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李老太正好八十四岁,也真是邪乎了,跨过年就得了中风,依靠轮椅活动。她整天羡慕比自己大一岁的老伴闯过了“关口”,比自己活得洒脱。日子久了,羡慕又变成嫉妒,嫉妒又变成仇视,老太太脾气见涨,一天到晚呜呜啦啦地骂老天爷心太偏,让自己受罪,让老伴翘健。
老伴虽说八十有五,但是眼不花、耳不聋,还能骑着自行车赶集买菜,侍奉老伴。老两口有仨儿子仨闺女,一个比一个争气,在社会上都混得人五人六的,小女儿甚至还拿到了美国绿卡。让八十五岁老爸侍奉瘫痪的老妈,实在说不过去,于是子女们就雇来了保姆。可是不出一个月,老爸就嫌弃保姆吃得太多,碍手碍脚的没个眼力见,自己作主把保姆给辞退了。
儿女们商量,老妈残了,老爸万一再有个闪失,外人还不戳断儿女们的脊梁筋?于是大家商量好,老人由三个儿子一轮一个月接到家里照顾,闺女们结对从旁协助。
可是问题来了,老大一家子在广州,轮一个月来回折腾确实不方便,于是就干脆把俩老人强拉到广州,想让老爸老妈住个仨俩月,然后再轮给在老家打拼的老二老三。
不料老两口在广州刚刚呆了俩月就打道回府,他们直说住不惯高楼,吃不惯大米,又没熟人说话,就像活生生的鸟儿关在笼子里。
在广州短短的两个月,老两口的身体大不如前:老娘病情加重,更加痴呆;老爸脸色黑青,直喘粗气。儿女们慌了,连忙把老爸拉到市里有名的医院检查,医生诊断是急性心肌梗塞,住院没过两天,老头子竟然一口气没有喘过来,俩眼一闭死在医院里!
大家谁也没有料到,病恹恹的老妈竟然熬过了翘键键的老爸!整个家庭全乱了套:老大心里犯嘀咕,老爷子在广州还好好的,怎么一回老家就不行了呢?老二心里在埋怨,定是老大没尽心尽力,让老爷子积劳成疾,撒手归西!老三背地里抱怨,哥哥们把半死不活的老娘撂给自己,这算怎么回事儿!眼看哥儿仨就要上演“三国演义”,大姐站出来说,现在不是互相掰扯的时候,最紧要的是安排老爸的后事。更棘手的是,老爸的死讯决不能让老妈知道,如果她老人家得知相依为命的老伴“走了”,说不定也会俩眼一闭,一“走”了之。
可是对老娘封锁老爸的死讯谈何容易!老先生儿孙满堂,大家纷纷从天南海北、甚至远涉重洋从国外赶回来奔丧,那动静还能小得了?总不能把老太太关在地下室里吧!最后大家形成决议,先把老太太转移到大姐家,等丧事办完后再拉回来。
老太太丝毫不知老伴已死,只知道老头子到二闺女家串亲戚去了,为这她还憋着一肚子气,心想你到二闺女家洒脱,我就到大闺女家找乐!但她只在大闺女家新鲜了两天就骂开了:猛地离开了老伴这个“撒气筒”,心里总感到空落落的。她骂几个儿女“不孝顺”,几天没有一个人来看望她。又骂“老东西”不是人,只图自己逍遥自在,连个问候电话也没有。再加上大闺女得抽空悄悄准备老爸的丧事,整天失魂落魄地没个笑脸,老太太心里更加烦躁,一天到晚吵闹着要回家。
等到热闹非凡的丧事办完后,李老太又回到了老家。到家后她大吃一惊,从来也没有见过儿女孙子辈们这么齐全过,连在美国的小闺女也回来了!
大家按照编好的台词,骗老太太说为祝贺老爷子八十五岁寿辰,大家才好不容易聚齐的。老太太扳指头算日子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但是她更火了:老爷子的寿诞也不能嫌我老婆子碍事,竟把我发配在外!再说自己八十大寿时,身在国外的小女儿、大孙子也没有回来,相比之下,倒显得老头子主贵,老婆子多余!于是就开始发飙,要找老头子理论。人们又骗她说寿诞那天老爷子喝高了,身体不舒服,又拉到二闺女家瞧医生去了。老太太就开始闹情绪,几天“罢工”不吃饭,不吃药。直到小女儿跪在她面前,泪流满面地承认“错误”,老太太方才罢休。
听了小女儿的话,李老太叹了一口气,癔症了半天没有说话。后来才又“通情达理”地说,自己由三个儿子轮流照顾,老头子让闺女们尽尽孝心,也算公平。就让老头子到美国去开开洋荤吧——但是日子不能太久!
