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由一个个瞬间组成，有的瞬间如过眼烟云，不留痕迹，有的瞬间去令人永生难忘，成为永恒。
值得回味的是刚下乡那年，公社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被选上了，扮演革命现代芭蕾舞《白毛女》中的杨白佬，排练场地设在公社学校， 公社宣传队一共有20个人，几乎全是知青。白天排练，晚上演出，公社给我们找了一个很大的仓库，隔成两面间供男女知青住的地方，晚上可以不回我的小屋。
扮演白毛女的是重庆女青年李玲，听说她父母都是搞文艺的，父亲被打成反革命关在监狱里，因为她长得高挑漂亮，平时又喜欢唱歌跳舞，所以才被人推荐。扮演地主黄世仁的是公社半脱产干部区委书记的内弟王树杰。他是公社团委书记，也是我们演出队的队长。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我当时虽对情事混沌初开，但也看得出他对李玲动了心思。王树杰孩子都十岁了，老婆在农村，而李玲是下乡多年的城市姑娘。李玲对此却装作一无所知，反将目光对准了我这个1 9岁的毛头小伙。
看来文文弱弱的李玲，排练场上可是她的天地，革命现代芭蕾舞《白毛女》中的喜儿跳得特好，在她的建议下，我们赶排《白毛女》序幕。李玲教得非常认真，她那双美丽清澈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她柔弱的小手不停地纠正我不到位的动作，一再鼓励我说：“学得出来。”从她那亲切的语调，那多情的眼神，给人以信心和力量。我这蹩角的杨白佬，后来还居然得到了同行的认可，与她双双获得公社男女优秀演员奖。
李玲的歌也唱得好，一次到下面大队演出，李玲要求我与她来个即兴表演，我拉小提琴，她唱歌：
太阳啊霞光万丈
雄鹰啊展翅飞翔
高原春光无限好
叫我怎能不歌唱——
她那脆亮的嗓音、婉转、宽广，略带野性，穿透力极强。当她唱到“雄鹰啊展翅飞翔”时，目光了望上前方，仿佛头顶上就是翱翔的雄鹰。前方其实是一棵大树，树杈间坐满了一个个小孩，从下往上看，全是鞋底。一轮圆月挂在树捎上，轻风拂来，多么凉爽的夏夜呀。
“好!”人群中欢呼起来，惊得一个偎在妈妈怀里的婴儿大哭起来，妈妈也顾不得害羞，急忙将一只肥硕的奶子塞进婴儿嘴里。而在那一边，一群后生在故意起哄，挤过来挤过去，推推搡搡的，他们的用意很明确——就在不远处有一群年轻女子，都穿得花花绿绿的，不停地大声说笑，但装着并不理会后生这边。掌声不停，要求再来。
李玲与我来了一段《逛新城》。不知什么原因，我俩配合默契，真是一对天然的组合：二人翩跹于不算大的舞台上，一个扮演老父，一个扮演女儿，飘飘然如一对飞翔的蝴蝶：
阿爸耶——哦——快快走，看看拉萨新面貌
女儿呀——哦——等等我，看看拉萨新面貌
快快行呀快快走呀，噢呀呀呀呀呀……
一阵急促欢快的过门伴奏。李玲拉着我的手，填满情波的眼睛深情地把我凝望，台下的人被我们的出色表演打动了，报以热烈的喝彩声。他们不知道，李玲的心中已默默地认可了另一种角色。
演出完已是半夜了，在回家的路上，李玲突然坐了下来，我忙用电筒照了一下她的脸蛋，啊，雪白！嘴唇也没有一点红晕，额头上虚汗点点，可能是演出太累了，天气热中暑了。我脱下背心跑到田边打湿，拿来叫他们给李玲揪痧退凉，一阵忙乱，李玲好多了。
当晚在回家的路上，李玲把我叫到一边，突然对我说：“小强，你今年多大了?”我说：“19岁呀。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我感觉她明显有些失望。一路无话，在住宿的院门口我们分手了。我走出不远，她竟突然追上我，一把抱住了我，在我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颤抖地说：“小强，你真傻!”说完飞也似地跑了。
我呆了，不知所措。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接受女人的吻!那种感觉，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从这天起我成熟了——我被一个比我大4岁的女孩给催熟了!我突然发现她原来是那样地美丽!她那带着山野花草清馨的香吻，芬芳着我的心灵!
