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

时间:2016-12-27 16:17:29 

(一)逼儿成亲

民国二十八年,也是伪满洲国康德六年,混乱的中国虽然不至于天崩地坼,但在这一年的时间轴上,也滚动着许多大事件。六月五日这天,原中华民国总统徐世昌在天津病故了,与此同时,在东双塘这个京杭大运河沿岸的小村子里,一顶花轿在迎亲队伍的簇拥下,躲过日本兵的注意,悄没声息地抬进了刘万彤的家。一红一白两桩事,看上去,老百姓的生活和国家大事似乎毫不相干,岂不知,国家的变故直接影响着每一个老百姓的命运。

刘万彤家在运河边经营着一间祖传的“刘记”包子铺,生意十分兴隆,光伙计就请了好几个,在当时的双塘村也算是一个比较殷实的家庭了。刘万彤兄弟三个,他排行老二。老大在天津学做生意时染上了肺病,二十二岁就抱憾离世了。老三刘万鹏自小痴傻,早先被远房一个膝下无子的叔伯三姨相中了,非要让刘善进把这个傻小子过继给她当儿子,说不求别的,只想在百年之后能有个打幡儿抱罐儿的人,并且再三保证,一定对孩子好,一定把孩子视如己出。刘善进考虑到这个三姨家日子还算富裕,孩子跟着她家受不了委屈,也就答应了。本来有三个儿子,如今眼前只剩下这根独苗,刘善进的希望全部都寄托在刘万彤身上了。再加上,这个二儿子从小就聪明伶俐,小时候送他去私塾读书,天资过人的刘万彤缕缕受到先生赞许,刘善进为此也是心花怒放,所以从小就对这个儿子爱护有加,打算等他成人后送他到天津学做生意,希望他能把家族衣钵发扬光大,担起这个家庭的重任,但是,长大后的刘万彤志不在此,他执意要去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洛阳分校读书,还总说什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类的大道理,刘善进拗不过儿子,只好答应了他,但是他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要刘万彤先成了亲之后,才能去洛阳,否则他绝不让他离开半步。刘万彤也只得应允,他不知道,这其实是他爹的缓兵之计。

花轿里的新娘子是刘善进托西双塘的王媒婆给儿子保的媒,姑娘年芳十九,家住东边庄,是一户同姓人家的闺女,家境不济,没进过私塾,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是人长得眉清目秀,模样十分俊俏。刘善进想:也许娶个漂亮媳妇,就能栓住儿子的心。于是,着急忙慌地就把新儿媳妇给迎娶进门了。

夜深了,院子里的宾客吃饱喝足都散去了,起哄逗媳妇的小兄弟们也被刘善进给撵回家了。刘万彤坐在院子里,看着满院狼藉的酒席发呆,郁郁寡欢的神情和他身上那件酒红色暗地儿的长衫极不协调,他的心情和襟前交错的红色扭襻一样纠结着。他不想在功不成,名不就的时候就娶妻生子,更不想一辈子留在这个村里垦荒种地,他想参与外面的世界,走出这个村子,出人头地、建功立业,将来能够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他的愿望是当一名军人,能够为这个国家效力。他想,现在正是国土破碎,外敌入侵的时候,作为一个男人该去保家卫国才对,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他越想越不甘心。

