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张玉友

时间:2016-12-27 16:25:45 

1977年。草棚。一条水牛拉着大石碾子,它向内的一只眼睛被一块硬纸板遮着。它一天反复在草棚里转圈,后面一个驼背人不停地用竹扒翻着里面的泡了半年的嫩竹,直到它们要彻底粉碎才停。然后撒入下面的两口石板做的池子,驼背用细竹杆在里面狂划。也许要划几百下才能达到舀纸的要求。然后放入一种捣碎的有着特殊粘液的草本料,再划。最后舀纸师傅就可以舀纸了。 张玉友就是舀纸师傅之一。 我是队长安排我与他学习舀纸技术的。算生产队的副业吧。 师傅的长相,根本就不是一个乡村舀纸匠的样子。他个子高大,脸上看上去非常威严,而且有一大部胡子。说他是个将军合适,舀纸匠真的不像。 他儿子一直相信他们是将军之后,所以他儿子疯了几年,而且专门上省城甚至北京去认过亲,传说是到部队中去找一位将军。最后,他们一家真的改张姓为朱姓。是不是将军之后,我一直不敢确认,但他的长相真的像将军之后。 师傅并没有将军之才。说真的,他的舀纸技术,是三个师傅中最差的。何谓最差?舀纸匠的技术,是一千张重量越轻,本事才越大。卖是以张数,而不是以斤数。轻则节约材料,可以多卖钱。师傅是三个师傅舀纸最重的,人家一捆是十七斤,他通常都要过二十斤。那队长为什么不安排我与其他人学呢?其他人要隐藏技术,不想教我。据说在旧社会,他们腰上插个烟斗大的揭纸的雷子,就可以通吃各个私人纸坊。 师傅有六个子女,负担极重。妻子是典型的村妇,很不聪明,所以家里经营无方。所以师傅一天活着的意义,就是埋头舀纸,挣全劳力的工分。他也只能这样了,假如养不活六个子女,看着饿死,也没办法。但他的儿女全活了下来。 缺粮是他们家最经常的事。我想师傅肯定经常都没吃饱。师傅穿着白布染蓝的衣服,妻子为他做的,腰上有一根麻绳系着。师傅极少说话,唯一的乐趣就是抽着他自留地上种的切墨烟(音)。这其实是一种旱烟,但与普通的旱烟不同。我亲自看过他自留地上不足一分的这些烟苗,像师傅一样长得散漫和歉收。但这种烟极好闻,在冬天,师傅走在前面一抽,仿佛后面十里都是这种烟的香味。 像师傅家这么穷的人,肯定是中国社会最底层的人家。但是,我却发现,一个廖姓的成都知青,经常在他们家吃饭,知青还说好吃。想来,知青要来吃饭的时候,师傅家一定是把家里最好吃的全煮了招待他。几年后知青回去后还经常来看他们,苦难岁月的温暖人家,是知青的幸福感觉吧。应该给了师母钱。师母还背了一背旧皮鞋回来,他们一家竟然全穿了皮鞋在乡村的泥泞路上走。我们都是光着脚。 其实我并没有在师傅那学到真正的技术。他一直在坊里舀,我则在一里外的生产队保管室里揭纸。驼背一坨坨地背来。我一张一张地揭。晒干,打捆,我都自学成才。这段感觉我后来写了个小说,发表在《四川文学》,但里面绝对没有提师傅。我与师傅,似乎不像师徒,但有师徒名份。 1979年我去了村小复习初中考高中,从此离开了村上,进入了城市。 记得有一年我记起了师傅,去拜访他,家人说他已经去世了。我并没有在他们家人指的方向找着师傅的坟,只能朝着那个方向拜揖了师傅。 这几年,师傅像将军一样的身影又经常出现在我脑海。我想师傅的名字,想了许久次,竟然都没有想起来——曾经那么熟悉的人。主要是最后一个字,不知道他到底是张玉理,还是张玉双,还是张玉怀,还是其他啥,最后才想起并确信他叫张玉友。 有些记忆是珍贵的。我们可能遗忘,但如果你发自内心深处地想去捞,能捞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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