从那以后，我对每天的排练更投入更认真了。我也突然间学会了打扮，非常盼望与她在一起的时刻，盼望着那深深的一吻。
记得那个晚上，我们悄悄的出来，来到学校旁边的那条小河边上，草密清香，月华如水，群山悄然，我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感受着对方体温带来的温馨。这是痛苦过后的甜蜜，甜蜜中又隐伏着一丝丝的苦涩。突然，她转过身子，动情地说：“强，吻我吧！”随即，她扑到我怀里，紧紧地搂着我，把红唇送到我唇边。我一时心跳加快，伴随着她娇媚的呻吟，搂抱着她激情热吻……
我毕竟比她单纯，我确实没有想这么多，她敢于破釜沉舟追求属于自己的东西，而那时的我总是以悲观的目光看待我们的结局。凝望夜幕下的山峦，我心里十分矛盾，忧心忡忡。我送她回去，她小鸟依人紧贴着我，一只手紧紧地拽着我的手，全靠我拉着她走，在盘山石道上，她总是那么娇慵无力，也许是她希望这条山路越长越好，因为下了山，我们就要分开。
分手的时候还是来了，我们又动情地搂抱在一起，几次亲吻之后，我便匆匆往回赶，偶然回头，她还木木地站在那里。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公社决定我们选芭蕾舞《白毛女》序幕参加区里的调演，我们重新打磨，精心排练，但我也发现，王树杰对李玲和我更对立了。有时本来是李玲演得非常好，他也要重来几遍。有时他也会向我提出一些要求，找我的茬儿。我不想惹这个队长，只好忍了。李玲曾几次和我说不想演了，我劝她说：“演出不仅能多赚工分，而且还能因此得到队里的重视，将来有机会先回城啊!”她听后先是一愣，后来就再也不提罢演的事了。又过了一阵，我突然发现王树杰对我和李玲不再挑剔了，心里才放松了些。
演出获得了成功。我们公社这个节目被选上参加区汇演。在区的文艺汇演上，一举获得了表演一等奖。这下我在大队和公社都出了名，大大地弥补了我在农活上的不足，为我回城增添了一个举足轻重的法码。年底，区里大张旗鼓大搞修建梯田工程，我被区里领导“钦点”为梯田建设指挥部的广播员兼报道员，与区里领导同吃同住同办公，成为全公社知青都羡慕的人!这段时间，由于指挥部与我们队相距很远，我与李玲一直没有联系。
一年后，我也成了公社半脱产干部，正当我高兴得忘乎所以的时候，我接到了李玲从部队寄来的信：
亲爱的小强，你好!请不要介意我这样称呼你!当你接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嫁作人妇了。没办法，我是心高命薄啊!我知道，我不可以爱你，你更不可能娶我。你是一个有作为的人，不可能娶一个比你大4岁而且父亲还关在监狱里的女人。你那么优秀，这对你太不公平了!但我却是真心地喜欢你!也算我们有缘，在一起排演了两个月的戏，我终于得到了你的爱和你的吻，我知足了!可是小强，你要知道，在排戏的这些日子我是怎样地忍气吞声吗?王树杰这个色狼早就对我动了心思，我不理他，他就总找我的茬儿，我真的不想演了。可当我知道这出《白毛女》序幕对你多么重要时，我还是坚持了下来。但是，终于有一天我被他抓住了把柄——咱俩的约会被他跟踪时看到了!那天，在他“不同意就说出我俩的事”的威胁下，我迫不得已屈从了，他……后来，又怀上他的孩子。在他向我承诺“永远也不说出你我之间的事”后，我偷偷地将孩子做掉了。但纸里包不住火，后来还是有人知道了。为免得连累其他人，我又走向人生的另一个悲哀，嫁给他的一个大我1 0岁我并不熟悉的远房亲戚——老刘。老刘在部队是个副营级干部，可带家属，这算王树杰回报给我的恩赐，我总算有了一个归宿。
和你说这一切是要让你知道，一个从年龄到身份都不该爱你的女孩曾深深地爱着你，并且为了你，她做了她能做的一切!不多说了，祝你早日回城，早日找到你心中最美的女孩!更祝你永远幸福!我只是希望你还记得我，记得那个曾与你一同演出，并获得了阵阵掌声的那个女孩……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泪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后来我回城，参加高考上了大学，成了一名教师，2003年回了一次乡，听老乡们说起了李玲的消息。老乡说她丈夫转业后一同回到了县里，夫妻间关系不好，丈夫喝了酒就打她蹂躏她。后来，她丈夫出车祸死了，她带着女儿回到了重庆……
听后，我不由唏嘘良久。命运无情，苍天易老啊!
我清楚地知道，能与李玲一起排练演出《白毛女》序幕，于我是一个登天的阶梯，而对李玲杰则是一个地狱!可她竟那么无私地“表演”着，她是在主演自己的悲剧啊!而这一切竟都是为了我!和她相比，我是多么的自私和功利啊，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我挥泪，写下这副对联，以铭记那段因《白毛女》序幕而结缘的凄美而哀婉的初恋故事，铭记那个背负坎坷命运仍然敢爱敢恨为了心爱的人不惜忍辱负重的大义女孩。
岁月迢迢里看花开花谢，
冬去春来的季节更替容颜易改；
红尘滚滚中望云卷云飞，
斗转星移的人世沧桑真情不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