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的时景没有开口,他只是伸手穿过她的后颈,将她扶了起来,将手上的杯子顺到她的口边,微微抬起来,水便润到她的口中。
她低了低头,顺着他的动作喝了一杯的水。
就好像是在沙漠中行走了许久的人一样,苏慕染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渴,看着那见底的水杯,抬起头看着时景又哑着声音又要了一杯水。
喝了将将三杯水她才觉得自己的喉咙好过来,手臂上的擦伤已经开始蒙上一层薄薄的珈,大腿和小腹那些摔得厉害的地方,她一动就会痛。
时景将水杯放下,半弯着腰将她放回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深黑的眼眸深不可测,她莫名地心下一惊,双手拼命地捉着身下的床单。
“孩子没了。”
尽管早就料到这样的下场,可是她还是没忍住,滚烫干涩的眼眶,就算是死死地闭着眼睛,还是抵不住早就准备好的汹涌。
揪着床单的手一点点地收紧,许久,她才松开,抬头张着一眼的泪水看着时景,“我想抱抱你。”
时景丝毫没有料到她会突然这样开口,低头看着她有半分的怔忪。
苏慕染却早就伸手抱上他,她抱得很紧,跟救命的人捉住最后的一根稻草似的,嘴里还不忘了喃喃自语:“我好难受,啊景。”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在时景面前那么脆弱,连日来的委屈,还有两年来的点点滴滴压得她难受。
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咬着牙忍着就好了,可是现在才发现,她还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那么伟大,她怎么咬牙都忍不下去。
她难受,想哭,她不想忍了。
有些事情开了个头就会肆无忌惮,就像苏慕染哭这件事情,二十八年来,她在外人面前落泪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是现在,抱着时景哭得越发的放肆。
时景低头看了她一眼,墨黑的眼眸看了她半响,最后还是曲下身体将她圈在怀里面。
他没有说什么,整个病房里面就只有苏慕染的抽泣声,从小到大,最后声音都嘶哑了,她才渐渐地平息下来。
流产之后的苏慕染很脆弱,她身体这几个月来都不好,现在躺在病床上,一醒来就哭了将近一个小时,整个人连动作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后哭累了,她才重新闭了眼,躺在病床上静静地缓和着。
气氛有点儿尴尬,她在时景面前从来都是一副样子,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可是她还是不想松手,拉着他的左手紧紧地捉着。
她突然有些慌乱,从醒来到现在,时景没说过什么,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往常一样,可是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慌乱,她总觉得时景哪里不一样了,可是她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时景动了动被握着的手,看着她慌乱的眼神只是淡淡地抿了抿唇:“我去买些吃的回来。”
她摇了摇头:“我不饿。”
浓黑的眉头一皱:“别闹。”
苏慕染还是松开了手,时景走之后整个病房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左手还在打着点滴,就只剩下右手可以活动。
她禁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只要再过那么一两个月,她就可以看到自己的肚子涨起来,可以感受到另外一个生命在自己的身体里面活动,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可能了。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难受,就像是身上行的剜刑一样,一刀一刀的,又慢又痛。
时景回来的时候她正看着那窗口发呆,连身侧的人什么时候走进来的都没有发现,直到听到那淡淡的声音,她才恍惚地回过头看着他。
见她回过神,他将装着粥的盒子打开,一边捏着汤匙匀着粥一边说道:“吃点东西。”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就着他一口口地吃了一大碗的粥。
是夜,病房里面静得让苏慕染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翻了个身,抬手将身上的被子拉开,摸索着进了厕所。
出来的时候才觉得被窗口站着的人吓了一跳,她去厕所的时候没有留意窗口站了个人,现在出来,实现就对着右侧的窗口,她一眼就能够看到那站在那儿的人。
病房里面没有开灯,她只能够顺着夜色依稀看出来那高大的身躯是时景。
他大概是想不到她会半夜醒来,或者说是太专注地想着什么了,就连她上卫生间都没有留意到。
她就那样站在他的身后许久,直到看着他手上的那香烟从开头烧到最后只剩下了一截烟灰,她才连忙转身跑上床。
出院的那一天天气很好,太阳并不是很猛烈,天空有些阴,可是总体舒适度还是不错的。
她看着车子一点点地开向自己的住处,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怎么都张不开口。
车子停了下来,时景没有说什么,拿着她的东西将她送了上去。
她站在门里面,看着门外的时景,只觉得难受,看着他正想开口,对方已经先一步开口了:“好好休息,不要乱想。”
他抬手将她跟前的头发拨到耳后,指腹擦过她的脸颊,她能够感觉到上面的温度和那细微的薄茧。
她想抬手拉住他,可是最后只能怔怔地就那样看着时景在自己的跟前一步步地走下楼。
“踏踏踏”的脚步声,一点点地走远,最后消失在那楼道的最后。
苏慕染站在门口,眼皮微微一动,两颊便只觉一片冰凉。
蒙娜丽莎来的时候她正在沙发上坐着,目光放空,就连脑袋都是空的。
门铃响了很多次,她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最后是蒙娜丽莎气败的声音响起来:“苏慕染!你给我开门啊!苏慕染!!!”
