
上中学以后,不在同一所学校,我也就再没有见到过林老师。
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三年初中,三年高中,我和林老师所在的那所小学只有一条马路之隔。小镇不大,我每天上学、放学都会路过林老师家的门口,可我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专门去看一看她。其实,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完全将林老师忘却了。
直到上大学以后,在一个炎热的夏天。晚自习,我坐在闷热的教室里,很无聊,很孤独。我回想起自己这些年来走过的人生之路,才突然意识到应该给林老师写封信了,好好感谢一下恩师。
没有想到,我很快就收到了林老师热情洋溢的回信。她说她很高兴也很欣慰,想不到我这个当初最调皮的学生至今还能记得她。她没有白教我这个学生。她说,其实她也一直在关注着自己的这批学生。高考分数一张榜公布,她便跑到高中部看成绩,想知道她的那批学生(我其实是唯一的男生)里面有几个考上了大学。当看到我考得非常不错,排在前几名时,她逢人便夸,说我是她的学生,是当时班里最调皮的一个,脑瓜子很聪明,就是太贪玩,不用功,爱耍个小聪明。
这就是林水芳老师,我的恩师,我的再生母亲。
她用她那伟大的母爱,硬是把我这样一个愚昧无知的顽童,手把手的教育培养成了一名在当时十分稀缺的大学生,一名想对社会和他人有所帮助和贡献的人。我于不经意间将她遗忘了,她却一直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默默地惦念、关心、注视着我。
我想如果我也曾经算是一名令人骄傲和自豪的学生的话,林水芳老师应该是最有资格为我骄傲和自豪的。
有一年的寒假,去看望林老师。这是从小学分手,到上大学这么多年以后,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去看林老师。她仍然在小学里当班主任,教语文。她仍然是高高的个子,瘦瘦的,戴着幅眼睛,留着短发,但看上去苍老、憔悴了许多,有了的许多白发。我不知道这些白发中有多少是因我而生的。我对不起她!真的对不起她!因为我的年幼无知,粗野莽撞,给她带来了太多的麻烦和问题,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和心血,而我却对此却全然不知,心安理得。
林老师热情得像个孩子,说真的没有想到呀,我至今还能记得她,还会亲自来看她。这让我感到惭愧和不安,泪水盈盈。
林老师给我讲了很多我小学时的故事和那些考上大学的同学们的下落。我当兵以后,去了深山大漠,与世隔绝,和中学时的同学早已失去了联系。这让我感到很亲切,仿佛又回到了难忘的童年。我发现我是一个健忘的人,林老师说得很多原来有趣的事情,对我都已经恍如隔世了。
告别林老师的时候,她一直将我送出去很远。当时,外面的雪很大,天很冷,我的心却很热。我劝她别送了,她却一再嘱咐我有时间来玩嘛。我答应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竟再也没有去看过她。
我至今也不明白自己后来为什么会没有再去看望林老师。说部队远,工作忙,纯属扯淡!但我确实没有去看过她。
我难道真的是一个忘恩负义,虚情假意的人吗?
我无法原谅自己!
大学毕业后,我参军入伍来到部队。在部队走南闯北,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我就越发地感觉到林老师的恩情和难能可贵。
后来,我又给林老师写过一封信,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没有回音。我想也许是林老师忙。再后来,母校举办五十年校庆。为了能见到林老师,我特意从部队请假,千里迢迢赶了回去。见到了很多昔日的老师和同学们,感到很亲切,很热情,可是惟独没有见到我心中一直挂念的林老师。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林老师早已经调走了,去了另外一座城市。
林老师究竟去了哪里,当时我没有细问,问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因为我毕竟是她的学生中男生里唯一的一个考上大学的,女生到是有几个学习非常好、人也长得漂亮的,她们都比我强,后来分别到北京、上海等内地大城市上大学去了。但我们从来没有联系过,也不知道她们现在的下落。我们那时的学生很封建,不管是小学还是中学,男女生从来不说话,更别说交往了。所以,就这样,我失去了林老师的音讯和下落。
林老师,您在哪里?您现在还好吗?您该有七十多岁了吧?您知道吗?您班里当初那个最调皮,最捣蛋,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让您废了不少心思的叫李渊峰的学生,此刻正独坐灯下,在北京默默地为您祈祷,祝福。
愿您健康长寿!
恩师如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