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与我父亲不同,我二叔搭眼一看就是个文人。我父亲身材矮小,皮肤黧黑,相容古陋,一瞅就是沐风淋雨与土坷垃打惯了交道的庄稼人。但我二叔白皙干净,长相英俊,用鲁班桥镇初中一位初二学生作文里的话说,肖老师长得简直如花似玉。这篇奇文妙句,虽使鲁班桥镇师生有一段时间见着我二叔手捂嘴角,窃笑不止,但它像一则流传广远的广告词一样,使整个鲁班桥镇人知道了我二叔玉树临风、出众脱俗的好长相。
不仅仅是长相不同。我二叔与我父亲的名字,就像凤凰与乌鸦,一个叫着心里祥气,一个叫着心里憋屈。我父亲大名叫枸根。
据我祖母说,她临盆生我父亲时,梦见自己割了一上午的麦子,正在肖村庄南的枸树下歇息,忽然平地刮起一股黄风,她身后碗口粗的枸树哗啦一下倒了下来,裸露出泥土下粗壮的树根……醒来后,我祖母肚子一阵绞痛,后来就生下了我父亲。此足以说明,我父亲大名叫枸根,似乎天经地义。枸树是肖村最常见的一种植物,它们一棵棵生长在肖村的村头或者田野,树冠蓊郁,树叶呈枫叶形,扯下一片叶子,叶柄上便有一种粘稠的乳白色汁液慢慢渗出,枸树叶是肖村人喂牛喂羊的好草料。等到了夏天,蓊蓊郁郁的树冠上,便挂满一颗颗杏子大的赭红色的浆果,嘴馋的孩子爬上去,摘几颗下来,即使舌头火烧火燎地疼,也常吃得甜津津,香滋滋。
但肖村人并不因此就记挂着枸树,我父亲被人“枸根枸根”叫着叫着就叫成了“狗跟”。这是一个多么屈辱、难听的名字!在肖村,我常听见,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挤眉弄眼说:“咦,你家的狗咋跟咱来了?”我小时候与人头破血流地干架,十之八九与我父亲的名字有关。
但我二叔的名字让我们扬眉吐气。
我二叔大名叫肖蕴华。据说,我二叔原名叫“肖永华”,“肖蕴华”是他读地区师范学校时,自己做主改成的。音同字异,一字之改,便化腐朽为神奇,使他的名字永远远离了肖村人名字中啼笑皆非的土气与傻气。肖蕴华,肖蕴华,玉蕴于璞,水木清华,一个好名字就像一个人,会让另一个人没来由地心生暗慕、怀恋一辈子的。
我在鲁班桥镇上了小学后,就跟着我二叔在他们学校里住。我二叔有一辆肖村还不多见的“飞鸽”自行车,车梁用淡绿色塑料带一圈圈缠裹着,车轮辐条、瓦圈和车头擦拭得锃亮明净,闪射着明晃晃的亮光。我坐在我二叔的自行车后座上,我喜欢将脑袋紧贴着我二叔的脊梁,我二叔的身上,没有一丝半点我父亲身上那种呛人的汗腥味和土腥味,我二叔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香胰子淡淡的清香味。我二妈做得一手好针线,她在夏天坐在院子里枣树下纳鞋,鞋底常用一块干净的手绢包裹着,鞋底上那些精细、别致的顶针纹、麦穗纹,在偌大个肖村,即便是那些给她们的未婚夫做鞋的年轻女子,也没有哪个敢与之媲美。但也只有我二叔的一双脚,才配穿我二妈的一双巧手做的鞋,常常是穿了已有大半年了,鞋帮上还像崭新的一样露出一圈雪净的白棱。我二叔穿着我二妈精心做就的布鞋,双脚一下下用力蹬着自行车脚踏,在我们身边,是向后倒退着的一片片泛青泛绿的田野。更多的时候,我常坐在“飞鸽”自行车前梁上,如果倒仰起脑袋,随着我二叔欢快的口哨声,我看见,飘着一朵朵白云的湛蓝天空正倒扣在我们头顶,那些像棉絮一样轻软的白云正一团团向后移动。头顶的天空静止不动了,肖村便到了。
许多年后,我终于明白,我二妈之所以不顾她的三个女儿——我的三个如花似玉的堂姐的百般反对,让我住在我二叔的身边,这其中暗藏着一个颇富心计的妻子,多少深藏不漏的心事和计谋!
2
肖村距鲁班桥镇有五里多路。从村西那条麻绳样在田野庄稼地里弯来拐去的细亮土路上走过去,经过赵庄,步行大约半个小时,就到了鲁班桥镇上。如果,坐在我二叔的“飞鸽”自行车上,绝对要不了二十分钟。
鲁班桥镇是一个古镇,肖村和鲁班桥镇周围的赵庄、刘家庄隶属鲁班桥镇。
但它不像肖村、赵庄、刘家庄,是几十户人家组成的馒头疙瘩般大的一个小村庄,它是一个大村庄,东街、南街、西街、北街四个小队上百户人,拥拥挤挤使它显得庞大而杂芜。镇上有座石拱桥,鲁班桥镇上的老人们常一脸自得地说,它是天下木匠的祖师爷鲁班修建的。跨过镇北的石拱桥,就踏上一条店铺鳞次栉比的东西街道,街道上有集市、饭馆、商店、生产资料门市部、药店和医院,更重要的,街上有鲁班桥镇和周围的肖村、赵庄、刘家庄的孩子上学读书的一所小学和一所初级中学。
我二叔教书的鲁班桥镇初中就在街东。透过校园那两扇油漆剥落斑驳的校门,可以看见街道里牵着牛羊、赶着猪崽、拉着架子车的赶集人,那些顽皮的学生,人坐在教室里,一只耳朵听着老师讲课,另一只耳朵则灌满了前腿被背绑着的猪崽吱吱哇哇的尖叫声,和街道里小商小贩们唾沫星四溅的叫卖声。但校园毕竟是校园,如果校门被看门的跛腿老头“咣当”一声关上,挂上一把沉甸甸的“将军”锁,这里便是安安静静的一个世界。从校门口通往操场的一条方砖铺就的甬道两边,一左一右一排排教室里,常飘着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和学生高昂的读书声,操场上响着体育老师挂在脖子上的铁哨子清脆的呜呜声和学生抢球时的吵嚷声,一排排教室间的花坛里,冬青和一丛丛细竹终年焕发着茵茵翠碧。我二叔办公室前的操场边有三棵白杨树,它们个个都有碗口粗,春天来了的时候,白杨树淡青色的树枝上挂满了一串串赭红色的毛絮,它们像毛毛虫一样一只只落下来,我喜欢跑到树下,抬起腿,跺一跺脚,一脚便踏扁一只,一脚又踏扁一只。
据说,我二叔肖蕴华是极有可能留在城里教书的。
我二叔从地区师范学校毕业后,回到了肖村。他对我祖母说,我不回来了。我祖母扬着脸问,你真不回来了?我二叔抿唇一笑说,我不回来了。我祖母愣了半晌,忽然用手中的?棍“笃笃笃”狠劲一?地皮,咬牙切齿说:“你不回来好,你不回来我就给你娃吊死了!”