刘善进招呼着伙计们收拾东西,见儿子坐在角落里发呆,脸上没有丝毫新郎官的神采,一丝忐忑又浮上了刘善进的心头,他隐隐觉得,自己还是没办法拴住二儿子的心。他走到刘万彤跟前,挨着他坐了下来,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这辈子也不容易,兄弟七个,我又是老大,早些年,咱家里的生意不景气,吃了上顿没下顿,你的五个叔叔为了寻条活路,都出外谋生了,留下我在村里苦苦支撑家业,照顾你爷爷奶奶和你七叔。”他拿出一袋烟点上,放在嘴里吸了一口,接着说,“有一年秋天,村里人都沸沸扬扬地议论,说吕官屯的张祥斋到紫禁城里当了老公,受到慈禧太后恩宠,发达了,人们都叫他小德张,听说他马上就要回乡省亲了,四里八乡的人们奔走相告。这个消息让周围村里很多有男孩的穷苦人家又看到了希望,人们都觉得只要让孩子进宫当了老公,就可以光耀门庭了。你小时候见过的那个七叔,他叫刘善治,当年他才十二岁,人小主意大,他过够了苦日子,再也不想饿得眼前发黑了,嚷嚷着非要去当老公,说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让村里人看看,给咱家争脸。当时那样的条件,村里不知饿死过多少孩子了,所以,你爷爷奶奶也觉得这是条能‘活人’的路,就去找了个‘活儿’好的人给你七叔‘私白’了。唉,他受的那些罪就别提了!”刘善进抽了抽鼻涕,又吸了口烟,烟斗里的火苗照出他眼里闪烁的泪花,“命保住了,‘根’是没了,你爷爷终于托人找关系把他送到了北京的紫禁城里,进宫后,他改名叫刘荫桥,本以为进了宫就能荣华富贵了,谁成想,在宫里当老公的生活并没有人们传说的那么风光,得一年年熬着,你七叔刚稍微熬出点人样来的时候,浦仪皇帝又被赶出了紫禁城。后来他们这些老公都被安排住进了北京北长街后宅胡同5号的兴隆寺里。我们家近些年的生意,也全靠你七叔攒下的一点家私支撑着才有了今天的局面。”看到只吸了两口的烟燃没了,他又装了一斗,点着了,狠命地吸了几口,继续说,“那几年,咱家日子刚缓上来点,我就开始托人四处打听你五个叔叔的下落,但都毫无音讯,现在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你爷爷奶奶没享上几天清福也都走了。一家人就这样走得走,散得散,你七叔这辈子也就算完了,没儿没女,他的后半辈子,咱得管着,他为咱这个家把自己都毁了,他是咱这个家的功臣。你哥他坑人啊!让我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你痴傻的弟弟又过继给了远房的三姨。你自己说说,将来咱这个家不靠你,还能靠谁?彤啊,你体谅体谅爹的苦衷吧!”刘善进像讲故事一样讲完这些家庭变故,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夜空,他的脸扭曲着,眉间掠过的一丝痛苦,随着深邃的夜蔓延着,他像是又把当年那些受冻挨饿、兄弟离散、骨肉分离的痛苦经历,重新尝受了一遍。时间像静止了一样,爷俩谁也没再说话,都陷入了各自的沉思。

“唉!”忽然刘善进叹了口气,双手使劲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好了,时候不早了,赶紧进屋歇着吧!”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屋。

刘万彤不是个没心的人,他懂得父亲的心思,知道父亲的苦楚,但是,要想做个孝子就得牺牲自己的理想,他想:难道忠孝真得就不能两全吗?他越想越纠结,越想越矛盾,索性甩了甩头,不打算再想了,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唉,走一步看一步吧!”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大踏步地朝新房走去。

刘万彤轻轻推开新房的门,一边摘下礼帽,解下胸前的红色绢花,一边打量着红罗帐床上端坐着的女人,大红绸缎的“兜红巾”盖在头上,盖头中间是用盘金绣的吉祥图案“瓜瓞绵绵”,四周缀以双色流苏。上身着镶边绣花大襟袄,下身穿一条金丝绣缀的马面裙,半裹的小脚藏在一双精致的绣花鞋里。她好像感觉到刘万彤在打量自己,一双小脚害羞地向床跟靠了靠。

