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所有深情都不必辜负

时间:2017-04-14 08:2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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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源】

办公室的空调嗡嗡作响,展颜从教案中抬起头来,发觉整间教室已空无一人。

三楼转角的教研一室里都是些年轻老师,刚毕业的大学生,正是玩乐的年纪,没了课便三三两两出去摸鱼。也唯有展颜勤勤恳恳备课,一心扑在工作上。她的同校师姐李茗见展颜一个年轻的姑娘活得像老年人,热心之余要带她去参加聚会:"女人的青春总共也就这么几年,总对着一台电脑一沓作业,真是虚度生命!走,姑娘,跟我去感受一下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今儿有学生家长请客放血哟。"

展颜笑着说道:"你们去吧,我的教案还没备。

李茗站定抱肩耐心教导:"任你再拼命,左右不过落得可怜巴巴的一点工资。这年头人人都在为自己忙活,就是你死脑筋。"

她同展颜以前并不熟络,最初有印象是在法律系举办的一场辩论赛里。展颜是反方一辩,本就言辞犀利,由于意外的一场变故更是声名鹊起。

自由辩论时正方四辩站起,带着笑容扫视全场:"我想问正方一辩,如果我喜欢你,你接受吗?请对方辩友做出回答。"

场内一片哗然。自从A校建校,还未曾在公众场所有这样大胆又别出心裁的表白行动。

那时展颜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站起来竟然颇为镇定:"对方辩友用的是假设命题,我不承认这个前提,因此我选择拒绝回答。"

局面竞颇为精彩,观众纷纷大声叫好。李茗身处人群中也不自觉地笑出来。而后一来一往的辩论都已模糊,毕竟她是旁观者。依稀留下的画面只是展颜和那个勇敢的告白者--丁一然,被双方同伴簇拥在人群中央。而后她就毕业了。

印象中这个师妹总是有条不紊,甚至天塌下来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而今看来,似乎脾气更好,只是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也许是郎才女貌落得形单影只看起来格外刺眼吧。

毕竟这是别人的伤疤,她即便再好奇,也不好问。

除却这些,具体要她说别的不同,她也说不上来。

视线落到电脑旁边的仙人球上,也不知多久没浇过水,本来青翠欲滴的一团嫩绿现在已变得灰头土脸。连仙人掌都能养成这副德行,身边这姑娘也够不上心的。李茗心中暗叹,转身瞬间突然抓住一线灵光--

她终于知道有哪里不同了。

是生机......若说以往她温婉的眉眼里仍有鲜活的灵气,现在只余一潭死水。虽仍清澈莹润,却彻底失了源头。

【劫生】

地理与英语教研室因学校教育资源紧张,所以并作一间。

展颜伏案小憩时,恰好听到同间办公室的地理老师在给学生讲题。密密麻麻的经纬线在她脑海里纵横交错,记忆宛如一枚气若游丝的萤火虫,沿着格子奋力振翅,终于爬到一个点。

过了数年,她仍可以闭着眼睛毫不犹豫地背出准确的经纬度数。

那年景琛偷偷开了家里的车,带她和一然经历了一场奢侈的旅行。

追根溯源是一然偷偷央了景琛,想补给她一个毕生难忘的生日。呵,真是毕生难忘呢。

他们并未到达预定地点。

原因是途径一片无人区,油箱内的油不觉间竟告罄,手机信号也极差。他们迫不得已,只得弃了车徒步寻找生机。

景琛深深地盯了一眼仪表盘,一然面上一向意气风发,眼里的不羁和锐意挡也挡不住。不知这会儿是否将她的张皇看在眼里,竟也流露出几丝沉郁和遗憾。

人必须要有过从死亡线上挣扎的经历,才能真正明白生命有多可贵。

她那会儿是在想什么?

想当初和一然在辩论赛上的针尖对麦芒?还是赛后一个死缠烂打一个置若罔闻?一然后来坦白说,辩论赛上那场告白本来是他看本方节节败退,想出的歪招想扰乱对方最佳辩手的心神。谁知竞措手不及被杀了回马枪,他这才带了些恶趣味开始认真审视起面前这个年轻女孩儿。半真半假的追求,却不知何时渐渐上了心。

展颜本来一心打算读书考研,并未想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方面。无奈丁一然骚扰得太过频繁,最后不堪烦扰之下叹气:"你们法律系课业有这么闲吗?"

