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镜子,她是镜子,她的肝胆冰雪、孤光自照里印下了他的所有、印下了他和她记忆的图画,镜子里的他是她宿世的花,她原以为那是她命里唯一绚烂不死的玫瑰,却不想竟成彼岸的曼珠沙华,花开无叶,有叶无花…… 一. 那年的三月,她回到这座古城,西安,于她,没有太多的眷恋与特别,因为她总是那样的凄清,好似故城的家乡,那里朔风一过,便满是冰雪了。她宁愿,自己站成一座凛冽的冰雕…… 是休了一年学回来的,母亲的病去年加重了,有时候她想,这学真是不应该上的,妈妈病得已经很重了,却还是要供着自己,心里不是不难过、不是不凄楚的。这个年纪的中国女孩儿,尤其是大一、大二的时候,仍然是不考虑太多愁的呢。而她,知道,回来,还是得多加几份工的,一份家教怎么够呢?彼时,她是西安这座大学数量仅次于北京的城里最高学府的娇子,可她不满足,仍然学啊学,那时高考自己的失常交臂于北大,妈妈嘴上说没事,可分明难过了好久呢,一整个毕业季满嘴都是泡呢,这样,还说,“小镜,你这么好,妈再供你一年,你压力大不大?还好的话,妈妈供你复读吧。”不知道梦里重复了多少次妈妈的这段话,她知道,自己必须过得好,这样劳苦的母亲才能多些笑容啊!毕竟从小自己就死了父亲,妈妈一个纺织女工现在快50岁了,还在摇着好沉的纺织机头天天干活计到七八点呢,晚上还在接私活,给人家布料厂剪线头,10个线头才一分钱啊!这样,母亲还说,“小镜,你这么好,妈再供你一年,你压力大不大?还好的话,妈妈供你复读吧。” 回来后,也还是每天早晨在阶梯教室背单词,不过倒是和之前有些不同的,每周的一、三、五都会有一群人在阶梯教室读英语,以前,是没有的。人多又吵的地方她是不喜的,本是要离去的,不过领读的那个男声听得异常的顺耳,很有质感的。她记得小学时有个男英语老师只交了半年后来转了行,就在她家乡的那个小城的电台做起了播音员,现在还能听到他做的节目哩。当时她想,如果这个男生去播音的话,一定会比自己的那个小学老师好。总之,她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个声音吸引了,反正她坐在那儿,没动。当然,也没有抬头,那不是她的性格,她是薄凉的女子,薄荷一样的…… 此后,她仍然每早都去那里背单词,后来知道那群人是她跟着重念的这届大一的学生新创办的英语朗诵社团成员。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恋声癖,总觉得自己突然挺怪的,突然期望一三五的到来。 忘了是哪个周二了,总之老天似乎在这个周二“二”了一把,然后那个声音的主人也“二”了一把,而自己呢,也跟着漩进去,彻彻底底地“二”了,只不过她不知道这一“二”就是一生!其实,这哪里是犯傻啊,分明是痴了啊! 那个星期二,大概是四月的一天,学校对面的兴庆宫里各色的郁金香姹紫嫣红开遍,她那时从那里知道了有一种郁金香居然叫“牛津。”这样一个芬芳着一颗心灵的日子,她听见一个意外的声音,阶梯教室里,那个男生用英文读着一首诗,多年后她都还记得,林徽因英文版的《你是人间四月天》…… 彼时,她正推门而入,这才第一次看到他的眉眼,穿了米色的休闲裤和黑色的T恤,面是微黑的颜色,有很白的牙齿,那刻她知道了“剑眉星目”的具体样子,嘴唇那样薄,很高的一个男子。而她呢,亦是女子中不矮的人儿了,170的个子,只是从不穿高跟鞋,那天她穿了纯白的净版衬衫,上面她用油彩画了面青铜镜,也是米色的休闲裤,左手缠了木的佛珠,那是为母亲祈福用的啊,绑了马尾,准确的说是从小到大就一直是马尾,脸上还是那样的薄凉与淡然,她与学校中太多善于打扮的女孩子相比算不得漂亮,但论气质该算得翘楚了。那刻,她心里似乎也像他诵的诗里那样,正“bloomingbudsoftrees”,正有“aswiftswallowwhisperingatherwindow。”那天,这个孤僻的女子心里似乎走进了除母亲外的另外一个人……那晚,她捧着日记本,意外地只写了一句话,一句她从“茶花”烟的烟盒上开来的话——“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面。” 