我二叔上地区师范学校前,我祖母已给他和我二妈定了亲。当时,在鲁班桥镇,不止一两个农村娃考上大学、师范在城里工作后,抛弃了父母为他们所订的未婚妻,做了整个鲁班桥镇人千夫所指的“陈世美”。我祖母担心,我二叔也步了他们的后尘。
我二叔回到鲁班桥镇后,在我祖母的?棍和威吓声中,终于和我二妈成了亲。
据说,我二叔二妈结婚头一年,我祖母夜夜拎一只蒲团,盘腿守在我二叔二妈的新房门口,直到我二妈生下了我的大堂姐梅卉。
事实证明,我祖母是有眼力的。
我二妈不仅做得一手好针线,屋里田里她同样是一把好手。她一点不像我妈,忙了地里顾不上屋里,收拾了厨房忘了炕上,用我祖母的话说,屋里脏得能养猪!我二妈将家里总是收拾得窗明地净,厨房、炕上、木柜上,即便是我祖母那样一个一辈子爱干净的人,也休想找到一丝一寸的灰尘。我二叔到底是个书文人,他握惯了笔杆的一双手,提着镰刀抡起锄头,是肖村人最喜欢取笑的事情。我二叔和我二妈在地里割麦,常常是我二叔一把一把还没有割下一捆麦子,身边我二妈割的三四捆麦子早已敦敦实实立在地里。
我二妈虽说没有为我二叔生下一男半子,但我二妈所生的三个女儿——我的大堂姐梅卉、二堂姐百卉、三堂姐芳卉,她们个个如花似玉,冰雪聪慧。梅卉、百卉一口气从鲁班桥镇小学读到了县城高中,芳卉在我二叔教书的鲁班桥镇初中,更是那些代课老师眼里的尖子生。我二妈和我二叔,他们一点不像我妈我父亲,屁大点事都要脸红脖子粗地争吵得声震屋瓦,他们说话总是悄声细语,客客气气。我二妈常年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从春天枣树刚刚吐露出嫩金色的绿芽,直到冬天枣树上只剩下虬曲、嶙峋的树干,她的手里总有着好像永远做不完的针线活。我二叔星期天捧一本书,可以在屋檐下坐一个中午。
他们虽说称不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在肖村,没有一个人见过,他们红过一次脸吵过一回嘴。但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总像隔着些什么,像是一团淡淡的雾,又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在他们客气、沉默的背后,像是躲着一种从内心飘逸而出,直抵发梢的冷!终究隔着些什么,我七八岁的小脑袋,当然不可能猜得懂,想得透!但在鲁班桥镇,我二叔却是另一个人。
我二叔口才好,课讲得生动,他带的班级,每回统考,回回稳拿第一——不是鲁班桥镇第一,是整个枣树林乡第一。他回鲁班桥镇几年后,就时常有人在开学前提着点心,要将自己的孩子往他带的班上塞。我二叔是教语文的,但有时候,鲁班桥镇初中教代数、几何、物理的老师家里有急事,发给他一支烟,他也能像模像样地讲上一两堂课。不仅如此。我二叔写得一手好字,鲁班桥镇初中大门口小黑板上的通知、白纸上的考试成绩,大多出自我二叔肖蕴华老师之手。他还会画画,就是摆弄起音乐老师房间的风琴来,双手如飞十指灵巧得像个常年教学生唱歌的音乐老师。但我二叔其实是个贪玩的人,操场上打篮球的老师中,总能找到他的身影。我二叔身子高挑,篮球抓在手里,跃身一跳,“嗖——”一声,一个不擦蓝环的空心球,总能赢得场外学生们的一片叫好。
鲁班桥镇初中的教师,大多是像我二叔那样的“两头沉”,下午放学后,他们拍拍身上的粉笔灰,抓起办公室里靠墙放着的自行车,就往家里跑,他们屁股后面有家里一大滩的家务事。但我二叔不。我二叔只有星期天才回肖村。傍晚吃罢饭,在办公室看一阵书,我二叔雷打不动要带我去鲁班桥镇外的田野上走一圈。
其实,田野跟鲁班桥镇初中只隔着一道两米多高的红砖墙。从操场边那扇薄薄的木门里出去,就踏上鲁班桥镇的田野。田野上春天是泛青的麦子,初夏是金黄的麦子,秋天是青翠欲滴的玉米,到了冬天,田野则被一片墨绿色的麦子覆盖着。田野深处,是流经鲁班桥镇的引渭渠上高大的白杨树,它们像一列威严的士兵,挺拔高峻,蓊蓊郁郁,从鲁班桥镇一直绵延到了赵庄。站在田野上回头打量鲁班桥镇,它的模样就跟平时变得不一样起来,镇上的街道、学校和农家院落看不见了,只看见那些长在房前屋后的土槐树、白杨树、梧桐树,郁郁苍苍连成一片,将整个鲁班桥镇蓊蓊郁郁覆盖着。
田野上的春天绝对要比鲁班桥镇上来得早。鲁班桥镇上的人还没有来得及脱去棉衣,但田野上的春天早来了。麦子已褪去了冬天凝重的墨绿焕发出了葱茏的碧绿,地头上有几棵野桃树绽开了一树红艳艳的花,西斜的阳光从鲁班桥镇的方向照射过来,暖烘烘的。我二叔走在麦田间的小路上,有时从腋下取出一本书翻看片刻,有时举头望着远方,那沉思默想的模样,简直就像个酝酿着奇文妙句的行吟诗人。偶尔,碰上几个在田里干活的镇上人,他们和我二叔匆匆打过招呼后,就提着草笼或扛着锄头走了,他们像我二妈、我父亲、我妈一样,在他们眼里,田间只有庄稼长势的好与孬,地里雨水的旱与涝,一季收成的多与少,他们根本就没有闲工夫将他们一年里挥汗使劲的土坷垃当成啥风景!