丁一然讶异地看着她,最终不敌展颜困惑的目光挫败低头:"追了你三个星期你竟然连我是哪个系都没有搞清楚......再次自我介绍一下,丁一然,金融系和计算机系双学位,在读二年级学生......"

后来接触中慢慢觉得这个人远不像表面那样浮夸。他家境不很好,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后又重新组建新家庭,现在也算孤独一人。平日里靠兼职,写程序兼做些小投资,日子也过得十分滋润。难得他处在那群非富即贵的死党中亦能不卑不亢。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

或许真正对他感觉异样是从那堂音乐鉴赏课开始,他在前排睡得昏昏沉沉,遂被更年期的女老师叫起来解读那首"endlesshorizon"。那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便打起几分兴趣听听看。没想到过后竟是全然不可置信。

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是寻常,那么二个人眼中有相同的哈姆雷特是巧合吗?

此后有意无意见过他几副不同的面孔,滋味越发难辨。

当意识到有某些微妙情绪开始发酵的时候她就明白,她完了。

他们最终停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那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到处是浓郁的苍青色,头顶的天空碧蓝如洗。景琛去布置野餐,她和一然惊喜地寻到一方湖泊,剔透得好似自众神王冠上遗落的星芒。一然往湖里丢石子泛起大圈的涟漪,小孩子那样冲她得意又期待地笑。

或许是劫后余生的催化作用,她突然觉得:她一辈子都忘不掉眼前这个人了。

【重逢】

隔日上班时李茗在办公室绘声绘色:"哦,没想到昨天三班那个学生家里还挺有来头,本来以为单请几位老师来着,谁知一去......学校几个大佬都在,讲话时推杯换盏间甭提多客气了。"

有人问:"铺垫完了没?重头戏赶紧出场吧。谁不知道你李茗只哈那些日韩小帅哥啊,怎么对这学生家长......哦,年纪应该不小了吧?"

李茗有些赧然,仍脖子一抻:"来的说是他舅舅,才二十多岁,已经是极好的涵养和风度,那眉眼真真是雕塑模子刻出来的......你问问同桌那几个女老师,是不是眼睛都看直了......"

办公室一片哄闹,展颜也没听几句进去,只听得收件箱里"叮咚"一声发来的新邮件。恍惚了半天,看看手机,不觉又到了这天。真是,什么时候开始,日子越过越快了......

下班后收拾了衣物,站在路旁等了好久才拦着一辆出租车。司机听她报出地点,狐疑地打量她好半天,才发动了车。展颜从后视镜看到司机那边不断飘来的异样眼神,低头苦笑了一下。

司机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小姐,请问您是去......"

"探监。"

"去看的是亲人还是......"

展颜心想这司机打听的未免多了些,可一时竞不知怎么接话。

"男朋友。"

"哦。"司机点点头,两人一路沉默到了目的地。

展颜刚下车给钱时,司机连找零也忘记了,急匆匆地开车绝尘而去,大有将她视若虎狼的意思。

愣了片刻后,她的脑中第一时刻跳出的居然是"衣服和食物还好都在,不然就白跑一趟了"这样荒谬的想法。

在探监室见到一然的瞬间,展颜还是愣了一下。时隔两年,他终于肯见她。只是展颜没想到,锒铛的铁窗生涯居然把她记忆中意气飞扬的少年折磨成眼前这副样子。隐隐的胡楂,消瘦,看起来还算整洁,可眼神已整个黯淡下去。

往日锐意勃发的眸子,似乎再也看不见。

忍住心酸,展颜强挤出微笑说:"一然,这两年我都快等成一枚望夫石了。"

一然的声音仍那样清朗,不知是不是展颜的错觉,还透露出稍许单薄和伶仃。要知道,一然从来不是个愿意在别人面前示弱的人,包括她。

"哦,是吗?"

只是淡淡一句。

以往两人交谈,一然插科打诨耍赖往往将时间占去大半。现下她竟不知如何接话。两人静默片刻她道:"现在工作的地方居然有以前同校的师姐照顾,我运气真好。"

一然轻轻一笑,只是让她注意身体。

两人只提过去,绝口不谈现在和将来。最后展颜终于忍不住:"一然,我会等你,一直到你出狱。"

他身形僵了僵,片刻后道:"你这是何苦?等我出去已不知何时,就算释放,在业内的信誉也毁了,形同废人。我已经不能给你安稳的生活,你......"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急急地打断:"就这样说定了,我下次再来探你。"