那周的周四,她做了一件极疯狂的事——她带了好多好多面镜子在早晨摆在了那个阶梯教室,通过镜子的多重反射,她在后面就可以看见他的脸。不过那天她却躲了出去,看他发现镜子时的讶异,看他走到自己一直坐的那个座位前拾起那张自己留下的淡蓝色便签纸,看他反复地读那上面自己留下的娟秀的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面。——欧阳”……读着读着,他四下张望,急急地出来寻她,她从角落里走出来,一袭晨光,还是周二时的行装,静然地一笑,说“看到我镜子里的你了吗?” 二. 就这样,在她本以为还会静默下去的21岁,她和柳荀卿相遇了。他说他有圣贤的名字,才不像她还用什么“阴谋诡计”,说是这样,也不免有着宠溺的成分,是刮了她的鼻子的。荀卿对她很好,即使她说迷上了中孝介的歌,说真真不枉“地上最温柔的声音”的赞誉,于是他便报班学日语,于是便去学海岛唱腔。不过,这倒不是她撒娇任性有意逼的,只是普通的谈天,他却记住了。当她听到他给她唱《なごり雪》时,也是吃了一惊,然后泪流满面……她的要求其实蛮低的,就说“吃”吧,个性和家庭的贫淡使然,她一般都吃得很少也很清淡,不过却真的很爱建工路那家天津包子铺的青菜香菇包子,有一天就说,“荀卿,我们去建工路吃青菜香菇包子,好不好?”,居然红了脸。于是被牵了手欣欣然去了,当然要去,虽然建工路离学校有10多站路吧,已经算是城郊了,况且什么都没有,这座城中算是比较荒凉的地方了。可也要去啊,那是恋人要的,况且,红了脸。那脸红,是那么的珍贵,现在的恋爱,还有几个会看到这般情形的呢?这是多么可爱的表情啊!怎能不心动的? 其实,日子是很平淡的,两个人在一起,是真爱的,只不过,这日子归到生活中到底是淡的,其实也好,这样才长久!大学的毕业季,没有将两个人分开,如果一个毕业就分道扬镳,那当初许下那些诺言做什么,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吗?他问她,“阿镜,你要去哪啊?”她叹气,说研究生倒是考上了,还是自己一直志愿的学校,只是学费太高了,自己这几年兼职的钱为了不让母亲太操劳大部分都寄回家了,考上了也不准备念了。他轻轻的揽过她,任她在怀中哭泣,说:“不要紧,有我呢,你忘了?你去上研究生,我爸爸有个朋友一直希望我到他在北京的公司上班,我供你!” 于是,她去了北京;于是,他跟了去…… 在北京,不似像在西安一样天天在一起,或许“距离产生美”这句话还真对,他的公司明明离自己的学校不远,却总是要想起,他的笑、他的容颜,真是的,恐怕他是有毒的吧!早已中了他的毒了吧!这样想着,却哪里有中了毒的样子,眉眼里满满全是笑靥了,真是痴了!居然下课铃响了都不知道……他却走进来,抚过她额前的刘海,轻点了她的额,笑着问,“我的傻镜子,想什么呢?我在外边干等你也不见你出来。”痴了,痴了,真是痴了,那样地不含蓄、不矜持的还哪里是她啊,因为她答他,“想你啊!”他抿嘴偷笑了,他当然相信,能让一个如此薄凉的女子恍惚失神的东西,除了爱情,还可能是别的什么吗? 她真是薄凉而冷冽的女子啊,除了对母亲和他之外的人几乎就没热情过,自然也不喜欢热闹的地方,尽管她对着几乎任何人都报以礼貌的微笑,很优雅,但却更疏离。研一的五一假,西安上学时一个宿舍的同学过来看她,本都是安静的女子,所以她才得以和她们相处得还不错,但都工作了,进了社会了,到底被染缸染成了个杂色碎花布的样子,乱花渐欲迷人眼了。变了!变了!市侩了,功利了,也世故了!可她能说什么呢?她又有资格说什么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不是他人,怎么能体会他人的感受与辛酸!每个人其实大多都不想过自己现在的生活,可又有什么办法?到底在北京念研的一个学校的同学还有很多,人家能想着来看自己,已经是多么好的事了,人啊,不能太贪心啊!于是,聚了餐,也叫了荀卿,可他今天的工作紧得很,便交代了她好好陪同学。也去了那些人山人海几乎只能看到人的著名景点,大多时候是挤不过去的,于是只能拍了照走人,想想真是可笑,交了不算少的门票钱,到头来就换了几张照得不甚好的相片……后来,又去了后海,她倒是真没去过酒吧,倒是靠着几个姐妹七手八脚地查了导航去的。 