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借我肩膀哭泣的女子
丁立梅
我是在旅游途中遇到她的。
从上海往吉首去,火车一路哐啷哐啷。旅游淡季,外出的游人少,我一个人独享了一个卧铺车厢。心里面有些暗喜,出行在外,能一个人独处着不被打扰,实在够奢侈。我放下行李,倚了床看书,整个火车安静得像一扁舟。看书看累了,我把头抵到窗口,看窗外的景。黄昏下的旷野上,植物们的头上都罩着奇异的光芒。路边偶有一树的繁花扑过来,又迅捷退走,它让人的眼睛,跳出欢喜来——好的风景,原来在途中。
天光渐渐暗了,黑夜来临。远处人家的灯火,渐次亮起,夜幕下,像游动着的一串串渔火,让人产生漂泊之感。火车“呜”一声长鸣,在一处站点缓缓停下。鼎沸的人声,灌进耳里来,如奔腾的浪。卖烤鸡腿的在车窗外大声叫卖:“烤鸡腿五块钱一只!”难懂的地方方言,嘈嘈杂杂。一些人下车,一些人上车。人生的旅途本就是这样,各有各的起点和终点。
火车随后又启动了,嘈杂之声渐渐遁去,一切重又安顿下来,刚才缤纷的一幕,像是打了一个盹,做了一个梦。现在,梦醒了,耳朵里剩下的,只有火车哐啷哐啷的声音,单调,寂寥。我放下正在看的《小王子》,思虑着要不要躺下休息,突然听到门外有叩门声,很轻的,敲三下,停三下。再敲,再停,极有礼貌的。
我说不用敲了,请进来吧。我以为是列车员的例行检查。随着我的声音落下,门被轻轻拉开,一个年轻女子,站在过道微暗的灯光下,浑身仿佛沐在一汪奶油里。长发,长风衣,脖子上系一条暗紫的丝巾。年轻女子冲我淡淡一笑:“你好,我也住这里,我怕惊吓了里面的人,所以敲门了。”
我回她一个笑,为她的体贴感动。对她的好感,几乎在一瞬间产生,我说:“你是刚上车的吧?”她轻轻点点头,径直走到我对面的空床上,放下身上的包,拉开被子,把自己蜷了进去。她微闭了双眼,仿佛很累。
我无话找话地问:“你也是出来旅游的吗?”
她轻轻应了声:“是啊。”
我说:“我是去凤凰的,你呢?”她答:“我随便。”我看她全无说话的兴趣,便顿住了话头,打开刚刚合起的《小王子》,继续看起来。小王子说:“如果你爱上了某个星球上的一朵花,那么,只要在夜晚仰望星空,就会觉得满天的繁星就像一朵朵盛开的花……”小王子说:“我会住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面,在某一颗星星上微笑着,每当夜晚你仰望星空的时候,就像是看到所有的星星都在微笑一般!”可爱的小王子!可爱的星星们!我掀开窗帘,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黑黑的天幕上,此刻也有千朵万朵花在开着吧?我微笑了。门外的过道上,间或有脚步声响起,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随后,复又归入宁静。
我的睡意渐渐涌上,关了灯睡下,突然听到对面她的手机铃声响起,是一段古筝曲。很美的曲子。我静静欣赏了会儿,以为她会接听,却没有。古筝曲连绵不绝地响着,我想,大概她睡着了吧。遂好心地走过去,轻轻推推她,我说:“哎,你的手机响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并没有睡着,她说:“谢谢你,我早就听见了。”她拿过枕边的手机,翻身坐起,并不接听,而是看着手机屏上一闪一闪的提示灯,发呆。古筝曲弹过一阵后,终于停息。房间里静下来,有好一会,她只呆呆坐着,眼神空洞。
我很唐突地问她:“你怎么不接电话呢?”
她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接也罢。”
我笑了,扯开话题,问她:“你好像也喜欢古筝?”
她听了,眼睛亮了亮,点点头,告诉我,她练了20年的古筝。
话匣子由此打开,我们漫无边际地聊开去,聊各自的爱好,竟发现有许多的相似。我喜欢紫色,她也是;我喜欢唐诗宋词,她也是;我喜欢昆曲和苏州评弹,她也是;我喜欢旅游,她也是。后来,我们聊到爱情和婚姻。我跟她讲了我女友的故事:我的女友,与一个小提琴手相识10年,相恋10年,其间的曲曲折折不必说了,两个人好不容易厮守到一起,坚持到最后,却还是以分手告终。原因是,小提琴手出国定居了,去了维也纳。我的女友主动提出分手。
她听得很认真,她问:“你的女友为什么不跟他走呢?”