刘万彤走过去,轻轻掀开盖头,他看到一张较好的面庞,朱唇粉面,简妆素抹,皓齿峨眉,明眸流转,脑后抓髻低垂,一支雕工精美的银钗斜叉在抓髻上,髻侧还附着一朵酒红色绒花。好一个娇媚动人的女子,刘万彤呆呆地看着,忽然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微微地红了,他牵起新娘子的手,走到桌前,和她面对面坐了下来,他望了望桌上的合卺杯,但没有例行公事地喝早给他俩准备好的合卺酒,这些陈规陋习,他是不想去理会的,此时,他只想先了解一下这个媒妁之言的媳妇。

刘万彤望着新娘因羞涩略显红润的脸,轻声问道:“你叫刘桂清?”他的声音低沉、浑厚、透着磁性,这个名字是他隐约记得,父亲提亲时说过的。

听到他的问话,新娘显得更加慌乱了,她低垂着的双目迅速抬起,望了一眼面前这个初次见面就成为自己男人的人,他身材伟岸,丰神俊朗,阔方的额角,浓密的头发,粗重的眉毛叛逆地上扬着,一双深邃的眼睛正温柔地望着自己。两个人眼神交汇的瞬间,她像只受惊的小鸟般战栗了一下,迅速垂下眼睑,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衣角,不停地搓来搓去,脸红得更加娇艳了,她怎会不害羞呢?她从没跟一个男人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

“你不要紧张,咱俩现在都已经是两口子了,你看到我,就像看到先生一样紧张,那咱以后还怎么过日子?来,笑一个!”刘万彤调节着气氛,故意逗趣着说,他想用男人特有的幽默,拉近两个人的距离。

刘桂清无论如何也放松不下来,她甚至不敢再抬头看他第二眼,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嗫嚅地说:“俺没进过私塾,也没见过先生,俺,俺不识字……”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没有一点底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听媒人说过,刘万彤是个文武全才,她担心自己配不上面前这个长得好看,声音又好听的男人。

刘万彤看着刘桂清紧张又害羞的样子,没有继续问什么,只用如水般的眼光怜惜地望着她。

月色像被水洗过似的,清亮、透彻。似乎整个天地间都变得安静了,只有几只小虫还对着摇曳的树影低声呢喃。

(二)新婚燕尔

天刚微亮,整个村子还是静悄悄的,刘桂清已经蹑手蹑脚地起床了,她先把院子打扫了一遍,轻柔的动作像是在侍弄一个婴孩,她生怕惊扰到沉睡着的人们。

刘善进每天都要早早起床去包子铺看护生意,几个伙计虽说是店里的老人了,但是他仍然不放心把生意交给伙计们全权打理,他每天从早到晚待在包子铺里,事必躬亲,每个环节都要安排妥当,他常跟伙计们说:“咱做的这些,全是入口的东西,可有不得半点差池,不然的话,轻则砸牌子,重则出人命啊!”由于昨晚给儿子办喜事,睡得晚,今早一睁眼都天亮了,他急匆匆往外走,打开门,正遇上刘桂清扫完院子去厨房,他楞怔了一下,似乎还不太适应家里忽然之间又多出的这个人。

刘桂清忽然见到公爹,也有一丝慌乱,她赶紧站定,行了个礼,小声说:“爹,早!”

“老二家的,你不用起这么早,你们年轻人爱睡觉,以后多睡会吧!”刘善进没有耽搁时间,他边说,边走出了家门,似乎这些话并不是非要说给谁听的,更像是心不在焉的寒暄。

刘桂清望着公爹的背影,轻轻嘘了一口气,她觉得这个公爹很好相处,心头的不安和惶惑瞬间就减少了一半。

饭做好了,刘桂清悄悄走到公婆屋前,想听听婆婆刘杨氏起床没有,她不知道婆婆的习惯,就是怕婆婆起床吃饭的时候,饭菜都凉了,受到婆婆的挑剔。初来乍到,这个家里的很多规矩,她都不懂,不知道是该招呼大家吃饭,还是该安静地等着?她只得在院子里焦急地走来走去。

