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张三疯

时间:2016-12-27 16:18:16 

(一)

昨天晚上下班后,我给老家的爸妈打电话。

我问,现在家里还忙活啥?我爸说,现在家里没啥活了!还唠了一些鸡鸭狗的闲嗑,一问一答式的,我爸妈都是比较不喜言谈的农村人,基本上都是我问他们来答。

要说完电话了,我爸用有些异样的语气问我,你知道吗?

我说,什么?

你三大爷没了!

我轻轻地“啊”了一声,感到心跳顿时厉害起来,嘭嘭嘭的,脑袋浮现三大爷的样子,我听见我爸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们爷俩儿都对着电话静默了五六秒,我说,啥时候的事?

我知道这事儿不是平常闲聊时的这事儿那事儿,这次的事儿,人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发生在自己身上,发生后却和自已一点儿关系没有,该折腾的是身边的亲人。

我听见我爸啪地打火机点烟的声音,狠吸一口,吹得电话呼呼地响,平静的说,明天是头七!

(二)

三大爷比我爸大两岁,是属马的,今年刚六十啊!印象最深的就是每次回家三大爷都像个哥们儿似得用爽朗的笑声和高亢的嗓门喊着“东子回来了!”来表达自己的高兴,不像我爸妈只是咧着嘴憨憨地笑。

三大爷的生日是农历四月初七的,那会儿正是开春,农村忙活着种地的时候。村里谁要是赶上六十大寿,按说,全家老小是要小小办一下的,起码伙食要改善改善吧!可是三大爷虽然已经六十了,即使不赶上农忙的时候,他也不会看到自己的孩子给自己过生日的热闹场景的,因为三大爷到现在还没有一儿一女。

三大爷过生日那天,还和我爸在地里忙着种苞米,不是种自己的地,是帮我家种地。三大爷自己也是有七亩口粮田的,好多年前就给我家了。我妈说,收拾秋的时候分一半的收成给三大爷,三大爷说不用,留点儿自己够吃的就行,土豆白菜啥的园里种的就够用了。三大爷年轻的时候,经常出去打工,等到了开春农忙,夏天铲地和收拾秋的时候,不管打工咋忙都回家帮着忙农活。每年过年,我都去把三大爷拉到我家来和我们一起过。

我爸也是当爷爷的人了,我大哥结婚后就分家另过了,谁家都有忙不完的活。我又在外谋生,家里的活啥都帮不上。家里的一垧多地还是自己伺候,还有三大爷帮着,三个人不紧不慢地忙活,倒也误不了农时。

那天,我妈先回来忙活伙食。三大爷跟我爸说,别折腾了,对付一口得了!

开春在农村是最苦逼的季节,一边是有农活要忙,累得要死,想吃点好的,都没功夫去做。再说,吃的东西,菜啊自己家就剩下前年的发芽的土豆了,什么白菜,香菜,辣椒,茄子,连籽儿还没功夫埋进园子里呢!要吃就得到卖铺去买,还齁贵齁贵的。买种子,化肥啥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谁舍得花钱去买青菜。猪肉,要吃就去镇里菜市场买吧!

三大爷六十大寿那天,我爸把大爷,大娘,二姑,二姑夫,老叔,老婶都找来了,还有我大哥一家三口。全家老少坐在一块儿,两张炕桌拼起来。我妈炖了两只老母鸡,炒了鸡蛋柿子,辣椒土豆片,油炸花生米,焖的是三大爷最喜欢吃的二米饭,装了两瓶五块钱一斤的高度白酒,几瓶啤酒和一大桶果汁。我给我爸打电话,我爸直接把电话给三大爷了,我说三大爷生日快乐!三大爷说,好!快乐!谢谢我家的老儿子啊!我听出来,三大爷有点儿喝高了。三大爷提高了嗓门说,老儿子,你在外面可得好好干!这大学可不能白念啊,咱屯子都说你有出息,都说你爸你妈有正事儿,供出了大学生,脱离了农村,还在北京城工作,不用像我们再在土里刨食,靠天吃饭了!其实,平常三大爷是很少跟我说这些的,虽然我知道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三)

从我记事儿起,三大爷就住在爷爷家的小西厢房里,吃饭的时候就到大屋来和爷爷奶奶还有大爷大娘们一起吃,吃完饭哼着小曲会自己的厢房。爷爷奶奶过世后,大爷让三大爷搬到大房子住爷爷奶奶的屋子,三大爷不肯,还是在自己的厢房里。现在想来那会儿我都五六岁了吧,可是三大爷还是一个人过的。

我开始上小学了,学校在村外的西南边,我家住在村子北头儿,三大爷住在村子正南,可是我每天早上挎着书包都要先到三大爷的厢房那去看看。有时候,三大爷到地里干活了,有时候,三大爷就在园子里忙活,我就老远地就喊,张老三!三大爷就骂我,小犊子,再这么喊不给你好吃的!

