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喝醉了。他本来就好酒,再加我考上的是名牌大学,全镇子只有我一个,大字不识的父亲深感自豪。不知不觉间,他自斟自饮,竟喝掉了整整一瓶白酒。醉了一天一夜之后,父亲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我读大学一年要多少钱。我怯怯地说学杂费生活费至少得一万。父亲坐起来抽着烟袋,眉头锁成了疙瘩。家里只种着三亩薄田,一年收成也就几百块,到哪儿去弄这么多钱?
开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我白天晚上拼命在工厂打零工挣钱。可一个月过去,我只拿到了一千块。母亲早逝,家里穷得叮当响,周围的亲戚日子也不好过,借钱都不容易。其余的钱怎么办?我愁得无法可想,常常望着屋顶发呆,一呆就是半夜。
这天,我精疲力竭地从工厂回来。刚进家,见父亲从箱底翻出一个布包。他长长叹了口气,说:“看来只有去卖这鼻烟壶了!我真是不肖子孙啊。这是你太爷爷的太爷爷留下的东西,是宫廷御品,本来想留给你传家。现在,只有卖了它才能凑够你的学费。”
我诧异地看着父亲,长这么大,我从不知道家里还有如此值钱的古董。鼻烟壶有掌心大小,是青花瓷胎,内置关公温酒软斩华雄的壁画,十分精美。父亲说这是正宗景德镇独立烧制的鼻烟壶,内画也是宫廷画师的作品。我小心翼翼地摆弄着鼻烟壶,问父亲这能卖多少钱?父亲说他得要一万块,少了一万不能卖。
果真,三天后,父亲将鼻烟壶卖给了村子里的王老伯。王老伯是盐厂的退休工人,手里有些闲钱,喜欢收藏一些小玩意儿。父亲将厚厚一沓钱递到我手里,郑重其事地说:“等你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无论如何得把那鼻烟壶赎回来。那可是传家宝,不能断在你的手里。”父亲说着,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
拿着钱,我重重地点头,向父亲保证:等我挣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赎回鼻烟壶。
入学不久,我就找了个打工的地方,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有闲暇时间,还为一家杂志社写稿。几年下来,没有伸手向父亲要过一分钱。毕业之后,我顺利进入长期供稿的杂志社当了编辑。业余,又在几家杂志开专栏,收入丰厚。
过年回家,我拎着大包小包。为父亲买了上好的老酒,切了他最爱吃的酱牛肉,托人从东北购得极品烟丝——我要让父亲开开心心过个丰衣足食的年。吃着年夜饭,父亲的脸上笑开了花。喝过几盅酒,他认真地问我已经攒了多少钱?我算了一下,说大概有七千。父亲点点头,说赶紧攒一万块,得把家传的鼻烟壶赎回来,这件事比什么都重要。我急忙点头,心里有些惭愧。忙忙碌碌几年过去,我竟把那件传家宝给忘了。
第二年春天,当我的银行卡里有了五位数,再回家时,我把钱全提了出来。五年时间,我准备多加三千块赎回鼻烟壶。可令我感到意外的是,王老伯只收了一万块和我带去的两瓶酒。他说就当鼻烟壶在他这儿存了几年,两瓶酒就是我孝敬他的利息了。拿回鼻烟壶,我如释重负。临出门,王老伯说让我好好保存鼻烟壶,传家宝,什么时候都不能丢。我连声答应。
见我捧回鼻烟壶,父亲十分高兴。他小心地用软布擦了又擦,然后又用黄绸布包起来,藏在了箱底。
时间一天天过去,就在我忙着赚钱忙着娶妻生子忙着供房养车的日子里,父亲渐渐老了。他执意不肯进城,于是我每月寄钱给他,隔两个月便回去看看他。父亲依旧喜欢喝酒,每喝必醉,醉了便拉住人唠叨,夸我能干,夸我孝顺,夸他养了个好儿子。
过了几年自由自在的日子,父亲有一天突发脑溢血。昏迷了三天后,父亲醒了过来。但医生说是回光返照,他已经在弥留之际。我含着泪坐父亲床边,他拉着我的手,说那鼻烟壶放在柜子里,要我拿回家好好保存。我连连点头,叫父亲放心。父亲目光直直地看着我,嘴角突然现出奇怪的微笑。他叫我离近些,有话要告诉我。我弯下腰,耳朵贴到了他的嘴边。父亲喘息着,说那鼻烟壶绝不能卖,再艰难也不能卖它度日。我点头,说知道,它要世世代代传下去,我将来也要把它交到儿子手里。父亲摇摇头,说他不是这个意思,那鼻烟壶,根本不是宫廷制品,也不是古董。那是他从地摊上花80块钱买回来的。他骗了王老伯,好几年都于心不安,他之所以骗我,就是想叫我有一天能把它赎回来。这鼻烟壶,不能再骗任何人。
我呆呆地看着父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真的?
安葬了父亲,从柜子里取出鼻烟壶。我看了半晌,却看不出所以然。对父亲的话,我将信将疑。也许,父亲临终神智已经不清楚了吧。
找了个研究鼻烟壶的行家,我把鼻烟壶带过去请他鉴定。他拿在手里端详了两眼,说这不值钱,现代人做的东西,不过是在土里埋了几个月。假古董。
至此,我终于相信父亲说的是实话。
那日,我回老家给父亲上坟。祭拜了父亲,我拎着礼物到了王老伯家。王老伯热情地请我喝酒。我把两根人参放到桌上,说是朋友送的,给他补身子。其实,我心里隐隐地感到歉疚,鼻烟壶虽赎了回来,但毕竟骗了王老伯好几年。
王老伯欣然收下人参,说他早知道我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我知道你是个有心的孩子,所以才肯花一万块买下那不值钱的鼻烟壶。”王老伯给我满上一杯酒说。
看着王老伯,我一下子呆住了。半晌,我喃喃地问他知道那鼻烟壶是假古董?王老伯笑笑,说这点儿眼光还是有的。但父亲答应他等我毕业就来赎鼻烟壶,他信得过父亲,也信得过我。
我百感交集,恭敬地举起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