当然,时常在田野上散步的,不仅仅是我二叔。比如,鲁班桥镇的英语老师唐凤仪。
我不记得,我和我二叔是从什么时候在田野上碰着唐老师的,好像是我和我二叔每回走在鲁班桥镇田野上,一准会看见,从油菜花金黄一片的地头或者远处一道绿茵茵坡坎上走来的唐凤仪老师。远远走过来,和我二叔碰上了,打声招呼,但她并不急着往前走,而是返身沿着我二叔前行的方向,和我二叔一道往前走。我跑在了他们前头,想捉住那一只伏在麦叶上的菜粉蝶,他们一前一后走着走着,就肩并肩走在了一起。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我可以听见,我二叔爽朗的笑声和唐凤仪老师清脆的笑声。
天渐渐暗下来了,田野上笼罩上了一片薄薄的暮色,可以看见,从鲁班桥镇上升起的朦胧的灯光。穿过镇东一条小巷,就是通往初中校园的街道。我二叔牵着我一只手,唐凤仪老师牵着我另一只手,我们并排走在鲁班桥镇的夜晚,阒寂无人的街道上。如果,我蜷着腿,我二叔和唐凤仪老师一左一右架着我的胳膊,那么我可以咯咯欢笑着让身体离开地面,从镇东一直“飞”到初中校门口。
门房里,昏黄的灯光下,正和看门的跛腿老头喝茶吃烟的校长丁文超,站起身向外张望着。唐凤仪老师松开我的胳膊,头一低,向着校园里她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了。
3
在整个鲁班桥镇,唐凤仪老师是许多人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谜。不仅是个谜,简直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绾在许多人的胸口,使他们做梦都想揭穿谜底看个究竟。她的公公曾经是鲁班桥镇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她的丈夫在新疆一个叫喀什的部队上当兵,唐凤仪老师的家其实就在鲁班桥镇上,但人们时常可以看见,她的办公室里夜晚亮着灯,她几乎长年累月住在学校里。
据说,唐凤仪老师结婚至少已有六七年了,但她却没有生过一个孩子。
这在鲁班桥镇,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在鲁班桥镇,哪个女人不是结婚三四年后,手里拖的奶头上吊的,生孩子比猪下崽还要勤。一个不生孩子的女人像什么?
用鲁班桥镇初中一位生物课老师的话说,是一棵不结果实的果树。但唐凤仪老师这棵不结果实的果树,却是开花的,不仅仅开花,好像不管春夏秋冬,都是风姿绰约,花繁叶茂的。
更何况,唐凤仪老师所教的,不是像我二叔那样稀松平常的语文,更不是深奥难懂的代数、几何、物理,而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英语。英语,“英格力士”,是多么神奇的一种语言,世界上真的还有人像唐凤仪老师那样讲话吗?比如,她不像我二叔那样叫我肖向东,而是叫我“宝儿”,起初我以为“宝儿”是唐老师为我取的名字,偷偷问过我二叔,我二叔扑哧笑着说,“宝儿”就是男孩子。那些在鲁班桥镇人心中似乎天经地义的名称,被唐凤仪老师用“英格力士”说出来,忽然一下变得古怪、神秘起来,更何况,唐凤仪老师说“英格力士”的时候,声音圆润、清脆,仿佛她嘴里含着一颗糖,嗓音里有一种清爽的甜味。或许因为整个鲁班桥镇初中只有唐凤仪老师一个英语老师,她似乎跟别的老师不大来往,好像她教“英格力士”教久了,不知不觉就成了别人眼里的异类。
其实,唐凤仪老师是个和和气气的人,她的脸上总带着淡淡的笑容。那笑容,像是从她的一双黑亮的眼睛里流出的,滑过眼睑涌上脸颊,最终弥漫得满脸都是。
那笑容,像是温文尔雅,又像是拒人千里。
但唐凤仪老师喜欢和我二叔来往。
下午放学后,搬一块小方桌,坐在我二叔办公室门口做作业,写过一阵字,如果抬起头,我便会看见,远处操场边,白杨树下站着的唐凤仪老师和我二叔。
现在,一整天吵吵嚷嚷的校园终于安静了下来,可以听见,风吹着白杨树哗哗的响声,和白杨树上知了“嘶嘶”的鸣叫声。唐凤仪老师背靠着白杨树,我二叔正站在她的对面,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我可以看见,我二叔的脸上漾着一种别样的神情,那种神情,是我在肖村从来未曾看见过的。唐凤仪老师在校园里打量人,永远是目不斜视的,但她望着我二叔时,目光总是低垂的,好像她从来不敢抬起目光,看一眼我二叔的脸和那张脸上两只澄净的眼睛,好像她一抬起目光,睫毛便像两道打开的篱笆,藏在眼里的一些东西一下子就会扑棱棱飞出来。他们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我二叔和唐凤仪老师都仰着头,望着校园操场上的天空。操场上,六月傍晚的天空碧蓝如洗,湛蓝得像一块巨大、纯粹的水晶。
唐老师还喜欢来我二叔的办公室借书。
我二叔办公室靠墙的书架上,挤挤挨挨堆满了书。唐凤仪老师的目光沿着书脊慢慢向前滑着,滑着滑着,突然一下停了下来,她从中抽出一本,回过头对我二叔说:“肖老师,能借我看看吗?”