我家那时挺穷的,地里产粮,园里出菜,井里打水,倒是吃喝不愁,可是一年到头也就买公粮苞米能见几个钱儿,而且全家一年的开销就指望这点儿钱了。我要想吃到卖店里那些需要钱来买的美味,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不过每回我到三大爷那,他都能给我掏出好吃的来,一块儿糖,几块杂拌果子,有时候甚至是一根香肠。我当时觉得三大爷可真有钱啊!不过,我去找三大爷不只是因为我嘴馋,每回和三大爷在一块儿时,特自在,我干啥三大爷都不管我,在我家里可不行。

我小学毕业了就要上中学了,我们镇里有个最牛逼的中学,大多是镇里的孩子和各个小学学习好的住宿生。再者是在自然村比较集中的村儿里建农村中学。就我的学习水平是不敢想去镇中学的,再说即使我达到那个水平,我家也没钱交伙食费啥的。离我家最近的的中学在隔壁村儿的隔壁村儿,十里地吧!近点儿村儿的孩子要上学一般是起个大早,几个人一起啪嗒啪嗒走着去,家里条件好的能骑上辆破二八车,臭屁哄哄地去上学。我家当时也是有一辆永久二八车的,那辆车还是我小时候,大概两岁吧,爸爸从别人那买来的二手车,就是凭着那辆车,爸爸每天早上两点钟起来,骑车近三十里地去查干湖河汊子子倒鱼来卖。这车哪坏了爸爸就修好,至少也十年了,我倒是可以骑的,问题是我家就这一台啊,我早上骑到学校,就是一天,晚上才能骑回来。家里有事儿啥的要出去,就得到邻居家去借,邻居家也不是谁家都有自行车的,有自行车的也不是总在家等着你来借的,即使自行车在家也不是谁都愿意往出借的,即使偶尔的人家借给你了,那个不情愿又不得不的样儿够你受。当然这些不是我操心的事儿。

在我的第一个没有暑假作业的暑假里,也是我小学生涯最后的一个暑假,准确地说,这个暑假都已经不在属于小学生活了,因为我们离开小学校门后就不会再回去上什么课了!当然我也不会为了一去不复返的小学生活而伤感,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奉献给了我的小伙伴们。我们白天爬树掏鸟窝,去北泡子洗黄泥澡,晚上两大拨人儿争抢村里最大的粪堆,或者是满村疯跑藏猫猫,再也不用担心写作业,抄作业,以及抄作业被老师罚的事儿了!

我爸想了个主意,再买一个二手车,能骑的就行,二三十块钱撑死了。于是我爸就寻思我们村儿谁家有两台车子,还是可以买的,也寻思到了附近村儿,前几年东村西屯的卖鱼,谁家什么情况基本上都了解了。

我记得有天傍黑天,我们一伙人正守在粪堆上,击退了好几波李宝子那群家伙的强攻。我们浑身都出汗都湿透了,脸上,脖子上,手上沾了一层的土灰和干粪渣子。我们各个呼哧带喘的,就听见村南头有人吵吵起来了,声音很大,本来我们村儿就百十来户,又是晚上谁家大声说个话老远就听见了。我们看有热闹看了,就都放弃了粪堆,像群狗崽子闻着香骨头似的呼呼啦啦地玩南边跑。我们一下就跑到我的大爷家了,挺多人都站在院子里,这会儿倒是没有谁吵吵了。我大爷坐在院子的猪槽上,好几个自觉相处得好的邻居围着他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我听见旁边的人都嘁嘁喳喳的说什么,这老三也真是的!好像是三大爷犯了什么错。我看三大爷的西厢房里亮着灯,进去一看,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的,跟让猪给拱了似的,满屋子都是白酒味儿,三大爷不在。

我就出去喊,张老三!

小犊子!

我看见南园墙根儿蹲着一个黑影,一点红色的烟火忽明忽暗的,真有点儿瘆人。

东子,过来!

三大爷像叫狗一样叫我,我就颠儿过去。像我们老师批评我一样说三大爷,你和我大爷吵吵啥?全屯人都来了,磕碜不磕碜!三大爷没跟我犟,就说东子,你可是我的亲儿子,等会儿帮三大爷搬家!

三大爷一直喊我小犊子,可是跟别人他总是说,我就是他的亲儿子。别人就笑话他说,那你和你兄弟媳妇是咋回事儿!刚开始三大爷还跟人家解释,东子是我亲儿子,不是说我是东子的亲爸,这点儿逻辑都搞不明白!别人轻蔑就说,老三你能搞懂,你就天天听您的收音机,看你的破书,你有文化!你咋不找个媳妇!后来三大爷也不解释啥了。别人看我整天往三大爷那跑,就说,东子上你三爸那啊!这些人没事就瞎嚼舌头,我知道他们背地里都说三大爷脑子有病,成天地听收音机,看破书,自己找不上媳妇,就管别人家的孩子叫儿子,就是个三疯子。我们屯子管脑子不灵光的都叫三疯子,可三大爷刚好又排行老三,他们觉得这“三疯子”的名号按在三大爷身上是最适合不过的了。我不搭理他们,心说,这些王八犊子,净他妈的能扯淡!