这时,刘万彤也从自己屋里出来了,他刚想伸个懒腰,就看到媳妇在母亲屋前转陌陌,他摇了摇头,轻轻地笑着,小声嘀咕了句:“这个傻女人!”他看出了媳妇为难的心思,觉得她虽然算不上知书识礼,但也笨得可爱。他走过去,故意问道:“你起这么早,是为了在院子里锻炼身体么?”说完,呵呵地笑起来。

刘桂清着急地辩解:“哪有?”然后,半娇半嗔道,“我早就把饭做熟了!谁叫你们都不起床吃饭呀!”然后她又凑近他耳边轻声说,“真懒!”说完,俏皮地含笑望着自己的丈夫,这个不识字的女人,眼里却写满了爱意。经过了昨晚,她觉得和这个男人有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女人撒娇的天性,理所当然地在自己男人面前流露着。

这时屋里传出几声干咳,他们听出了这勉强呕出的咳嗽声是一种警告,是刘杨氏在示意小夫妻俩不该这么肆无忌惮地打情骂俏,紧接着,屋里喊出话来:“老二家的,你进屋来!”声音有些生冷,好像带着许多怨气。

刘桂清听到喊声,吓得一哆嗦,她听媒人提醒过,说这家的婆婆事儿特多,爱挑理儿。媒人跟刘桂清家沾点亲,凡事必定要多替她考虑,否则将来夫妻俩过不到一块儿,媒人也落埋怨,所以,她特意嘱咐刘桂清,让她过门之后,一定要眼神活着点,机灵点,只要把这个挑事儿的婆婆哄好了,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俗话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现在终于要面对传说中的那个人了,刘桂清之前的紧张情绪又都回来了,她局促地望了望刘万彤,似乎是在向他求救,但她却从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中读出了无能为力,该面对的总要面对的,她战战兢兢地朝屋里走去。

她走进高大宽绰的厅堂,目之所及都是亮丽典雅、雕饰精美的红木家具,撩起绣花门帘,进到卧房,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宽大舒适的八宝架子床,卧房左边摆放着错落有致的博古架,右边设有两把柔顺雅致的雕花木椅,刘杨氏正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慌里慌张走进来的毛丫头。

刘桂清看到刘杨氏冰冷的目光,赶紧低下了头,轻声唤了一声:“娘!”

“老二家的,我刚才听到你在外边好像是在说谁‘真懒’呢?”刘杨氏寒着脸问,此时,她的脸上几乎可以刮下一层冰茬。

刘桂清的心都快蹦到嗓子眼了,她想开口解释,可又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劲儿了,惹怒了这个事儿多的婆婆,她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了。

刘杨氏见刘桂清没吱声,气儿喘得稍微匀了点,撇着嘴,继续说道:“以后说话得有分寸,别逮什么说什么!没一点规矩!我们家老大没了,以后你就是这个家的长媳了,说话做事都要有个样子!”说着,乜斜了一眼刘桂清,见她已经吓得有点哆嗦了,又缓和了一下语气说,“以后多注意点儿就是了,我们家跟你娘家不同,客来客往的,如果说话做事没轻没重,会让人笑话。过来吧,给我梳梳头!”

刘桂清出了一身冷汗,对于婆婆的训话,除了木讷地站着,她不知还能做什么,当她终于听到婆婆吩咐她做事的时候,她如释重负般轻轻吐了口气,赶紧缓过神来,机灵地说了声:“是!娘!”慌忙走过去,拿起梳子给刘杨氏梳头。

梳着头,刘杨氏又开腔了:“咱家还有几亩地,马上要到麦收的时候了,伙计们光店里的活儿都忙不过来,没法指望他们了。再说了,如果让伙计帮忙干地里的活儿,就得给人家加工钱,咱不用他们,省点是点。你以后就得跟万彤把地里活担起来,当媳妇的,你得知道心疼自己的男人,干活的时候,你勤快点,多干点,不能把你男人累垮了,将来咱这个家还指着他挑大梁呢!”