“行,行。”身后我二叔微微涨红着脸,用喉咙呜噜着说。
可以看出,对我二叔的那些书,唐凤仪老师与我二妈完全不同。对于我二叔的那些书,我二妈说不上厌恶,但她却是惧怕甚至是诚惶诚恐的,那些白纸上印满了铅字名字稀奇古怪的书,像一道高墙,竖在她和我二叔之间,使他们虽然生活在同一道屋檐下,却像隔着江海湖泊,天涯万里。但唐凤仪老师不。她的目光落在书上,像我二叔一样,那目光是亲切温存的,脉脉含情的,好像那些书不是书,而是有血有肉的生命。
当然,唐凤仪老师每回来我二叔办公室借书,总不忘为我带一包葵花籽,两三只烤红薯,或者从鲁班桥镇集市上买回来的香喷喷的炒栗子。
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晚上我跟着唐凤仪老师睡。好像是从冬天开始的。
我二叔其实是个粗疏的人。学校里有好些老师在自己的办公室做饭开小灶,但我二叔一直夹着碗筷,领我上学校的大灶。用我二妈的话说,我二叔除了会教书,连一壶开水都不会烧。学校里冬天为教师取暖发的蜂窝煤,早早让我堂姐梅卉、百卉用架子车拉回肖村,让我二妈做饭用了,这就使得我二叔的办公室,冬天变得冷飕飕的。即使一放学,鞋一脱,我“哧溜”一声就钻进了床上的棉被电褥子里,可我两个脸蛋还是被冻得红红的,比唐凤仪老师带给我的苹果红彤彤的苹果皮还要红。
终于有一天,唐凤仪老师不顾我二叔的百般反对,不容争辩对我二叔说:“让向阳去我那里睡吧,我办公室生着炉子,暖和得多。”
我二叔手足无措地搓着手说:“不成,那哪行?!向阳身上脏得很。”
唐凤仪老师显然是毫不在意,她回头望着我,说:“麻宝儿,想不想去阿姨那里睡?”
“想!”
我跳下了床,鞋子还没穿好,就握着唐老师的手,和她一起往外走。
唐老师的办公室跟我二叔的办公室在一排,都在操场后面。但唐老师的办公室在最东头,紧邻着学校的围墙,因此,比起我二叔门外篮球场上整日闹嚷嚷的办公室,这里要安静得多。唐老师的办公室里暖烘烘的,房子正中有一个带烟囱的炮弹炉,房子里除了干净,还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儿。我左瞧瞧,右瞅瞅,好像要将那种香味儿抓在手中,仔细瞧瞧它们究竟是什么。
我脱了鞋,就要往唐老师的床上爬。
唐老师说:“麻宝儿,阿姨给你洗洗。”
一盆热水,一块香胰子,不久就使我黑黝黝的一张脸,变得红扑扑香喷喷的。
还不到一周时间,我脸上红红的“苹果皮”不见了,我黑黝黝的脸,变得白白净净的。
那晚后半夜,我是让一泡尿给憋醒的。拉亮了头顶的日光灯,身边唐老师的被子里空着,我不知道唐老师去了哪里?
我向床下瞅了瞅,房子里除了炮弹炉上铝壶里“滋滋滋”的水响声,半个人影都没有。我在房子里找了很久,却没有找见我晚上撒尿的花塑料盆子,我不知道怎样解决自己膀胱里的问题。我憋着憋着,终于“哇”地一声哭出了声。
我的哭声,像一把剪刀,一下将校园的寂静剪破了。不多久,我二叔和唐凤仪老师慌慌张张进来了。在他们身后,跟着校长丁文超和学校看门的跛腿老头。
校长丁文超黑着一张脸问:“肖老师,你侄儿咋了?怎么在唐老师的房间里?”
我二叔红着脸说:“向东睡着睡着喊肚子疼,我抱过来让唐老师看看。”
我的肚子可一点都不疼。我抽抽噎噎说:“我想撒尿,我……我找不见唐阿姨”。
丁文超回头望望看门的跛腿老头,两人都意味深长地“噢”了声,出门走了。
唐凤仪老师头一低,整个人躲进了门后的黑暗中。
我二叔领我去门外撒尿,到了墙根,我刚解开裤子,就感觉屁股上挨了狠狠的一脚。
4
我不知道,唐凤仪老师的名字是怎样七拐八弯被人添油加醋传进我二妈耳中的,但我知道,飘进我二妈耳中的“唐凤仪”三个字,一定已变成了另一种味儿。我祖母有一句口头禅:“人舌头上长着倒钩子”。谁说不是呢。那一团幽居在口腔,伶俐鲜红的肉,它们是柔软的,可是许多时候,它们其实比屠夫的刀子还要利,比木匠的斧子还要狠。
我二妈进门的时候,我正趴在厨房炕上看一本小人书。我妈和我父亲不知又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脸红脖子粗地争吵着。厨房案板上,我们刚刚吃过饭的碗筷还没洗。
我二妈推开了房门,一股冷风,紧跟着她的身影吹了进来。我二妈的眼睛红肿着,她平时梳得利索、平整的齐耳短发,显得乱蓬蓬的。
我二妈没有搭理锅根的我妈我父亲,径直走到炕边,一把扯过我正津津有味读着的小人书,哗啦往炕里一摔,红红的眼睛凶巴巴地盯着我问:“向阳,你说,你二叔整天在学校都做些啥?”
“你说,你二叔和人都做些啥?啊?!”
我二妈的嘴里呼哧呼哧喘着气,嘴唇哆嗦着,牙齿在咯咯咯打着颤。
我望着我二妈,我张着嘴耷拉着脑袋,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好像知道我二妈说的是什么,又茫茫然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我妈嘿嘿干笑了一声,走了过来,她叫着我二妈的名字,小声数落我二妈说:“粉英,向阳他一个碎崽娃,能知道啥?”
