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2012年农历的三月十三号,你奶奶的、也是我母亲的那间老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艾草香味儿。在那散着老家具特有陈腐味儿的水曲柳桌台上,有一大锅的熟糯米,一碗油绿如漆的菜汁,一大纸包红豆沙馅儿,还有一小袋碎冰糖。
说罢,父亲叹了一声气,这气息软弱无力,像奶奶墓前纸钱灰上冒出的一簇簇黄烟,随着漫天乱飞的灰屑,眨眼间就烟消云散了,或被那带着一丝悲凉的风儿吹远了,思绪也远了。
1981年二月廿九,清明节,也叫鬼节,邻里的老人之间传:鬼节前后容易死人。在那天之前,你的爷爷、也是我的父亲,不幸去世了。
那时我还小,只是怔怔地看着母亲哆嗦着进了锅屋,砖土砌成的灶台边,有干草,有干木柴,还有一张正月初五新添置的水曲柳桌台,桌台上一块案板,一块暗绿色的苗团,我的母亲就把丧偶之痛完完全全地发泄在了这块绿色面团上,搓了又搓,揉了又揉,搓揉着,眼里的泪水就吧嗒吧嗒滚落下来,滴在了水曲柳桌台上,滴在了沾着面粉灰尘的衣袖上,几颗豆大的泪水珠子,就落在那团儿绿色面团上。母亲鼻子一抽,伸出袖口一抹,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手里活儿停了,目光盯着那一团绿儿,呆滞着,静着,静得我哥哥、姐姐们心里直发麻,直到母亲再次搓揉那绿色面团,我们才定下心。
那天晚上,母亲把蒸好的一锅青团砘在我们面前,“吃。”母亲命令道。记忆中,那青团没有馅儿,却味道极好,粘稠甜腻,粘在我的牙根上,腻到了我的心肺五脏,可惜那一顿,我们几个孩子都没能好好享受那青团,我们都哭了,母亲在我们面前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兴许是在锅屋里流干了、流累了。
那个时候,我只知道清明节要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钱。
你出生在1997年一月,那年的三月初六是清明节,你已经有十几斤重,我和你的妈妈还有你的奶奶都为你感到高兴,美中不足的是因为你出生的时候已有九斤,无奈你的妈妈要在腹上留下一道六寸长的疤痕。
初六那天,我抱着你,你的妈妈在我身后,我们坐着你伯伯借来的九座铁皮车,早早地去为你爷爷烧了纸钱,有必要一提的是,你奶奶前天蒸了两大锅青团,都是糖馅儿的,虽然我不太赞成让你吃这东西,但是你的奶奶,一定要让你尝一尝她的手艺,拗不过,只得沾上一点青团,伴着奶粉泡的牛奶,让你吃下去。
我坐在靠右后方的位置,你的妈妈抱着熟睡中的你坐在我的左面,看着你嘴角挂着的晶莹,我们相视而笑,因为我们太爱你了。
车开出墓园不久,我透过右侧的车窗玻璃,我看见沿路几个孩子手里都持着风筝线。高高挂着的风筝,样式自然没有现在那么复杂,由芨芨草、竹子为脊骨架起的一面白色的四方形,中间一道黑色杠杠,大致都是这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孪生兄弟一般。一个孩子手劲小了些,风一吹,线没抓牢,那“一道黑杠”就扯着细长的尾巴远去了,那孩子懊恼不已,嘴里大声嚷着什么,使劲地跺着地面,惹得周围孩子一阵嬉笑。
车开上了一处公路,我的目光瞥向公路一侧的空旷地儿,一个年轻女老师模样的女人,手里持着一面红色小旗子,旖旎着,像少女翩跹起舞时镂空的红色丝绸料子的舞裙,身后跟着的两排学生,在我跟前大概到腰部的样子,手拉着手,背着小小的书包,脸上洋溢着春光,队伍的末端,两个身材还算壮硕的中年男老师,一共扛着大概七八株小苗儿,那时候的孩子眼里哪有环境和公益的概念?全当是一次郊游罢了。
车停在了我们家门口,隔壁家门前的泥巴地里歪七扭八地插着两株柳条,柳条旁边卧着一条大尾巴黄狗,大尾巴黄狗有一岁多,是去年三月左右被生下来的,生它的狗娘不巧前天死了,不知道被埋在哪了,几个邻里的小鬼试图寻找,还偷偷潜进了狗主人家的院子刨土寻狗娘,被狗主人呵斥一顿,这事便没了下文。
那之后,清明节的气氛变了,你的奶奶很喜欢你。
2012年一月,你的奶奶犯了哮喘,接着心脏也查出了问题,她被伯伯开着新买的面包车送进了医院,半个月后,你奶奶出院了,出院的时候身体看上去不错。
2012年的农历三月十二号,你的奶奶托人买来不少艾蒿、鼠曲草,又亲自出门买回了糯米,红豆沙馅,还有一小袋碎冰糖。
那之后,你吃到的青团都是超市卖的水果馅青团,我不知道那种馅儿或红或紫,表层艳绿的青团味道是否有手制的好,我只知道我后来不常吃青团儿,就是吃,怕也是吃不出那种味道,那种复杂的味道,那种水曲柳桌台的陈腐味儿,艾蒿汁液的清香味儿,当年那条大尾巴黄狗身上死亡的味儿,还有新生婴儿身上的体香味儿,百味交织,形成一绺味儿,你问那是什么样的味儿?
说罢,父亲颤巍着将手伸进口袋,像是在无尽黑暗中搜寻着那一绺味儿,那不是一个物体,无论父亲怎样伸手去抓都抓不住,只好顿了顿接着说:
那是对生命的敬畏,对死亡的释然?又或者只是一个青团的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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