酒吧这种地方她真真是不喜欢的,于是推脱着借口说疯了一天了有些累了,自去角落里休息了,哪里是休息呢?不过是干等几个室友兴罢好早点回家罢了。倒正无聊着呢,侍者送过来一杯酒,挺精致的酒器,说是那边的一位先生送的。她倒是明白了什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她扬了头冷笑了一声,她倒是想要看看这男人是什么货色,追她的男人多了,不过怎么可能有人比得上她的荀卿?那男人长相并不可憎,倒是在现在的小女生眼里看着是那么中意的那种长相,说白了,就是长得有些坏坏的,一看就是风月场上浪迹过来的,穿了白西装,更让她感觉恶俗的是,他居然穿着白皮鞋,什么跟什么嘛,真是恶俗到家了!这男人的普通话不是很好,大多用着夹生的粤语。他说他是香港人,32,在香港有自己的公司,问她愿不愿意做自己的秘书。她心里冷笑,秘书,这年头,你还不如直接问我愿不愿意做你二奶呢!不、不,自己能不能排上“第二把交椅”还真不好说!她倒是没说什么,冷冷地打发了他去。那男人也看着没趣,到底不是无缝的蛋,哪那么容易叮上?于是走了。末了,或许还是不死心,给了她名片,说有事尽管找他。她看了名字,白羽鹤。她笑了,他居然姓了这样一个纯洁的姓,居然以这么一个悠然飘逸如仙的妙禽为名…… 女友们也看到了这边的情形,于是都聚了来,其中一个举起那盏酒,惊叫道,“天,那男人给你叫的居然是俄罗斯的Vodka,给你这一看就知道不怎么会喝酒的女子要这么高度数的酒,明摆着没安好心啊!咱们还是走吧,我看这里不安全!”她倒是没多想什么,到底是不会有交集的人啊,生什么气,动什么怒,又费什么心思多想,值得么? 三. 有段时间荀卿的工作一直都很忙,便也没太在意她的反常。要搁平时,她是多么像小燕儿一样啊,飞扑到他怀里,撒娇,问他有没有给自己带好吃的回来啊,问他自己不在时有没有很想自己啊,又有多想啊……总之,是恨不得黏他身上的,更恨不得和他是一个人了,用他的思想思考、用他的口吻说话、用他的心来感受他对自己的爱!可现在呢,她就那样魂不守舍地,每天苍白着脸色,有着浓重的黑眼圈,有些呆呆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是那一年的秋季,是她反常之后没多久的时日,她约了他到他们经常去的前门那家很不错的小店吃卤煮。他到了,他们也没多说什么,主要是他努力地寻找着话题,努力地想逗她笑,都不管用。他是明白她的,她的沉默不是冷漠,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对自己说,他知道她心里肯定有事儿,但问她她又不说,说实话,他柳荀卿还没这么不知所措过,隐隐地他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既然都只能这样沉默压抑着,那就吃卤煮吧,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于是,低了头,去吃卤煮。他正吃着,不想,她却说,“荀卿,我们分手吧!”他一惊,卤煮的汤汁被嘴边刚要吃进的食物砸溅了他一衬衫,正恰如他此时的心,被她的话砸得溅了他满胸腔的鲜血!可还要正视这淋漓的鲜血! 他颤着声问,那般地小心翼翼,“阿镜,是我惹你不开心了吗?”她说,“不、不,不是你的错,是我太花心,是我爱上别人了,对不起!”,她哽咽了,又说,断断续续地,“荀卿,你曾经说过……说过……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的……是……是吧……那你可以……可以……把我交到他的……他的……手上吗?”他哭了,很凶,她说不是他的错,是她的错,她说是她的心变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啊?他问她,“你……爱……爱他吗?他……他……爱……爱你吗?”仍是不信的,怎么能信啊!他怎么愿意相信有人会比他更爱她?他一直是那么自信地啊!她说爱,说很爱,甚至说比他更爱。比他更爱?她怎么能那么残忍,她知不知道这句句是钢针扎着他的十指,而十指每一根都是连着他爱她的那颗心啊! 他没再纠缠,只是眼睛肿了一大块,红得跟兔子似的,可分明还能看出他眼里的悲凉与浩淼的烟波似的哀啊!