我妈这样一说,我二妈忽然将头埋在炕上,呜呜呜哭出了声。
我妈朝我父亲递了个眼色,我父亲领着我出门了。
已是深秋了,肖村的树木,早已一棵棵落光了它们金黄或者火红色的叶子,肖村的秋天,总是萧瑟、清冷的。隔壁我二叔家的院门紧闭着,听不见我的堂姐梅卉、百卉、芳卉在平时星期天叽叽喳喳的嬉闹声。
直到要吃晌午饭时,我二妈才低着头,在我妈护送下,出了我家的院子。
我二妈去鲁班桥镇,是一个清晨。
那时候,早晨暖烘烘的太阳光刚刚落在鲁班桥镇街道上,集市刚开,街道两边,那些早起的商贩将他们架子车里的青菜、白菜、绿豆芽和摆放铁锅、搪瓷碗的塑料布,铺摆在街道两边,街道里稀稀拉拉走着几个人。鲁班桥镇初中严严关闭着的大门,“咣咣”几下被我二妈敲开了。
看门的跛腿老头看了看阴沉着一张脸的我二妈,和躲在我二妈身后的堂姐梅卉、百卉,梗着脖子问:“你们找谁?”
我二妈说:“还能找谁?找我女子他爸肖蕴华!”
看门的跛腿老头上下打量了一下我二妈,“噢”了一声,随即像是回过了味儿,殷勤地向校园内指了指说:“在呢,在呢,就在那个教室上课呢。”
我二妈扬着头,向着老头所指的教室走去。在我二妈的身后,跟着我的大堂姐梅卉二堂姐百卉,她们低着头,像是羞涩、胆怯的,又像是理直气壮的,好像她们知道她们将要干什么,又像一点都不知道她们要去干什么。
早晨第一堂课早下了,第二堂课上课的铃声还没响。校园里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学生,有几个老师,正面对面热火朝天说着些什么,看见我二妈,他们像是无师自通地知道了我二妈是谁,紧接着要干什么,一个个忽然闭了嘴,向着我二妈走去的方向饶有趣味地张望着。
唐凤仪老师端着教案、粉笔盒,正从一间教室里走出来,快要走到操场边那排教师办公室时,唐凤仪老师看见了我二妈。起初,她的脚步似乎有些慌乱,她走快了几步,但走了没几步,唐凤仪老师忽然停了下来。她用一只手理了理头发,折过身向着我二妈走了过去。
快要走到我二妈身边时,唐凤仪老师停了下来,她扭过头,向着我二叔讲课的教室喊:“肖老师,嫂子从家里来了,快出来。”
从那间教室敞开的大门里,可以看见,我二叔站在教室黑板下,向着学生比比划划讲着课的身影。
紧接着,唐凤仪老师走到我二妈身边,笑盈盈地和我二妈打了声招呼,随即牵着我的二堂姐百卉的手,将我二妈往她的办公室里领。
第二堂课上课铃早响了,鲁班桥镇初中好些老师透过他们办公室虚掩的房门,看见唐凤仪老师领着我二妈和我堂姐梅卉、百卉,进了操场东边她的办公室。
唐凤仪老师的办公室是干净雅致的,房间靠墙的木柜里不仅摆满了书,木柜上那一盆已到冬天了依然翠绿翠绿的文竹,和她端上桌的水果糖、葵花籽,很快使我堂姐梅卉、百卉的脸上露出了羞涩笑容。我二妈红着脸,端着唐凤仪老师为她倒的一杯水,只几口,多半杯水就进了她的肚里。好像大清早从肖村赶到鲁班桥镇,她真的有些渴了。
不久,鲁班桥镇初中看门的跛腿老头就看见,唐凤仪老师一手牵着我的大堂姐梅卉,一手牵着我的二堂姐百卉,身后跟着脸颊微红的我二妈,在他惊愕、失望的目光中,出了鲁班桥镇初中的大门,一道逛街去了。
那天,我的大堂姐梅卉、二堂姐百卉推着我二叔的“飞鸽”自行车从鲁班桥镇回到肖村时,天已快擦黑。在他们身后,跟着我二叔和我二妈。
那天夜晚,几乎整个肖村都能听见,我的堂姐梅卉、百卉、芳卉喜鹊叫一样欢快的嬉笑声。据说,唐凤仪老师不仅在鲁班桥镇集市上,为我的堂姐梅卉、百卉、芳卉一人扯了件价格不菲的碎花布裙子,她还将好几件还新崭崭的上衣、裤子,硬塞给了我二妈。
5
许多年后,我还时常在想,如果没有那个冬夜,我二叔的人生将会是什么样子?唐凤仪老师的人生将会是什么样子?
甚至,我的三堂姐芳卉的人生将会是什么样子?但是,人生没有“如果”。就像我二叔肖蕴华老师在鲁班桥镇初中对他的学生在课堂上讲的一样,人生有各种可能,但人生绝没有“如果”这种假设。
那是个寒风凛冽的冬天。
冬天的鲁班桥镇,清冷而萧索。从街道西头吹过来的西北风,呼呼呼刮在人脸上,刀子割一样火辣辣地疼。街道上的赶集人,缩脖子低头打块豆腐称几斤绿豆芽,就转身回到他们家里暖烘烘的热炕上去了,鲁班桥镇平日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街道里,一下变得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整个冬天一直没有下过雪,鲁班桥镇田野上,那些瘦弱、枯黄的麦子,就蔫蔫地贴在地皮上。
我从天冷时晚上一直跟着唐凤仪老师睡。唐老师的办公室里,炮弹炉里整夜红彤彤的,红红的炉火烤得房子里暖烘烘的。唐凤仪老师不像学校里其他老师一样烧蜂窝煤,她烧的是一块块拳头大的块煤,乌黑乌黑整整两麻袋,天刚冷唐凤仪老师的公公就用架子车拉来,靠墙墩在她的办公室门口。
那天夜晚,我是被校园里的吵嚷声从睡梦中惊醒的。我睁开了眼睛,仔细听了听,有男人嗓门响亮的声音,也有女人尖利、飞快的声音,吵吵嚷嚷,响成了一片。
远处的街道里,传来一阵狗叫声。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拉亮了灯,我忽然发现,身边唐凤仪老师的被子里空着。我胡乱地穿上衣服,蹬上鞋,就往门外跑。
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校园里一片漆黑,风很大,吹在人脸上冷飕飕的,我刚出门,就打了个寒噤。远处,我二叔的办公室前围满了人。等走得近了,我看清,唐凤仪老师的公公在我二叔的办公室前,一蹦一跳用着他苍老却高昂的声音,一声声叫骂着。
“唐凤仪,你出来!”
