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冬夜如墨色画布,“嘭”,烟花在西边天空绽放,片刻闪耀过后,如流苏般降落,云舒睁大眼睛,把这座城市的流光溢彩一块一块地捡拾进自己的世界里,命运便如七月花园一样缤纷。
后厨大师傅唱着“出锅喽”,把云舒拉回到忙碌的现实中去了。
云舒端着两屉鲅鱼蒸饺推开包间的门,险些被扑面而来的温馨气氛淹没。四世同堂,欢声笑语,美味佳肴。画面美好得让她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旁边那个啃猪手的男生的眼神顺着云舒手腕上的红豆珠串一路蔓延,接着响起一声喜悦的叫唤:“安云舒!”
是卢以。云舒和他不算熟,不过半个学期的同学而已。
云舒谢绝了卢以一家留她吃饭的邀请,去后厨买了三斤虾饺,踏着忽明忽灭的夜色回家了。
妈妈正在厨房里忙,云舒轻轻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妈妈。
在云舒的记忆里,这是她和妈妈过的第一个有饺子的新年。看着妈妈的神情一点一点黯淡下来,云舒狠狠地吸了一口妈妈递过来的面糊,笑着说:“23块钱一斤的面糊,已经吃出了感情。”
云舒今年20岁,在过去的20年里,云舒和妈妈就为类似于这种23块钱一斤的食物奋斗。小时候,她问过妈妈,为什么她不能吃幼儿园里的饭,为什么不能吃冰激凌,妈妈说,因为她是小仙女,小仙女是不能吃人间的东西的。慢慢地,云舒长大了,知道自己不是仙女,只是个不幸的pKU患者,像这种被称为“特食”的东西,她要吃一辈子。可是能活着多好,活着就可以有自己的梦想,还能承载别人的梦想。
那天,下课后,云舒刚走下楼梯,肩膀就遭遇猛然的一拍,回头看,是卢以。云舒想起那天晚上他啃猪手时,嘴角沾着肉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卢以觉得自己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笑,心头的涟漪便一圈一圈地漾开来。他特别想揉揉云舒那茸茸的头发,或者说点什么话鼓励她,可是他又觉得那个女孩强大得好像什么都不需要。
元宵节
卢以在云舒打工的饺子铺门口等了半个钟头,手里拎着一个保温饭盒,里面装着他骗妈妈晚上要吃的夜宵,是煮好的枣泥馅汤圆。天气很冷,卢以不停地跺着脚哈着气,他希望云舒出门第一眼就能看见他。
爱情这个东西,放在冬天,就是火炉,放在夏天,便是清风。看见云舒出来,卢以的脸就火火地烧了起来,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他的温柔。傍晚的太阳懒懒地洒在云舒那茸茸的头发上,本来苍白的小脸也粉红粉红,卢以的心莫名地柔软起来。
“给你的,枣泥馅的汤圆,你太瘦了。”
云舒在心里想象了一下枣泥馅汤圆该有多香甜,才能把这一刻的空气都染得那么甜。她接过饭盒告诉卢以,以后不要给她送这些东西,她有厌食症。
云舒把饭盒带回了家。云舒不知道那种号称低苯丙氨酸的食物是怎么做出来的,她只知道,她一个人一个月要吃掉妈妈全部的工资。最沮丧的时候,云舒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上天要这样惩罚她,这还不够,还要惩罚她的妈妈。
拎着粉红色小猪饭盒的卢以从此成了学校西门口的一道风景。等上大半天,待云舒出来只把饭盒递上去,也不说什么,转头就走。云舒没办法了。她也有过要把事实真相告诉卢以的念头,可是,她不想被他可怜。
她只好一次次地把饭盒带回家。有一次,卢以问云舒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云舒想了想,告诉卢以:“在雪地里吃冰激凌。”
卢以那段时间看天气预报时紧张兮兮的,盼着能突降一场大雪,好带着那个精灵一样的女孩去吃冰激凌,可惜一场雪都没下,天气变暖了。
端午节