关门时她忍不住回望一眼。

丁一然站在黑暗里望向她,眼底的神情闪烁不定,人显得越发瘦削。她知道一然一直盼着她来,却又最不敢见她。

他那样骄傲的人足足躲了两年,内心必定不知经过多少噬骨的疼痛挣扎才能像如今这样看似云淡风轻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再也没办法想,疾奔而出,蹲在道旁大声呜咽起来。最后她咳得肝胆俱裂,甚至连血都咳了出来,只看了一眼,便轻轻拿手抹掉。这些年她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明明是她起了妄念,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却不分青红皂白将她周围的人个个伤得体无完肤。

如果真有审判,她情愿接受,不愿像现在这般日夜忍受煎熬。

展颜笑着,泪却落下来。

【暗涌】

而后李茗向展颜再度提出邀请时,她也不好推脱--她并不想把自己变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还是上回那个学生家长哦。"李茗偷偷跟她耳语,"我们在打扑克,小张提了赌约,谁要是输了谁就起头将那个帅哥再约出来。我本来没抱什么指望--就当出糗好了,毕竟人家还挺忙的......谁料他还真应下了。"

展颜笑笑说:"师姐可以去试试买彩票。"

李茗笑啐她几句。

学校几个年轻的男女老师出来,在KTV里订了豪华包。本来娱乐项目就乏善可陈,大家又生熟程度不一。唱歌最好,不至于冷场,也顺道联络感情。

他们到得较早,先落座。李茗出去接人,没过多大会儿工夫便笑吟吟地走进来。

"这是林景琛。"

展颜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一个激灵,手中倒了满满的茶水顿时洒出来溅了一身。旁边已有人小声低呼,她狼狈地道过歉,待抬起头,林景琛已站在她面前,眼光熠熠。"我同事展颜。"

他眼中一抹沉郁之色掠过,片刻温然道:"我认识。"

李茗狐疑地在他们之间来回打量。她是极有眼色的人,已看出两人间不易察觉的暗涌。稍后便若无其事地掩去面上的黯然,坐下时很自然地和旁边的同事开始讨论起包包和化妆品。

他两人半晌沉默无言,景琛先开口。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其实没有多久,搞得我好像很老一样。"展颜牵强地笑出来。

林景琛没说话,片刻后,脸上笑容全无道:"我当年......并不知道一然那里会出事。当时和他吵完架心里真是很......难过。"他犹豫了半晌才将这个词吐出来,"不管不顾想找个谁也找不到的最偏僻的地方,回来时却已经变了......展颜我......"

展颜低下头,面上已血色尽失。她轻声道:"并不关你的事。其实都是我的错。"

"后来我去看过他,他说......要我尽可能好好照顾你。他大概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你的消息--直到今天。"

展颜惊怔地抬起头,恰好对上景琛有些苦涩的笑容:"我答应他了。我说会好好照顾你,直到他重新出来。"黑暗里展颜盯着大屏幕,明明那亮光并不刺眼,她却不知为何竟想流泪。

耳边景琛低声喃喃,好像是自语又好像在说给她听:"我答应他了。"

旁边那一群年轻男女并未察觉这边气氛诡异,仍在大声叫好喝彩。还有人故意嚷嚷:"李茗和林总来一首......"

李茗落落大方上前,转头冲他微笑示意。林景琛亦是含笑接过。

展颜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林景琛的侧面。他被光影镀了一层银灰,更显得模糊起来。好像是从记忆中走出,但又大不相同。一举一动都温文内敛,却更加进退有度,像是将一副风度翩翩的皮囊抵押作情绪的傀儡。

由李茗来挑歌,她鬼使神差竞选中那首《电灯胆》。

明明不是男女对唱的歌,所幸他两人音色都不错,一来一往倒也十分好听。

"能承认吗我故意当那电灯胆,他日你们完场时入替也不难。善良人埋藏着最坏的心眼,妄想一天你们会散,会选我吗。"

景琛清亮的声音同那个凄婉哀怨的女声重合。大二有一日午后,她和一然、景琛一起上自习。

中途一然被系主任叫去,她看线性代数看得疲惫,便扭头看景琛在做什么。不料这个家伙居然趴在桌子上埋头塞着耳机。

她拽下一只放在耳朵边,听的那个女声缠绵忧伤,不由得问了一句:"什么鬼东西啊?"