刘桂清在娘家的时候,也经常下地干活,操持庄稼对她来说,应该是轻车熟路了,所以,她爽快地答应着:“娘,您放心吧!地里活俺在行,以后咱家地里的活计,俺全包了!”

刘万彤知道他娘的脾气,怕她刁难自己的媳妇,尾随刘桂清进到厅堂,一直听着里屋的动静,当他听到刘桂清大包大揽地往自己身上扛“麻包”,觉得这个女人傻得可爱,心里暗笑道:这个女人还真憨得可以!于是,他一撩门帘,走了进来,打趣道:“谁这么能干呀?难道咱家来了个大力士?地里活都包了?你可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哦,如果做不到,咱娘可会跟你玩命的!不过,咱娘也不会把你的话当真,对吧?娘!”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刘桂清弄不明白刘万彤话里的意思,脸憋得通红。

刘杨氏瞥了儿子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怎么着?刚过门,你就要护短啦?干活是她当媳妇的本分!女人家说话,你别跟着瞎掺和。”

刘万彤赶紧圆场:“娘说的这是啥话?到多咱都得是娘的话硬气!全都是娘说了算,您让我们干啥,我们就干啥!”他朝刘桂清挤了挤眼,又赶紧转移话题说,“好了,头也梳完了,咱赶紧去吃饭吧!”说着,上前一步,扶住刘杨氏的胳膊,搀着她往饭堂走去。

(三)同乡遇害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转眼间到了1943年,此时,双塘已经被日军侵占达六年之久,这期间,日本人为达到其长期统治的目的,他们打破国民政府的组织机构,建立起适合于“大东亚共荣圈”的伪保甲制。日军组织了一套完备的监视群众活动的网络,以朱荫福为代表,依仗日军的势力,在静海城内组建了“静海县维持会”,朱荫福任会长,并在双塘村等各大村镇建立了分会,分别委任了各分会会长。这些伪组织成为日军维护所谓的社会秩序,推行“强化治安”,以及鱼肉乡民的工具。日军就是利用这些伪组织,把群众捆绑得死死的,只要有点风吹草动,村内伪保、甲长就向日军通风报信,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弄出个私通“八路”的罪名。村民赶集上街也不准单独行动,还得请假销假,如有违反,一经发现非打即杀。人们都在日军这样残暴的奴役下苦熬,再加上他们实行经济垄断,盘剥敲榨老百姓的血汗,使人们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了。

刘善进的包子铺在物价“海拔”高度日益飙升的重压下,在日本兵白吃白喝白拿的无耻行径下,在保甲们无理取闹地敲诈勒索下,早就已经难以为继了,他苦苦地支撑到现在,不但没有收益,反而越赔越多,所以他决定干脆把包子铺彻底关张了,不然的话,肯定会把全部老本都得搭进去。

刘善进把伙计们都打发走了,他心里像吃了一枚苦李一样酸涩,关了店面,他倒背着手,唉声叹气地往家里走,迎面正碰到邻居靳有胜和一个日本兵在为一头驴僵持不下。

日本兵嘴里叽哩哇啦的,也不知在说着什么,他手里拉着驴的缰绳使劲往村外拽。

靳有胜一边拉着驴脖子上的套使劲往回拽着,一边急赤白脸地骂骂咧咧道:“你妈的小日本,白要我的驴还不行,连驴套都不给我留下,我就指望这头驴给我干活了,你们还让不让人活了?狗娘养的,我就不信了!”