一声又一声,尖锐而刺耳,却让她感到莫名的难受。
蒙娜丽莎是接到时景的电话才从店里面赶过来的,苏慕染刚刚进医院的那一天她去看过,看到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苏慕染直接就哭了,最后是被老板娘扯着出了病房的。
后来她又去看了几次苏慕染,可是每次她都睡着了,而没有睡着的时候,时景都在,她觉得这两个人需要空间,就不上前打扰了。
今天苏慕染出院她自然是知道的,可是时景几乎包揽了一切,她也就没有想过过去了,没想到半个小时前就接到时景的电话了。
门铃按了那么久,她有些慌了,扯着嗓子就喊。
苏慕染起身开了门,蒙娜丽莎看到她的时候愣了愣,下一秒就将她抱进怀里面,气败地嚎到:“你吓死我!”
她想像往常一样勾起唇笑着跟蒙娜丽莎说没事,可是她发现这是一个难度极其高的事情,她根本做不到。
所有的一切就好像随着那个孩子的流逝也一并消失了,那些固执的勇气还有一个人咬牙的坚持。
她抬手抱着蒙娜丽莎,突然就哭出来了,就像是个孩子一样:“娜娜,我难受,很难受,很难受……”
蒙娜丽莎是怎么都没有想到苏慕染会这样,所以在她抬手抱上自己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僵直了,直到那温热的液体流到她的脖子,她才惊醒过来,抬手拍着她的后背像哄一个孩子一样:“没事的,都过去了,慕染,都过去了。”
过去了吗?
苏慕染不知道,她只知道,原来有些事情,真的是怎么都过不去的。
蒙娜丽莎说丁晓琪被上诉了,她作为一个受害人,竟然是在出庭作证的那一天才知道这件事情的。
她看着那黑色的奥迪,还有里面静静地坐着的时景,突然有些不想坐上去。
时景似乎看到她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眉头微微一蹙,抬手按了按喇叭。
她回过神来,抬腿走了过去。
她出院已经一个星期了,两个人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面了。
坐上车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时景,时景也侧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俯身帮她扣安全带。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就好像回到两年前,他们第一次拜访对方家长的时候,她还懵懂得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却已经妥善地将一切都准备好。
看着她怔忪地坐在副驾驶,他从容不迫地就帮她扣了安全带,末了,在她怔忪的时候已经印上了一个吻。
那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密的接触,她坐在他的车子上,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却已经听到他的话缓缓传来:“你该习惯的。”
你该习惯的。
现在她已经习惯了,他也习惯了。
还有往后的每一次亲昵,他都跟她说,你该习惯的,是的,该习惯的,然后,她就全部都习惯了。
可是她却觉得这一切让她难受,难受得她想要回去好好睡一觉。
“不舒服?”