那天晚上,我和三大爷在他的西厢房里收拾东西,每一个人进来看一眼。三大爷把衣服包,行李包绑在他的二八车后架上,零碎儿八碎儿的装一个大化肥袋子里搭在车大梁上。三大爷把电棒绑在车把上,推着车,我在后面扶着行李包,穿过园子,上了公路一直往西。路上黑黢黢的,电棒的昏黄的光随着土路的颠簸像是浮动在水上,我在后面看见三大爷的黑影子踉踉跄跄的。北面家家户户的窗户泛着黄灿灿的灯光。我听见孙二秃子他妈喊他吃饭了,二秃子没有回音儿,倒是他家的狗使劲儿地瞎叫唤,然后有几只别人家的狗也跟着叫唤。我闻到焖小米饭和捣土豆浆的香味,好像里面放了肉。我忍不住直咽唾沫。

我跟着三大爷一直到我们小学旁边的井房子。井房子是农忙做水种地时给看井的晚上住的。因为抽水要用我们村大队里的柴油机,柴油机就安置在房子前一个圆柱的深坑里,开春时装上,种完地再卸搬回来。大队就找人晚上看井打更,防止胆儿大的把村里唯一的柴油机偷走。这会儿房子是空的,木门木窗都还在,只是窗户上的玻璃早就被我们打碎了。我们把东西堆到土炕上,三大爷问我你敢自个在这么?我说我敢!然后,三大爷就领着暖壶走了。别看我天天老晚不愿回家在外面玩儿,那是和别的家伙在一块儿。那可是我这辈子第一回自己守着黑屋子,我坐在土炕上,门外是黑乎乎的大地,啥都看不清,我用电棒往里照,只看到短短的一束电棒的光。我使劲儿不去想那黑乎乎的颜色里藏着什么玩意儿,可越是这样就越害怕。我就站在门外,西边我们的学校的大门前的两排杨树呼啦啦地响着,看着北边屯子里一处处的灯火我稍觉安全。我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一回头又没了,只有黑乎乎的夜色。我就再转过身看着屯子,有个人影啪嗒啪嗒地走过来,我颤抖着喊,三大爷!我没喊张老三。三大爷说,小犊子知道我是你三大爷啊!

那晚在井房子摇曳的洋蜡光中,我吃光了三大爷给我泡了两袋三鲜伊面,还有三根儿火腿肠,顿时觉得这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这了。而三大爷则就着一根火腿肠喝了半瓶子白酒。

没过几天,我再去找三大爷时,井房子门锁上了,我不知道三大爷上哪了。我跟我爸说,三大爷没了!我爸告诉我,你三大爷出去打工了,再也不会来了。我寻思,三大爷咋说走就走了,也不跟我说声。想到我爸说他不会来了,我好像失去了最好的伙伴一样莫名地悲伤起来。整天就坐在南院墙底下阴凉里看以前三大爷给我的小人儿书。我家的大黄狗也不没事儿瞎跑了,就趴我旁边跟我一起凉快儿。来个人儿大黄狗挺多瞅一眼,也不象征地叫一声。我妈就骂狗,再不管点儿事儿,猪食都不喂你!

我还有一周就要上中学了,我妈用花布给我缝了了大书包,从我大姥家借来了我四姨年轻放羊时的铝饭盒给我带饭,新布鞋也做好了两双,该准备的都差不多了,就是我家依然只有一台我爸的破二八车。我爸那段时间四处走动想寻摸买台二手车,竟然没有合适的,要么人家不卖自己用,要么就是我爸觉得太贵了!我爸说,干脆,先骑自个家的这个破车吧!好歹有啊,不用起大早走着去!家里有啥事儿再说吧!

那天也是傍黑天,我们在院子里吃饭。我掰大饼子喂大黄狗,大黄狗转身往大门外跑,还一个劲儿叫,是撒娇的叫。我们都纳闷,三大爷不声不响地拐到院子里来了,还推着一辆自行车。我一看是三大爷,就疯跑到三大爷跟前抱着他的腿,一边抽泣一边喊,张老三,你回来了!三大爷把车支在窗前的灯光里,这可是一辆新车,摸着车漆凉爽而光滑,全身反射着星星般的光芒,车轮转起来只听见呼呼的风声,没有我家车的稀里哗啦的杂音。我记得那晚我骑着三大爷给我买的新永久二八车在原地蹬了好久,清脆的车铃声在我家的院子里回荡了好久好久。

(四)

打完电话,我去地铁站接媳妇。我接过媳妇在他们单位附近的市场买的菜,说了三大爷的事儿。我俩儿默默地往我们合租房走。初冬北京城的傍晚冷风阵阵,但绝不是老家的北风那般强劲。河道里飘着黄黄绿绿的树叶,两旁的桃树上还倔强的挂着许多的叶子在风中瑟瑟的。远近已经是万家灯火,在混杂着尾气味道的空气里听不见一声家乡的狗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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