学校放了三天假,卢以要回山东老家给奶奶过生日。在候车室里,卢以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八角盒子,盒子里躺着八只可爱的小粽子,每只小粽子身上都密密地缠着五彩丝线。卢以说,先玩几天,玩腻了再吃。云舒被他的话逗得咯咯直笑,笑着笑着就觉得空气好像突然间凝固了,这才发现对面那张认真又深情的面孔,心里便像住进了一只粉红色的小兔子一样,跳个不停。多亏广播的声音打破了尴尬,云舒默默地陪着卢以随着人群一点一点向前移动,快过关口时,卢以突然转身揽过云舒,飞快地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八角盒子里装着八只可爱的小粽子,有八种不同的味道。虽然不能吃,但是云舒知道,不管是腊肉的味道,还是果脯的味道,应该都是幸福的味道。这几天她一个人慢慢地消化着那个羽毛一般的吻,仿佛觉得吃到了所有的味道。
三天的假期过得像三年,云舒的心里生出了除妈妈以外的牵挂。那牵挂如藤蔓一般疯长,把她的思念扯得长长的,把她的心扯得疼疼的。
两人再见面的时候,卢以很自然地牵起了云舒的手,十指相扣,云舒突然感觉,其实幸福的味道,比厨房的味道,更加致命。
中秋节
卢以问云舒,可不可以去他家吃顿饭。
云舒那夜睁着眼睛到天亮。早上黑着眼圈打扫房间,还去楼下的超市给妈妈买了一盒月饼。这么多年,为了云舒,妈妈这个正常人几乎和云舒一样过着不正常的生活,恐惧甚于辛苦。富足的家庭尚且供养不起她这样的孩子,可是妈妈硬是挺了下来,这背后的辛酸也许只有妈妈自己最清楚。
云舒想告诉妈妈卢以邀请她去家里吃饭,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妈妈走后,云舒给卢以打了电话,说胃不舒服,不能去了。
晚上卢以就赶过来了。云舒下楼后,看见月光把卢以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云舒的心,被这股落寞狠狠地揪了起来。
卢以拎着粉色小猪饭盒,饭盒里装着米粥,云舒默默接过那个小饭盒,说,这个小饭盒,再也不会还给他了。
他们不会有将来的。她很乐观,但依然摆脱不了pKU患者这个事实。她已经惩罚了妈妈,然后在自己的心上戳了一个大大的洞,她再也经不了那样的痛。
生日
从那以后,云舒再也没和卢以说过一句话。转眼到了冬天,作为班上唯一的走读生,云舒一天需要在寒风中艰难地往返两次,她知道,她被寒风冻红的小脸,眼睫毛上的冰霜,还有裹成茧蛹一样的笨重样子,都无一例外地落进了一个人的眼里。云舒知道那个人有很多疑问,可她就是不看他一眼。这人间于她来说,最好的凛冽便意味着最好的温柔。
下课时,云舒像个逃兵一样低头走出了教室,不想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卢以瘦了一点点,看着云舒的眼眶微红。云舒以为他会问,可自己应该怎样回答,告诉他真相,害他和妈妈一样?不。
他只是想陪她过一个生日。
第二天,两个人在外面逛呀逛呀,两条牵在一起的手臂晃呀晃呀,忽然,云舒感觉脸颊滑过一丝凉凉的湿意,抬头一看,下雪了。
卢以说,我们去吃DIY的冰激凌吧。
雪越来越大,像是天使奖励给孩子的糖,云舒的心头涌上一半的喜悦和一半的悲伤,暗暗搜罗着所有能够想到的祝福送给那个正在做冰激凌的男生,还要感谢他,让自己吃到了幸福的味道。
卢以做的冰激凌很漂亮,云舒宝贝似的捧在手里。好长时间以后,才用小勺子挖了一小块儿送到嘴边,她闻到了一股清新的果香,然后把那股香气使劲咽下去。她可以确定这是她二十年来吃过的最好吃的味道。
云舒把小勺子里的那块冰激凌又填了回去,并弄回原来的样子。
卢以,我舍不得吃掉它,我拿回家可以吗?
他们不能坐车,车里的温度会毁了它。两个人便踏着新鲜的、还冒着冷冷香气的雪,在咯吱咯吱的音乐声中,步行回家。
告别了卢以,云舒小心翼翼地把冰激凌放在床头的小桌子上。屋里真的太暖和了,云舒看见冰激凌正在一点一点融化,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夹杂着奶味的果香,云舒使劲抽着鼻子,生怕错过每一缕香味。这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冰激凌。
冰激凌最终化成了一摊彩色的稠稠的液体,悲伤也开始融化,淌了云舒满满的一脸。
她看见,在化掉的冰激凌中间,躺着一枚细细的指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