“唐凤仪,不要脸的破烂货,你出来!”
几个嘴角别着烟的男人,和一些包着围巾的女人,附和着唐凤仪老师的公公咬牙切齿地骂声,向着我二叔的办公室指指点点谩骂着。
我二叔办公室的门紧闭着,我二叔就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办公室的窗户玻璃不知被谁打破了,窗户里,我二叔办公室里黑洞洞的,灯关着。
远处,学校大门口亮着灯,昏黄的灯影里,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向着我二叔办公室的方向张望着。学校看门的跛腿老头正站在大门口通往校园操场的方砖甬道上,能听见,跛腿老头的咳嗽咯痰声。
那几个嘴里别着烟的男人,想用脚踹开我二叔的办公室房门,他们往门前冲闯了几次,都被我二叔推开了。后来,我二叔和几个人扭打在了一起,那些人到底人多势众,我二叔的身上,落下了恶狠狠的拳脚。我二叔的衣服被人撕破了,他的嘴角,似乎在淌着血。
后来,校长丁文超来了。
丁文超用校长的威严制止了那些人,丁文超后来领着唐凤仪老师的公公,朝着他办公室的方向走了,那些人这才怏怏不乐地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还没到鲁班桥镇初中学生上课时间,我二叔肖蕴华和唐凤仪老师的名字,像是突然长了翅膀一样,传到了鲁班桥镇的角角落落。
这不啻是一枚重磅炸弹在鲁班桥镇上空“轰隆”一声猛然爆开,整个冬日清清冷冷的鲁班桥镇,好像一下变得热闹、生动了起来。为什么不说呢?生活像一杯缺盐少醋的白开水一样寡淡,日子像鲁班桥镇石拱桥边,落满尘土塌顶断梁的山神庙一样陈旧空洞,人们似乎时时在谛听着什么,等待着什么,等着等着,它终于来了——何况,还是这样一件有滋有味男男女女的花花事。从一条舌头到另一条舌头,从一只嘴巴到另一只嘴巴,整个鲁班桥镇人唾沫星横飞地议论着这起“捉奸事件”的前前后后和每一个细节,以至于连鲁班桥镇街道上著名的乞丐秦麦娃也知道了它的始始末末。我二叔肖蕴华和唐凤仪老师的名字,在整个鲁班桥镇人嘴里嚼着嚼着,就成了另一种色彩,变成了另一种味儿。据说,唐凤仪老师的公公领着人破门入室,闯进我二叔的办公室时,我二叔肖蕴华和唐凤仪老师像两条光溜溜的蛇,正鱼水交欢搂抱在一起,他们的身上,连一片布条都没有……
一夜之间,我二叔肖蕴华和唐凤仪老师,成了整了鲁班桥镇人千夫所指的一对奸夫淫妇。几天后,唐凤仪老师被人送到了新疆喀什她丈夫当兵的部队上。
唐凤仪老师走后不久,我二叔从鲁班桥镇初中被调往一个名叫鸡坡的小学教书。
不仅仅是我二叔和唐凤仪老师,我的三堂姐芳卉,在鲁班桥镇初中红着眼睛低着头,上了几天课后,终于在一天傍晚,跟着一个在鲁班桥镇串街走巷打家具的四川小木匠,私奔了。
6
鸡坡小学在我们县最偏远的落星乡。
那里虽然说不上山高水寒路途迢远,但比起我们平原上繁华、热闹的枣树林乡鲁班桥古镇,简直就像一个荒凉的流放之地。
从肖村走出去,经过鲁班桥镇,然后再下一座土塬,过了渭河川,再向西走二十多里路,才能到落星乡政府。而鸡坡小学,据说距落星乡政府,还有十多里山路要走。
在肖村,很少能看见我二叔。他十天半月回来一回,等到肖村时,夜深得天空早已挂满了密密压压的星星,肖村人家家户户已亮着灯。星期天去鸡坡小学的时候,晌午饭刚刚吃罢,就看见我二叔骑着“飞鸽”自行车出了肖村,一路飞快地穿行在田间土路上,据说到鸡坡小学时,往往是早已天黑。我二叔那辆明光锃亮的“飞鸽”自行车,骑了还不到一个学期,就变得灰头土脑,除了车铃不响四处嘎吱嘎吱乱响。
假期里,回到肖村,我二叔几乎很少出门。他坐在屋檐下,一本书捧在手里,一看就是一整天。我二叔和我二妈,他们依然客客气气。但是,整个肖村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来,他们之间隔着什么。从前,我二叔和我二妈之间,隔着我二叔那些纸页上爬满了我二妈读不懂的铅字的书,现在,他们之间隔着在整个鲁班桥镇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隔着一个唤作“唐凤仪”的名字,我二叔和我二妈之间,生疏、遥远得比肖村离鸡坡小学还要远。
“饭熟了。”
“嗯。”
“该给梅卉、百卉寄钱了。”
“嗯。”
一年四季,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
我的大堂姐梅卉、二堂姐百卉,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她们再也听不见在整个鲁班桥镇传得沸沸扬扬,让她们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流泪的流言蜚语了。
我在鲁班桥镇小学毕业后的暑假里,曾跟着我二叔去过一趟鸡坡小学。那是我记忆里漫长而惊心动魄的一次旅程。我二叔的自行车,在鲁班桥镇南的土塬下,爆了胎,我们推着自行车下了土塬,走了三四里路才找到一间修车铺,补好了车胎。过了渭河,在一条叫石头河的河滩里,我们挽起了裤腿,我二叔肩膀上扛着自行车,踩着一块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令人提心吊胆地摇摇晃晃走过去的。我记不清,我二叔的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摔倒过多少回,等到了鸡坡小学,我的两只膝盖上,早已青一块紫一块。
