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沂蒙

时间:2016-12-27 16:09:46 

无论古今中外,总是把雪视做真诚、纯洁,祥瑞的象征。每当冬季那片片雪花在我面前飘落的时候,一种淡淡的怅惘便涌上我的心头。

我和你初次相识,是在一个初春落雪的日子。那次,我调到团卫生队不久,你在团里的电影组工作。一天,我从军教导队学习归来,你则刚刚参加完军里的学习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长途汽车在中途抛了锚,我们结伴沿着羊肠小道,赶回位于沂蒙山腹地的部队驻地。

在军里,我列席聆听过代表们的发言。由于时处那“史无前例”的特殊时期,发言难免有空洞矫情的通病。唯有你却娓娓陈述了怎样照料抚养了一个父母相继病逝而举目无亲的孤儿的故事。那情真意切的叙述,扣动了每个与会者的心弦,也理所当然地唤起了我对你的好感。加之你春风般热情真诚的秉性,短短十几里路的行程,已消弥了我们之间的陌生心态。

部队开赴沂蒙山区,在承担在大山肚子里挖坑道的任务前,曾在一个荒僻的农场屯垦种稻。战士们一天到晚踏着初春的冰凌水,往育秧田里撤施着肥料,一天下来浑身汗臭夹着粪臭,累得贼死。最使那些嗓音刚刚变粗,隔三差五要往被褥上涂画“地图”的小战士们难耐的,还是几十里阒无人迹的孤寂索寞。于是听广播喇叭里你那圆润甜美嗓音播送军垦快讯,便成了一种美好的精神享受。没有党员骨干在场时,有的战士便捏起嗓子学你的声调,甚至连最规矩的新兵也跟着起哄。那天,为解除路途跋涉的辛苦,我在一路乱侃中竟脱口说出这事。我随即感到失言,这种事对一个女孩子该是如何粗俗。我想象你会羞赧,会嗔怒,像每一个女孩子一样。你冻得通红的面颊上却只是掠过一抹红晕,略一沉吟大度地说:“我在有关卫生心理的书上读到过,象他们这样正处在青春发育和成熟期,偶尔私下说几句有关异性的调皮话,只是性意识的正常表露和宣泄,不值得大惊小怪。”我几乎瞠目结舌,惊诧地偷眼望着你那娃娃脸型上的庄重神色:你从哪儿学到这些高深莫测的理论?而且天知道你这个整天和麦克风放映机为伍的女孩子,什么时候竟然闯进了我们医学的门庭?

后来你还认真叮嘱我,这事不要再随意传播,因为在那个年代里,这类不“突出政治”的话语,足以毁掉那些小战士的整个政治前途!这天,你认真和我相约,要求借阅我的医学书籍,并恳请我帮助辅导,指教。

那时部队的政治环境,业务人员在政治进步、职务提拔各方面,都处于“十二金钗副册”的尴尬地位,以至有“技术越学越精,职务板上钉钉”的说法。我想不通你为什么偏偏看上这条冷板凳?听到我的询问,你轻轻感喟到:“我特意问过一些有经验的医生,像那孩子父母的病,若能及时治疗不会有生命危险。要是这儿有座医院,有称职的大夫该多好!”

望着你痛楚的目光,我不禁霍然省悟,你的心已随着飞舞盘旋的雪花,飘落进山区万千农家,渗入这瘠薄贫困的土壤。

返回军营后,每个星期,你都准时来卫生队借阅书籍。因怕领导追究,你不敢把书带回组里。你学得艰难,辛苦。虽然我不相信在这没有任何教学设施的卫生队,仅凭有限几部工具书,会将一个毫无医学根基的人陶冶成合格的临床医师,但却不能不被你虔诚执着的精神所感动。倒是对于医学的共同挚爱和追求,使我们两颗年轻的心灵,在长期真诚的交流中,不时碰撞出灼热的火花。在你诚实的目光里,我不止一次读到令人心颤的信息。

我还未来得及向你剖露自己的真诚感情,却蓦然传来了你复员的消息。那是一个阴霾低垂的日子,当我赶去为你送行,载运复员战士的汽车已没入遥远的山垣。听说部队临时做出让你复员的决定,是因为为你整理先进事迹的人意外地发现你精心照料的,竟是两个下放改造的右派分子的遗孤。此外,还有人报告了你走“白专道路”,潜心钻研医学的行径。

从那以后,我们只是靠频繁的书信布达彼此的境遇。一年后,传来你参加文革后的第一届高考,被医科大学录取的消息。我写了长长的一封信,祝贺你实现积年的夙愿。信末,特意附上唐朝诗人刘禹锡那首寓意深长的《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

我急切地盼望你的回信,盼望那期翼已久的回应。然而在书信中,你意外地婉言相告,说我们若结合注定不会美满,你的心已另有所属。

虽然,我长期未悟出你这决断的隐衷,却始终不相信战友们做出的我在新时代《秦香莲》中扮演了男性悲剧角色的推断。不久,我也退役离开了沂蒙山区。我们从此再未获得重新晤面的契机。终于,我有了一个知痛知暖的妻子,有了一个和谐温暖的小巢,完成了组合家庭这一人生必修课题。但是在这温暖和谐中,我常常感到一种难以弥合的遗憾。你的离去像一片冰冷的雪花,虽然在记忆中渐渐淡远释融,却在心底凝结成一种滞重的冰凌。