这俩人一个往东拉,一个往西拽,谁也不让谁。驴痛苦地昂着脖子直叫唤。这时候,日本兵见这样僵持下去也不会分出胜负,他突然松开了缰绳,顺手拿下肩上背着的刺刀,没等别人反应过来,他一刀刺进了靳有胜的胸膛。只听靳有胜“啊”了一声,紧接着,就看到他的身体慢慢地从刺刀上滑落下来,噗通一下,倒在了地上。血从他胸口的洞里汩汩地往外涌着,他浑身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日本兵在驴身上蹭了蹭刺刀上的血迹,牵着驴,大摇大摆地走了。

刘善进当时已经吓呆了,他看日本兵走了,赶紧跑过去,一边掐靳有胜的人中,一边喊着:“有胜兄弟,快醒醒,有胜兄弟快醒醒啊!”

这时候,几个村里的乡亲也跑了过来,大家摸了摸靳有胜的脉,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靳有胜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体征。

大良抹着眼泪说:“完了,没救了!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这狗娘养的小日本,他们祸害东西,祸害女人,他妈的,怎么连人命都随便祸害呀!老天爷呀,你怎么不睁开眼看看呢?快打个雷,把这帮狗日的都劈死吧!”

刘善进从身上脱下马褂盖在靳有胜头上,回头对大家说:“现在到处都是小日本的天下了,他们杀个人,就跟宰只鸡一样,咱能找谁说理去?唉,嘛也别说了,咱一块把有胜兄弟抬回家,让他早点入土为安吧!”

大家掉着眼泪,一起动手把靳有胜的尸体送回了家,他们一边安慰着靳有胜那些哭得死去活来的亲人们,一边帮着把尸体草草掩埋了。

刘善进帮忙料理完靳有胜的后事,无精打采地回到家,他一进门,正跟刘万彤撞了个满怀。

刘万彤赶紧扶住父亲,心急火燎地问道:“爹,您这是去哪了?我正有事找您呢!”不等刘善进回答,他接着问,“我刚才去包子铺,人们跟我说,您把包子铺关张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刘善进面对儿子这一系列的疑问,没有及时回答,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倒背着手,径自朝屋里走去。

刘万彤紧跟着也进了屋,看到父亲坐定,他也从旁坐下,继续追问:“我知道现在包子铺生意不好做,但是,咱再坚持坚持,兴许还能维持着!”

刘善进的眉头锁得紧紧的,再次叹了口气说:“自从咱这儿被日本人占领以后,所有物价就开始上涨,之前的物价虽然不断增高,但还算平稳。今年以来,开始恶性通货膨胀了,各类食品的批发物价几乎上涨了七百多倍。咱这小门小户的生意压根就没办法维持了,再加上,这些年,咱为了过个太平日子,把家里赞下的一点钱,都用在交保费上了。咱的包子铺如果再支撑下去,就得把咱这个家拖垮了!”说完,他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厅堂里来回走着,似乎胸中的积聚的闷气,只能靠这种方式来发泄了。

刘万彤没有言语,他的眼睛里有一股仇恨的光在闪烁,半天他才说:“都是这帮狗娘养的小日本害的!刚才听狗子说,有胜叔被日本人杀了,这是真的吗?”

刘善进把靳有胜被日本人杀害的经过,跟儿子说了一遍。刘万彤两个拳头握得紧紧地,突然,他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咬牙切齿地说:“不把这帮狗日的鬼子赶出去,中国老百姓就别想有好日子过!爹,您让我去当兵吧!”

刘善进听到儿子又老话重提,吓了一跳,他心想,这几年,儿子好容易踏实下来,不再提当兵的事了,今天发生的事又让他的心活动了。当兵?哼,门也没有啊!虽然当个老百姓也不见得能太平,但是绝对比当兵安稳得多。他想赶紧打消儿子再次萌生出来的这个念头,赶紧喝止道:“不行,你以为当兵就是上下嘴皮一碰的事吗?这兵荒马乱的,当兵就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一个不小心,命就没了!”他俩眼珠子瞪得溜圆,继续摆明厉害关系,“你现在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长荣才四岁,长兴只有两岁,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她们娘仨怎么办?我跟你娘怎么办?”