日子平静了几天,可是一大家子都在老家耗着也不是个事儿。看到老娘情绪有所稳定,大家都在催促小闺女赶紧撤,回到美国去,有道是走了、走了,一走就“了”!
可是老太太偏偏不让人“了”,这天又开始闹起来。她先是瓷瞪着眼谁也不搭理,接着无缘无故“吭——”地一声大哭起来。大家都莫名其妙,唯有学过医的小女儿解释说,没事儿,这是中风病人受到情感刺激后的正常反应,哭一会儿就会闸住。可是老太太的哭声不但久久没有闸住,反而更加哭得撕心裂肺、感天动地。子女们都慌了神,一齐围着老娘七嘴八舌地好言劝慰。
不料老太太一见子女到齐,忽然闸住了哭声,呜呜拉拉地问道:“你们‘雪’(说),老头不在了为‘夏’(啥)瞒着我?”众人都大吃一惊:不知老爸的死讯是从哪里“漏了气儿”,这该如何是好?盘问了半天,才晓得姐弟们在订立“攻守同盟”时,忽略了老太太三岁的重孙子,就是这个小把戏附在老奶奶的耳朵上,眉飞色舞地汇报说,老爷死了埋东坡,烟花放了一汽车!
“大戏”穿帮了,大事不好了!姐弟六人全慌了神,大家知道纸包不住火,又只好改换措辞,纷纷要求老娘“节哀”,决心让老娘活到一百多。听了儿女们的这些好话,老太太也不接茬儿,反而显得更为镇静,她吩咐大女儿抱来了自己珍藏多年的描金小花盒儿。
描金小花盒儿只有一尺见方,是老太太当年出嫁时,娘家陪送金银首饰之类用的。因为年代久远,红油漆变成棕黑色,一把小锁已经生锈,可见多年没有打开过。大家猜想:小花盒里保准存放着金钗银饰之类,至少也会存放在一些“袁大头”银元。大家猜不透老娘的心思,莫非是老太太要交代后事,分割遗产?其实大家都觉得老太太有点可笑,弟兄姊妹哪个不是“腰缠万贯”?被老人家视为宝贝的碎铜烂铁旧银元之类,大家根本不屑一顾!
生锈的铁锁被扭断了,描金小花盒被打开了,里面哪儿有金银首饰,连一块银元也没有,只有一条长长的红绸带!
李老太太告诉儿女们,花盒里过去确实存放过娘家陪送的值钱物件儿,可是后来日子艰难时,为养活儿女,都变卖糊口了。许多年就只存放一条白羊肚毛巾和一条红绸带,这是当年在欢庆解放时,青年秧歌队用过的道具。白毛巾是老头子的,红绸带是自己的。
老太太说,那是刚刚解放那阵儿,乡里组织秧歌队,她是女队的队花儿,他是男队的人尖儿,他俩经常结对子担任秧歌队的排头领舞。有一晚下大雪,表演完毕后回家,她脚底一滑掉进村外的堰塘里,多亏他死死抓住红绸带救了她一命。后来这条红绸带就把他俩拴在了一起,白毛巾与红绸带就作为信物赠送给对方。后来老头子说白毛巾不是什么主贵的物件儿,那年他上山打柴时拿出来用了,只有这条红绸带,老头儿像宝贝一样珍藏起来,一藏就是几十年,说是要用红绸带把该拴的东西都给拴牢,免得跑丢了!
说到这儿,老太太又嚎啕大哭起来,说你爸他不守信用,红绸带没能拴住他,老东西还是撇下我先走了。她要让儿女们把红绸带拿到老爸坟前烧了,由红绸带陪着老头子,让他存个念想,等到“那一间”时再还给我。
儿女们听了红绸带的故事后鼻子酸酸的,大家都没有说话,也没人去烧红绸带。最后,移民美国的小女儿眼圈红红地说,让红绸带永远伴着妈妈,妈妈就像这条红绸带,能把大家全都拴在一起!有老娘在,大家无论身在天涯海角,总能想着红绸带,想着老娘,经常联系,互通声息。老娘不在了,红绸带也散了,大家就各忙各的事儿,来往也少了,日子已久,关系也就慢慢地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