去年冬天,我参加省里组织的医院工作检查团来到沂蒙山区检查,下榻在一座县城。天色向晚时,窗外飘起稀疏的雪花。我正怅然傍窗而立。一个满脸精灵的小司机不由分说把我请上汽车,径直开到县城最大的餐馆。我走出汽车,你意外地站在我的面前。你轻声向我招呼,随着颤抖的尾音,那双依然明亮的眸子里,倏然闪起了婆娑的泪光。

几年前我就依稀听说你毕业后的去向,你像一滴清亮的水珠,在知识天宇中升华结晶,又如一片恋旧的雪花复归沂蒙,听说就在这个县一个乡卫生院工作。我曾不止一次苦苦瞑思:做为一个理性已经成熟的女性,你回沂蒙就是为了偿还感情的夙债?

你终于平抑了自己的感情,落落大方地邀请我在餐厅一张雅致的桌旁落座。桌面上错落杂陈着沂蒙山区出产的全蝎,日照海口运来的对虾、还有海参,鱿鱼等各种名贵菜肴。你双眸隐在朦胧灯影里,频频举杯向我敬酒,邀我吃菜。

多年的行政生涯使我久谙“杯子一端,政策放宽”,“菜上三道,批复生效”的餐桌文化,但从来从骨子里厌恶这种作风。我实在难以接受,当年那个白雪样纯洁的姑娘,竟然也学会了使用这种庸俗的武器。

我默默思忖你的用意。我虽只是小小的处级干部,可几年来却也接待过不少联络人事调动的人。这些年沂蒙山区虽然发生了明显变化,人们饭桌上不再有昔日的菜糊糊和掺糠煎饼,简陋的茅草屋也正被砖瓦房舍替代,可是贫穷的痕迹依然触目可见。乡镇卫生院房屋简陋,设备落后的现状,更使任何希望在专业上有所造诣的医务人员望而生畏。你是否也是在做上调的努力?我关切地望着你眼角已明晰可见的鱼尾纹,寻求工作变动对你似乎无可指责,作为文革后第一批本科毕业生,你本可分到条件优越的医院。你为山区已付出得太多。我愿为此竭尽力量,哪怕仅仅是做为旧日的一个战友。

你终于话入正题,但并未说自己,说的却是自己的卫生院。你说,那卫生院房屋大都建于六十年代,虽经县乡两级努力又建起了一座简易门诊楼,其它房屋仍是难以继续使用的危房。因地方财政紧张,虽经多方筹措,要翻盖所有的房屋仍差几万元的缺口没有着落。你希望我能帮助转求带队的省厅领导帮助解决这火烧眉毛的事儿。

你似乎早看出我对酒宴的不以为然的神情,自我解嘲地转动着手里的酒杯说:“本来求老战友办事不该动用酒肉攻势,可又怕离开这‘一端就灵’的招儿误事,不得已出此下策。好在花销都是从个人工资袋里省出来的,不会玷污老战友的清名!”我相信你话语的真诚。望着你寒伧的旧式黑呢外套,和这桌丰盛的酒宴,我心中不禁涌上一种辛辣,酸楚,灼热相互掺杂的感情。

我关心地问你:“你真打算在这儿长期干下去?”你没回答我的询问,却轻轻问道:“你还记得当初那孩子吗?那时当地没医院,只能托人到几十里外的县城拿药。药拿回来,病人已死去多时。药喂到嘴里又从嘴里流了出来。孩子却还是一勺勺的喂个不停。他总认为只要喂下药去,父母就还能活。后来才知道,药拿回的及时也没用,那些仅仅根据当地人经验拿的药,根本不对症!”你幽幽地吐出一口气又继续说。你也真想换一个能提高业务水平的环境,却又丢不下经营了七八年的医院。而且在这里,你已有了丈夫、孩子和自己难以舍弃的事业。你的语气,神态格外平静,但从你那双已不再年轻的眼睛里,我分明看到了当年那种纯真、火热的神彩。我想,这贫瘠的山区应该感到幸福,因为它得到了一颗真诚心灵的不移痴情!

我深情地望着窗外那迷人的雪景。虽然离别沂蒙山已久,我仍清楚地记得每逢瑞雪飘临时,房东大娘就会满面春风地唠叨诸如:“今年麦盖三重被,明年枕着馒头睡。”“今年大雪封门,明年粮食满囤。”的喜庆话儿。我曾不止一次感慨,那无暇的洁白晶体竟有这样一付火热心肠,它们着意从天外赶来,就是为燠暖山区的企盼和希望!

分手时,已是街寂人静时分,满天雪花像要将街道房屋装饰成玉琢银镶的晶莹仙境似的。

我久久伫立街头,目送你的身影渐渐远去,没入无垠的风雪深处。雪地上那行明晰深沉的足迹牵动着我绵绵不绝的思绪和联想,我觉得我的心境重又像一片初春的雪花一样纯净,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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