鸡坡小学在山梁下一个名叫鸡坡的村庄口,十几户人家,稀稀疏疏坐落在山腰里,比我们馒头疙瘩般大的肖村还要小。
站在校门口,就能望见远处连绵起伏的秦岭。学校四周,是一座座土塬,一道道深褐色的山梁,一片片斜挂在山坡上的田地。在土塬、山坡的皱褶里,可以看见一两户人家房顶的烟囱里,袅袅飘出的炊烟。
学校里还没有放假。可是,只有十几个学生的校园,像我们放假后的校园一样清冷。我说不上,学校里是有三个还是四个老师,但学校放学后,老师们都回家吃饭去了,整个校园里,只剩下我二叔一个教书的老师。
我二叔做饭的蜂窝煤炉就放在他办公室门口。下午放学后,虽说我二叔做饭做得满头大汗,但我还是发现,我们碗里的面条煮糊了。我吃了几口,就偷偷放在了我二叔办公桌上。倒是我二叔,那样一碗缺滋少味的饭,他依旧吃得津津有味。
山里的白天好像过于短暂,刚刚吃罢晚饭,远处连绵起伏的秦岭由一片深褐色突然变成了钢蓝色,这就使它显得是那样近,一道道峰岭,像是就矗立在人眼前。
不久,暮色落了下来,远处连绵起伏的秦岭看不见了,学校四周的一道道山梁,笼罩在一片浓浓的暮霭里。
山里的夜晚真静啊!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着花楸树,树叶沙沙啦啦的响动声,静得甚至能听见从山垭口漫过来的山风一路掠过山谷河川,在人内心所激荡起的空阔、辽远的回响声,静得世界上所有的生命似乎都已沉入了梦乡,只有我二叔办公室里,办公桌上那盏昏暗的台灯,像寂静的夜晚深处,一颗小小的心脏。一觉醒来,我忽然发现,我二叔依然坐在办公桌前,望着窗外,正默默抽着烟。昏黄的灯影里,我看见,我二叔的头发,几乎半白了……我二叔在鸡坡小学一呆,就是十几年。
后来,山区实行撤校并校,鸡坡小学的学生要搬到十几里远的落星乡政府住校读书,我二叔给县教育局打了份病退报告。
五十五岁刚过,我二叔退休回到了肖村。
7
时间终于将我二叔熬成了肖村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头。我祖母常说,人活一辈子要脱几层皮。小时候,我常疑惑,人又不是蛇不是知了,怎么能脱皮?我二叔让我相信了。
我二叔愈来愈酷肖我父亲。他的脸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泛上了肖村那些常年在田间地头奔走的人一样的黧黑色,他的脸颊,很明显地瘪了下去,这就使得他的下巴核变得尖削,眼睑下的颧骨显得铮棱而突兀。在冬天太阳红彤彤的中午,他和我父亲坐在肖村村口,一群背靠土墙晒太阳的老头之中,像一堆黄土块中,一大一小两只模样相似的黄土块。
我的堂姐芳卉私奔几年后,终于和我二妈我二叔有了来往。她像个吉普赛人一样,跟着她的木匠丈夫常年在乡村城镇四处漂泊,她像那些身材矮小的四川女人一样,具有顽强的生育能力。我说不清,她为四川木匠生过三个还是四个孩子,每隔几年,她常抱回来一个还叼着奶嘴包在襁褓里眉眼还没长开的孩子,丢给我二妈,直到他们会声音清脆地喊“爸爸”“妈妈”“爷爷”“姥姥”。这就使得屋里田里的活,完全落在了我二叔的身上。我二叔握着镰,在地里一个人割麦子。他抡着把短锄,要放倒一大片青青浩浩荡荡的玉米。常常是整个肖村麦子早上了麦场,玉米地里已种上了麦子,但还能看见,我二叔弯腰低头拉着架子车,从田间回来的身影。
“饭熟了。”
“嗯。”
“该给梅卉、百卉寄钱了。”
“嗯。”
一年四季,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
我的大堂姐梅卉、二堂姐百卉,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她们再也听不见在整个鲁班桥镇传得沸沸扬扬,让她们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流泪的流言蜚语了。
我在鲁班桥镇小学毕业后的暑假里,曾跟着我二叔去过一趟鸡坡小学。那是我记忆里漫长而惊心动魄的一次旅程。我二叔的自行车,在鲁班桥镇南的土塬下,爆了胎,我们推着自行车下了土塬,走了三四里路才找到一间修车铺,补好了车胎。过了渭河,在一条叫石头河的河滩里,我们挽起了裤腿,我二叔肩膀上扛着自行车,踩着一块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令人提心吊胆地摇摇晃晃走过去的。我记不清,我二叔的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摔倒过多少回,等到了鸡坡小学,我的两只膝盖上,早已青一块紫一块。
鸡坡小学在山梁下一个名叫鸡坡的村庄口,十几户人家,稀稀疏疏坐落在山腰里,比我们馒头疙瘩般大的肖村还要小。
站在校门口,就能望见远处连绵起伏的秦岭。学校四周,是一座座土塬,一道道深褐色的山梁,一片片斜挂在山坡上的田地。在土塬、山坡的皱褶里,可以看见一两户人家房顶的烟囱里,袅袅飘出的炊烟。
学校里还没有放假。可是,只有十几个学生的校园,像我们放假后的校园一样清冷。我说不上,学校里是有三个还是四个老师,但学校放学后,老师们都回家吃饭去了,整个校园里,只剩下我二叔一个教书的老师。