这时候,两个男孩一前一后地跑过来,一个叫着爷爷,朝刘善进奔去,一个喊着爸爸,一头扎进刘万彤怀里。刘杨氏紧跟着走了进来,笑呵呵地说:“这俩小坏蛋,太皮了!”

爷俩一人抱着一个娃娃,在这享受天伦之乐的一瞬间,似乎所有的烦恼全都不翼而飞了。爷爷把弟弟举过头顶,让孙子的小屁股坐在自己肩上,扛着他满屋子转悠。爸爸用胡茬在哥哥的小脸上蹭来蹭去,小家伙左躲右闪,在他怀里挣扎着,大笑着。爷俩把小哥俩都得咯咯地笑着,整个屋子里都洋溢着幸福的味道。

忽然,刘万彤像是想起了什么,朝他娘问道:“娘,桂清呢?”

刘杨氏的心思还在俩孙子身上,她正瞅着小哥俩笑得合不拢嘴,听到问话,心不在焉地回答:“去打谷场了。”

刘善进和刘万彤爷俩听了,同时停止了笑声,他们俩的神情立马变得紧张起来,靳有胜被杀的阴影又重新回到了他们的情绪里。他们知道,野蛮的日本人就像疯狗一样,毫无缘由地乱咬人,外边游荡着这样一群狗,他们怎能不为在外边干活的刘桂清担心呢?

刘善进把孩子放下,对着刘杨氏急赤白脸地说:“你怎么还让她出去干活?那些日本鬼子糟践了多少女人,你不知道吗?你这个婆婆是怎么当的?”

刘杨氏一脸无辜地说道:“是她自己非得去的,说是要变天儿了,得把场里的粮食收起来。”

刘万彤把大儿子长荣的小手交到刘杨氏手里,说了声我去看看,就朝外边走去。他刚出门走出不远,看到前面一个满脸抹着锅灰,穿着破衣烂衫的女人,正低着头,匆匆忙忙地向他这边走来。他仔细一看,正是媳妇刘桂清,看到媳妇安然无恙,他也松了口气,再一看她的这副样子,他又差点笑出声来,悄悄地嘀咕了一句:“这个笨女人!”他紧走几步,接过刘桂清肩上扛着的叉,放到了自己肩上,整个过程,俩人没有一句话,像是在进行着一套熟悉的程序,两口子默不作声地并肩朝家门口走去。

这一天的夜晚似乎格外宁静,没有了日本兵巡逻的马蹄声,也听不到保甲们嚣张跋扈的敲门声,甚至连枪炮声也没有了。刘桂清依偎在刘万彤怀里,微闭着眼睛,享受着这难得宁静的一刻。刘万彤抚弄着她的头发,低头看着她疲惫憔悴的脸,忽然有些心疼,将她使劲揽紧,像是要把她藏进自己的怀里。

“桂清,以后别出门干活了,外边到处都是日本鬼子,太危险了,在家照顾好孩子们,外边的活儿,有我们呢!”刘万彤心疼地说。

刘桂清仍然闭着眼睛,一天积存下来的劳累,全部在最放松的时候释放出来了,她慵懒地说:“你跟爹天天都忙得什么似的,地里活我不干,谁干?难道让咱娘干?”说着,打了个哈欠,“咱家种的这点地,除了打发一拨拨征粮的,也就够咱几口人吃饭的了。不把这些地伺候好了,咱就得像那些挨饿的人家一样。”她说着,声音越来越低,鼻息越来越重,慢慢地睡着了。

刘万彤翻来覆去难以成眠,白天发生的一切,在他脑子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让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四)痛杀鬼子

立秋这天,天气晴朗,虽然暑热仍未退去,“秋老虎”还在发威,但是,天空看上去似乎高远了许多,几朵白云在蓝天上闲散地飘着,像监工一样看着忙秋的庄稼人们。

刘善进和刘万彤爷俩由生意人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他们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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