我说:“她去维也纳能做什么呢?她不会小提琴,连简单的英语对话也不会,她也离不开渐渐年迈的父母。要过一辈子,光有爱情是不够的。”
她不再说话。许久之后,她忽然说:“睡吧,晚安。”
“晚安。”我也轻轻说了声。黑暗慢慢覆盖,四周渐渐陷入梦境。
半夜里,却突然被她的惊叫声惊醒,她嘴里嚷着:“不要走!不要走!”身子在床上极痛苦地扭曲着,仿佛在跟谁搏斗。我开了灯,走过去轻轻拍拍她。她醒了,坐起来,茫然四顾,脸上泪水纵横。我说:“你做噩梦了。”她不答话,一头扑到我肩上,倚着我的肩,轻轻啜泣起来。
她的眼泪,在我的肩上洇开,贴着我的肌肤,烫烫的。我产生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她就是我的同胞姐妹,多年前走失,在万丈红尘中,独自流落了许多年,今又重逢。我抱紧她,伸手轻轻拍她的背,一下,一下,任她在我的肩上痛哭。
她终于收了泪,抬起头,理了理乱了的发,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她说:“打扰你了,我没事的,你去睡吧。”
我走回去,躺下,却再也睡不着。黑暗里,她突然轻声问:“你睡着了吗?”我说:“没呢。”她说:“我跟你说说我的故事吧。”她开始说下去,杂乱无序的。她并不在意这样的无序,想到哪儿说哪儿。我也不在意这样的无序,听到哪儿是哪儿。
她本是个幸福的孩子,父亲是搞音乐的,母亲是个医生,一家人和和美美。她5岁那年,父亲有了外遇,弃母亲与她不顾。母亲被迫离婚,她跟了母亲。母亲后来不惜代价,送她去学古筝,只因父亲爱上的女人,弹得一手好古筝。等她长大到能在父亲面前潇洒自如地弹古筝的时候,母亲却被癌症夺去了性命。临走前,母亲对她说:“千万不要跟人斗气,跟人斗气,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你要学会好好爱自己。”她知道,母亲一辈子活得不快乐。
后来,她遇到一人。那人怜惜她的眼神,如温暖的太阳光,把她整个罩住,她无法抑制地爱上了。一个人,辛苦地奔波在爱的路上,不惜为他放弃了古筝,洗手做羹汤。可是,又能怎样?他是有家庭的,偶尔一起逛个街,都像做贼似的,见不得光。她那么渴望有一个家,一个完整的家,那么渴望正大光明地和他在一起。然而,他给不了她。他们有了争吵,一次又一次。这期间,她为他做过两次人流,最终,他还是选择了逃离。
她的故事说完,许久我们都没再动弹。远处有狗的叫声传来,在夜的沁凉里,显得空旷又迷离,火车应该路过一个村庄了。她说:“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话,我现在,轻松多了。”我轻轻笑了笑,我说:“那好吧,你好好睡一觉,天亮了就快到凤凰了。你可以到凤凰游游沱江,住住吊脚楼,再去苗寨走走,你会发现,这个世上,还有许多值得我们热爱和留恋的好地方。”她喃喃应一声:“好。”
第二天我醒来,她的床铺上已无人。台桌上留有她写的便笺,旁边叠放着她那条暗紫的丝巾。便笺中她写道:“好姐姐,谢谢你借了肩膀给我哭泣。你说得对,要过一辈子,光有爱情是不够的。我很好了,我现在要回去一趟,以后我会去你说过的那些地方。没有别的东西好送你,就把这条丝巾留给你,它也挺适合你的。”
从凤凰归来,我的脖子上便常系着她送的那条丝巾,暗紫的,上面撒着细碎的小紫花。看见的人都说好看,我也以为好看。每天出门前,我在镜子前系上它,我对着镜子里的人笑笑,对着脖子上的丝巾笑笑,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我很自然地,会想一想送它给我的那个陌生女子,但愿她现在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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