我二叔做饭的蜂窝煤炉就放在他办公室门口。下午放学后,虽说我二叔做饭做得满头大汗,但我还是发现,我们碗里的面条煮糊了。我吃了几口,就偷偷放在了我二叔办公桌上。倒是我二叔,那样一碗缺滋少味的饭,他依旧吃得津津有味。
山里的白天好像过于短暂,刚刚吃罢晚饭,远处连绵起伏的秦岭由一片深褐色突然变成了钢蓝色,这就使它显得是那样近,一道道峰岭,像是就矗立在人眼前。
不久,暮色落了下来,远处连绵起伏的秦岭看不见了,学校四周的一道道山梁,笼罩在一片浓浓的暮霭里。
山里的夜晚真静啊!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着花楸树,树叶沙沙啦啦的响动声,静得甚至能听见从山垭口漫过来的山风一路掠过山谷河川,在人内心所激荡起的空阔、辽远的回响声,静得世界上所有的生命似乎都已沉入了梦乡,只有我二叔办公室里,办公桌上那盏昏暗的台灯,像寂静的夜晚深处,一颗小小的心脏。一觉醒来,我忽然发现,我二叔依然坐在办公桌前,望着窗外,正默默抽着烟。昏黄的灯影里,我看见,我二叔的头发,几乎半白了……我二叔在鸡坡小学一呆,就是十几年。
后来,山区实行撤校并校,鸡坡小学的学生要搬到十几里远的落星乡政府住校读书,我二叔给县教育局打了份病退报告。
五十五岁刚过,我二叔退休回到了肖村。
7
时间终于将我二叔熬成了肖村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头。我祖母常说,人活一辈子要脱几层皮。小时候,我常疑惑,人又不是蛇不是知了,怎么能脱皮?我二叔让我相信了。
我二叔愈来愈酷肖我父亲。他的脸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泛上了肖村那些常年在田间地头奔走的人一样的黧黑色,他的脸颊,很明显地瘪了下去,这就使得他的下巴核变得尖削,眼睑下的颧骨显得铮棱而突兀。在冬天太阳红彤彤的中午,他和我父亲坐在肖村村口,一群背靠土墙晒太阳的老头之中,像一堆黄土块中,一大一小两只模样相似的黄土块。
我的堂姐芳卉私奔几年后,终于和我二妈我二叔有了来往。她像个吉普赛人一样,跟着她的木匠丈夫常年在乡村城镇四处漂泊,她像那些身材矮小的四川女人一样,具有顽强的生育能力。我说不清,她为四川木匠生过三个还是四个孩子,每隔几年,她常抱回来一个还叼着奶嘴包在襁褓里眉眼还没长开的孩子,丢给我二妈,直到他们会声音清脆地喊“爸爸”“妈妈”“爷爷”“姥姥”。这就使得屋里田里的活,完全落在了我二叔的身上。我二叔握着镰,在地里一个人割麦子。他抡着把短锄,要放倒一大片青青浩浩荡荡的玉米。常常是整个肖村麦子早上了麦场,玉米地里已种上了麦子,但还能看见,我二叔弯腰低头拉着架子车,从田间回来的身影。
我的大堂姐梅卉、二堂姐百卉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后,她们的生活,并不那么美好。她们要贷款买房,她们要跟上生活的潮流,像个真正的城里人一样,在城市里生活。这就需要我二叔我二妈必须从牙缝里省下钱,将她们生活的漏洞填补上。我二叔的衣着越来越不讲究,不仅仅是不讲究,即使在肖村这样的小地方,也显得寒酸而落伍。肖村里那些出门打工的年轻人,回到肖村西装革履白衬衣的领口,扎起了鲜红的领带,我二叔还穿着身洗得泛白的中山装,衣袖口,磨蹭得明光发亮,很明显挂着几根破线絮。
我二叔迷上了听秦腔戏。他躺在屋檐下的躺椅上看书,身边方凳上,茶杯、香烟盒旁,总架着“宝石花”收音机。戏是老的,慢的,年代久远的,人活不到一定的年岁,经历过一些世事,遇上过一些人,不可能喜欢听戏,也听不懂戏。戏是悲悲切切的,苍苍凉凉的,恨恨怨怨的,那激越的钹鼓,清越的板胡,呜咽的唱腔,是繁华喧闹的,却又是凄清孤寂的。那些玉镯绣鞋桃花扇里的风流韵事,马鞭水袖软底靴上驰骋奔跑的时光,旌旗剑光三尺白发里的功名和抱负,是模糊、遥远的前朝旧事,却又是近在指尖眉端的心头往事。我二叔的一只手在躺椅扶手上轻轻敲叩着,听着听着他的一双眼睛就严严闭实了,闭着闭着又突然一下睁开。
唐凤仪老师回到鲁班桥镇是一个初夏。消息是我二妈清早去鲁班桥镇赶集后带回来的。
那是个冗长、寂静的午后。肖村外面,油菜花早谢了,一片青绿无际的麦田里,麦子正抽穗扬花,整个肖村飘着股淡淡的禾香味。我二妈和我妈坐在枣树下做针线,在她们头顶,枣树油亮的绿叶间,开满了米粒大的细碎黄花。她们头挨着头,唧唧咕咕说着说着就咯咯咯笑出了声。我二妈撇了撇嘴,幸灾乐祸说:“唐凤仪,哼,老得出了?,人胖得早没个形了。”
我二妈得意地笑了。我二妈是胜利者,漫长时光里最后的胜利者。
不远处,我二叔正仰在屋檐下的躺椅上翻着一本书。我二妈和我妈没有注意到,我二叔翻着翻着,有一张照片从书中滑了出来,轻轻落在了地上。照片已微微泛黄,照片上,唐凤仪老师仰着一张好看的瓜子脸,在久远的时光里,望着我二叔脉脉含情地静静微笑着。
“宝石花”收音机里,一出《五典坡》正唱到酣处。我二叔闭上了眼。我二叔的眼睛闭着闭着突然一下睁开,他随着收音机里凄凄切切的唱腔,戚然长叹了一声:“老了——老了——是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
我二叔松塌塌的眼皮下,忽然满眼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