他已经扣好了安全带,抬起头看着她,视线落在她的脸色上。
她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摇了摇头,“没什么,开车吧。”
时景盯着她看了一会,确定她真的没什么之后才开始倒车。
苏慕染侧着头,车窗上能够隐隐地看到自己的面容,没有上妆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她终于明白时景为什么突然之间开口问她了。
比起十天前癫狂的丁晓琪,现在的丁晓琪整个人就好像变了个样一样,坐在那禁锢中,满脸的憔悴和沧桑。
三十三岁的女人了,不管怎么样,都已经是女人开始倒退的年纪了。
看到他们进来的时候,丁晓琪眼眸一亮,视线落在时景的身上,带着几分期盼和渴望,却在看到他身侧的苏慕染的时候,突然之间又变得怨恨起来。
慕染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侧的时景,他目不斜视地走着,直到注意到她的视线,她侧头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解:“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收回视线跟着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去。
丁晓琪最后被判了两年零三个月,并且赔偿她精神损失以及一切的治疗费用共计八万九千多。
苏慕染以为自己会高兴的,可是她在听到法官锤子落下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落下了。
下意识地看着自己身侧的时景,他正好低头看着她,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儿,却谁都没有开口。
走出法院,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猛烈的太阳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时景侧头看了她一眼:“我去取车。”
她安静地点了点头,退到一旁,等着那黑色的奥迪缓缓地开过来。
现在是上班时间,根本就没有几个人,他将车子开到她的公寓楼下。
车子停下的时候,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拉车门,抬手将安全带解开,紧了紧五指,抬头看着一侧的时景:“时景,我们——”
“什么时候有空,去把离婚证领了吧。”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开口将她的话堵住了,而那句话传过来,她甚至怀疑自己有些幻听,张着嘴看着跟前的人,目光溃散开来:“哈?”
他看了她一眼,身子往后一靠,扭头在车后拿了一份文件递到她跟前:“协议书我签好了,如果你接下来没什么事,我们现在去民政局,顺便把离婚证领了吧。”
苏慕染从未想过他会说这样的话,她刚刚还想说,我们的离婚协议作废吧。
作废吧,毕竟她们还没有领离婚证,毕竟她真的是爱着他啊。
却从未想到,他会突然之间开口提出将离婚证领了。
那一份协议就那样清晰地放在她的跟前,她颤颤地伸手接过,乙方上的名字深刻而洋溢。
她低着头,就连眼睛都不敢眨,右手的五指死死地扣着那一份合约,手背上的青筋因为她的用力十分的突出。
视线开始一点点地模糊,她张着嘴,喉咙就好像是被什么堵着一样,一侧的时景也不急,只是这样的沉默就像是一张装满了针口的网,落在她的身上,疼得不可呼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深深吸了口气,抬头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眸看着时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她抬头看着他,早上十一点的阳光带着泛起的热气照在她的脸上,一张瓜子脸白的跟粉刷似的。
声音就像是被人放了黏浊物在喉咙里面,咕哝得如同那搅拌机的声音一样沉重而不清。
时景眉头微微一动,没有说话,可是动作早已说明了他在默许她的问题。
苏慕染的左手被那合约挡在下面,谁也看不到她五指并拢紧紧揪着那底座,她咬着牙,只觉得自己穷尽了一生的力气才说出那么一句话:“你爱过我吗?”
“慕染,可羡慕你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下子就找了这么一个高富帅。”
蒙娜丽莎一边帮忙补着妆一边撩拨着她说话,苏慕染只是笑了笑,抬手指了指头上的一个头饰:“好像有些歪了。”
新娘妆琐碎而费时,她们一大早就起床开始化妆,比起同事们和伴娘们的兴奋,苏慕染始终都是浅笑,不喜不悲,没有丝毫当新娘的自觉。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蒙娜丽上刚想说哪个走路那么大声,就见门被推开,一个高挑的女人站在门口,看着苏慕染,一脸的怒气:“苏慕染!”
慕染又惊又喜:“青青,你不是说在法国吗?”
蒙娜丽莎一看就知道怎么一回事了,体贴地退了出去,还帮忙拉上了门。
房间剩下苏慕染和林青青,林青青脸色很冷,看着苏慕染逼到她跟前:“你想清楚了吗?”
苏慕染眉头动了动,“青青,我想得很清楚!”
林青青几乎被气到肺爆:“你所谓的想清楚,就是这样随便地找一个人结婚吗?婚姻不是过家家,你们之间连爱情都没有,你觉得你和他用什么去支撑这一段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