他问她,最后可不可以答应他一个请求,他说她总说她的家乡的秋季那样美,百年的银杏黄了叶,蝴蝶似的落了花魂,能飞一整个秋季呢!一直他是没在秋季去过她的家乡的,每次去,大多是在过年。他问她,他求她,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最后陪他一次,陪他去看她家乡的秋季,去看那一袭鸭绿江水落了秋天银杏曾经绿意鲜活的生机凋敝,媲如他的爱情,真的七年之痒,向西流去……她曾经说过的啊,中国的江河大多都是“百川东到海”的,可鸭绿江偏偏不是这样,它是那样特别,因为,它是向着西逝去的啊……如今,她也那么特别,原以为她会和自己安然地一辈子,让人们艳羡地偕老下去,明明说好了明年她毕业了,他们就结婚的,可她偏偏向着相反的方向走了过去!却原来,自己以为的会一辈子的相守,便也就这样,归了西…… 于是,一起去买了火车票,原本,她是不同意的,她要坐飞机去。“看!”,他想,“竟然连最后的在火车上这么短暂的时间都吝啬于再给自己了……。”还有,怎么竟连牵手都要问得这般小心翼翼了,他问她,可不可以在从丹东分别后再放她走,可不可以还能够短暂着牵牵她的手? 火车上,她睡下铺,他在她上面的中铺。一直,她还是不肯多说些什么,就一直那样,支着下巴,一动不动,眼都不怎么眨,只是看着窗外那些飞驰的景象:农田、树木、山峦、溪河……怎么竟好像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不、不,你可不可以慢一点儿掠去,我们的倾城时光!他坐到了她的旁边,也不问她饿不饿,把泡好的面放在了她的肘边,也看着窗外。哦,还有,她的脸…… “动き始めた汽车の窓に/颜をつけて/君は何か言おうとしている/君のくちびるがさようならと动くことが……(开始移动的火车的车窗/映着你的脸/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害怕看见你的嘴唇吐出再见了的字眼……)”他唱着,那是她最喜欢听的中孝介啊,那是他为了她学习日语、学习海岛唱腔有些成果之后兴冲冲地唱给她的那第一首《なごり雪》啊!她依旧没有转过脸儿来,可他分明听见对铺的小女孩奶声奶气的问她的妈妈,“妈妈,妈妈,对面那个漂亮的姐姐怎么哭了,是不是也有别的小朋友欺负她啊?”……她听了,没有做声,只是低了头去吃他泡的那碗面,那热气氤氲了过来,暖烘烘地迎着她的脸,是想为她擦拭泪滴啊!原来,连他泡给自己的面都这样温存,一如他的人!只是,这面怎么吃得这么苦,这么苦…… 四. 车到了丹东,自是应了承诺,带他去看了整街的百年银杏集体绿消玉殒的样子。杜牧有一首《金谷园》,分明说着,“繁华事散逐香尘……落花犹似坠楼人”啊!是啊,那漫天不顾一切地密密集集冲落而下漫天席地的银杏叶啊,你们是不是都是他柳荀卿和他最爱的欧阳镜子那七年爱情的点点滴滴呢?漫天的银杏啊,为什么你们的飘落不分辨些择拣?为什么要分了几片落下散在她的发迹、她的肩?一如当年,西交大,情人坡,烟花三月,樱花雪,他为她摘去青丝上浮存的落花,笑她真的成了“花姑娘”了,她却问他知不知道她最喜欢的花儿是什么,他依了她的心性猜是水仙、猜是百合,而她说,是你,是“柳荀卿”,你才是我宿世的花啊!你还记得我们第一天相爱的时候吗?是个周四哩,那天我用了那么多镜子照出了你的面容,那些哪里是普通的镜子呢?它们每一面都叫“欧阳镜子”啊!从那刻起,只有你才是那枝开在我这面镜子里的我生命里宿世的花啊!…… 那天,这座“红色东方之城”的银杏似乎落了格外的多,焜黄的哀叶悲凉了小城的半方秋风。风中的银杏雨啊,你掩盖不了他更苍凉的歌声啊,他用为她学的歌声唱着《各自远扬》,假装决绝地转身,走开,然后,泪流满面…… “决めた道を歩き/いつの日か微笑んで/又会えるその时まで/黄昏が告げる秋の访れ/移り行く红の空に/远い日々を想う……(我们踏上各自的/各自抉择的道路/在未来的某日绽放笑容/直到重逢时/黄昏告知秋日到来/令人想起遥远的过去……)” 而他,却不知道,他一转身的刹那里,她的泪也同他一样,像漫天的落叶一样,怎么都停不下来……原来,她心里这样说着:“荀卿,我最亲爱的荀卿,再见了!荀卿,你知道我是个只穿长裤的女子,我和你说过,这一生我只穿一次裙子,那就是我的嫁衣、我的婚纱,而且,为你,只为你!看来,我要食言了,对不起!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我不祈求你能原谅我,只希望你可以不伤害自己,好吗?欧阳镜子啊,你好可笑啊!你的肝胆冰雪、孤光自照里好不容易印下了他的所有、印下了他和你自己记忆的图画,他是你自己宿世里必然开放的花啊,只是我原以为那是我命里唯一绚烂不死的玫瑰,却不想竟成彼岸的曼珠沙华,花开无叶,有叶无花……” 五. 她与他说的爱上的那个男子是谁呢?居然是白羽鹤!爱?哼,怎么可能!不过是因为母亲的病加重了,一检查,居然是尿毒症呢!她一下慌了,自己没有太多积蓄,这几年念研的钱还都是荀卿供的呢。她人冷,自然是没有什么人缘的,钱,自然是借来不多的。而她现在唯一可以拿到多一些的钱,就是从荀卿那儿了,可她知道,荀卿为了自己会不惜一切的,哪怕是去抢!她知道荀卿和自己的状况差不多,荀卿也是个刚工作两三年的小职员啊!她那时真的是没办法了,人整天都吃不下去饭,人熬得面无血色的。那天,她打扫屋子,因为如果不做点儿什么,她怕自己会疯掉!却意外地在自己的一件好久不穿的外套里发现了一张名片,名片的主人就是“白羽鹤”,那时,她狠了心,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她原本想都不敢想的决定,她要用她的身体换取母亲的生命!真真逼到了绝境啊! 于是,她做了白羽鹤的小三、做了人家的二奶。哼,什么“羽鹤”,倒不如叫“欲壑”呢,真是难填啊!她哪里有资格做人家的小三,她的排行可能得排到十三了吧!可是,在人屋檐下啊!于是,只能和其他富人的“姨太太”一起聊慰这整个香港都盛不下的寂寞时光。居然学会了搓麻、居然也穿了裙子,还是超短裙、居然也学会了吸烟!可这一切,大都是想她这样一般被命运捉弄的女子的表象啊?所谓“姨太太”,其实也都不过是二十出头甚至十八九的小丫头呢!想她这般27岁的人儿,可真是不多见的!也曾都是有傲骨的女子,也曾都是怀揣梦想的女子,也曾都是或有温文尔雅的青涩贫家男孩珍视过的女子,可这一切怎么都变了样子啊?可她还是傲、还是冷,抽的烟都是那种带着冷冽薄荷味道的“爱喜”,太想他的时候则会抽那烟盒上写了“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面。”这缱绻句子的茶花,成天放了中孝介来听,或是只用银杏、樱花和曼珠沙华这三种花叶材压了薄薄的干花、干叶做些干花作品。就是不肯对他笑,亦是不化妆,就那样素颜着,他质问她,她凛然着答:“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于是,他打她,脸上常常有了青紫的瘀痕。 她去看母亲时总是说医药费是你准女婿荀卿出的,说荀卿在北京工作忙不能过来看您,说妈你要快点儿好起来,我和荀卿约好了,你病一好啊,我们就结婚呢!说着时,脸上全是幸福的光芒,可其实心早已无力,就好像已经落入了冥界的第八狱——寒冰地狱……母亲开始的时候还是相信的,后来,又怎会再信啊?尽管每次她来探望母亲都穿得和从前一样质朴,但那脸上和身上的瘀痕是瞒不过去的,况且自己得经常去探看母亲啊,是不可能等到完全消瘀了再去的。母亲自是不相信那些瘀痕会是荀卿那孩子弄出来的啊,母亲看得出荀卿那孩子是从骨子里透出善良和温柔的啊,何况她看得出,他是多么爱自己的女儿呢! 到底说了实情,母亲没骂她,只是叹了口气,说:“是妈拖累了你啊!”之后便很久的沉默,望着窗口的百合花,对她说,“小镜啊,这百合啊,一旦离开了最珍视她的土壤,就会像隔了天儿的瓶中花啊,曾经多白也会有了黄萎啊!小镜啊,别再糟践自己了,离开那个男人吧,你用这样得来的钱给妈妈治病,妈妈会死不瞑目的啊!离开吧,回去找荀卿,我相信,那孩子不会介意的!” 荀卿?她自是不会去找的,当初丹东一别后,自己换了手机号,注销了所有的聊天账号,带着母亲决绝地来到香港,就是不想让他再找到啊!她相信,他是会找她的,在她音讯全无后。母亲也开始不太理睬自己,并且也开始不太接受治疗了,她知道是因为她还没有离开白羽鹤那个恶魔的缘故,可只有这样母亲才能活得长久一些啊!荀卿她怎么还有脸再去找啊!当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纠缠了她一生深爱的男子的面容时,她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唇,那样薄,都说嘴唇薄的男子容易薄幸,可他却偏偏是那么深情啊,真是个痴心人呢!而她,却偏偏成了牵一下香港和北京之间的空气都能使他痛的负心人啊!是啊,是她,是她负了他啊!那天,想及此的时候,她正看着一本借来的过刊,《中外文摘》的2011年第10期,讲着戴厚英和闻捷在“文革”那个璀璨人性、摧残爱情的时代绝恋100天的凄情,那标题分明惹她难过,那上面写着:《你是我宿世种下的花》…… 六. 是未曾想过会和荀卿再度相逢的,竟是荀卿来找的她,茫茫人海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可就是这样,他的确找到了她。多少次,他念着《诗经•东风•出其东门》的句子泪流满眼泪啊,“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是啊,他是不乏追求者的,他是那么优秀而俊朗的男子啊!可他一颗心全在她身上啊,纵然美女如云,可他想到的仍是自己所爱的那个素衣女子啊!这些年他一直在找她,可她的交际范围本来就小,竟然连在丹东的家里都没了人。可他不信,他相信她是爱他的,他也相信只要他用心找,他一定可以找到她的!果然,他找到了,却是通过一封从香港寄来的信,寄信人居然是阿镜的妈妈!他的地址,还是镜子妈妈托亲戚从家里的杂物里找来的一份从前的快递单上抄来的呢! “香港的天空很蔚蓝,维多利亚港的海风吹得人也很舒服,可是我的傻镜子,在外面疯够了,该回家了吧?”当这个她心里、梦里魂牵梦萦了千百回的男子天神一样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却再也无法薄凉和冷静下去,她就那样扇着自己耳光,骂自己混蛋,她说她对不起他,她哭着说她没有办法,她说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带着自己含辛茹苦为自己操劳了半生的母亲去死,她说如果他不嫌自己脏了她就把自己的下辈子许给他……当然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样折磨自己的,何况她的脸上本来就已经有了那些让他心碎的瘀痕了啊,原来,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啊!搂过她,紧紧地,仿佛长久的不见的思念增长了他的力气,他将她环紧,甚至仿佛要融进自己的身心。他轻轻地抚过她枯黄了些的青丝,喃喃地温存在她耳际,他说,“我的傻镜子,阿姨都告诉我了,放心吧,阿姨的病有我呢!当初你这傻姑娘怎么都不和我说呢?是不是我扮穷小子扮得太像了?你还记不记得你和我说过你讨厌富人,讨厌他们的势利和做作还有浪费,你那么朴素,又那样说,我怎么可能给你不要我了的机会呢?我就是因为不想做二世祖,才没继承家里的产业的,直到那年为了供你念研,我才回到家里的企业的……” “你啊,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我就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才离开我的……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已经激动成这个样子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知道啊,明明我负了你,你凭什么还相信着我啊?”她知道,这一生她真的是赚了,她真的找的了天堂,却原来,那天堂是他爱着她的心房啊! 他轻轻一啄,吻住了她的唇,“Whereloveis,thereisfaith.你说过的吧,只有我才是那枝开在你这面镜子里的你生命里宿世的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