景琛被猝然惊起,她的面孔近在咫尺,连脸上细碎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他几乎要伸出手证实自己是否在梦中,片刻后还是垂下手扯回耳机线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没什么。"

【家访】

唱歌散场后,展颜便落荒而逃。她谢绝在场所有有车没车的男士邀请,自己搭了出租车急急离开。

她怕守不住心中的那只急欲破体而出的魔鬼。夜里做了一晚上光怪陆离的梦,只是醒来后又通通忘却。

她也不想再知道了。回放,不啻于让噩梦重演。索性忘个干净最好。

她与李茗的关系也怪异起来。那日回来后李茗旁敲侧击地问过林景琛和她的关系。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支吾到最后只说是朋友。李茗冷笑,对她也日渐客气。她惯常与人交情淡淡,也知道原因,只是心里终归有些难过。

展颜一连好几日恹恹的,又到学校忙期中任务阶段,压力更是难与人说。这天校领导分配了家访任务,她不知该说是好运气还是坏运气--恰巧分到三班的一个小男生。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正是林景琛的那个外甥。

她本来拿了名单想找教务处调整,到门口时又听到李茗的声音,于是作罢。

命运始终难测。最怕的事情总会发生,最坏的结果也终将来到。

下班后展颜接通讯簿找到地址。

是八九十年代建起的一片老式别墅区,住户多为归国华侨。从外面看稍显败落。但里面住的人家大有来头。开门的是保姆,展颜本来抱有的侥幸在见到林景琛的那一刻消失得干干净净。

片刻后,一个长相清秀的小男生鬼头鬼脑地走出来。

他见到展颜时候讶异地喊出声:"咦,我就说看起来展老师格外眼熟,你不是舅舅床头照片中的那个女生吗?"

林景琛眼中闪过尴尬,脸一板斥责道:"说什么呢。"

"谁让你总拿那张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如果不是展老师,你心心念念的难道是另外一个男生吗?难怪舅舅你不肯见家里介绍的女朋友......"

小男生挤眉弄眼,在场两个大人倒显得尴尬十分。林景琛哭笑不得;"你都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要小看我们的年纪,其实我们都懂......"小男生气鼓鼓的模样,倒把展颜逗笑了。

她简单地跟林景琛谈了情况,并未用多少时间。那小孩只在家人面前调皮些,在学校表现倒是乖得很。

不觉天也黑下去,送展颜离开时小男孩跟在景琛身后道:"老师再见。"展颜习惯性地摆出笑容,那小男孩眼珠一转,古灵精怪道:"展老师,晚上我们这边不好打车,让舅舅送你吧。"

展颜笑容一滞,推辞道:"不麻烦了,我......"

景琛沉吟片刻,不容拒绝道:"也是,那我送你回去吧。你一个人回家......我也不放心。"小男生快快地跑到门后做鬼脸:"舅舅你记得带展老师去吃晚餐,拜拜--"故意拖长音调,引得景琛瞪回去:"晚上回来检查你作业,不要以为我不在家你就可以做混世魔王。"

却换得"砰"一声门响。

景琛转过头跟展颜苦笑着解释:"这孩子,让我在家里给宠坏了。他父母常年在外,倒是跟我多亲近一些,也多些调皮......"展颜温婉一笑:"没有,他在学校表现挺好的。再说,小孩子还是该天真活泼点。"

景琛只将她的话作客气话听,也不多解释两人并肩向车库走去。

【生机】

星光很明媚。银河束带像播撒亿万种子,在夜空织就一片灿烂锦霞。

景琛道:"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美的星空了。"展颜也恍惚起来,低低地说:"是。"上次有心情看夜空还是大二。一然和景琛大她两级,那时已提早毕业开始奔波忙碌。

景琛被安排进家里的公司,一然被一家投行签下。两人都怀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去喝饯行酒。那场宴席到最后所有人都哭了,一然喝得醉醺醺搂着景琛说以后婚礼一定要请他做伴郎。景琛大约是喝高了,仍一杯接一杯地猛灌,最后脸颊通红大着舌头说了句,好。

展颜再不是被一然宠着的小姑娘了。

一然已感受到接踵而至的压力,全心为生活打拼,也没了耐性再来玩情侣间的小游戏。她闹了脾气从洗手间里红着眼睛出来时,他早睡着了。她知道不该对身旁深爱的男人过多苛责,也曾在睡得半梦半醒的时候听他在耳边轻轻说对不起。

她其实已经原谅他了,可是还是没有办法......不怪罪。她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所谓"七年之痒"到了,郁闷之下便经常找景琛出来散心。景琛是他的好朋友,也是她的,所以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将心中所有的抑郁一吐为快。

景琛只是温柔地看着她拍拍她的脑袋:"傻姑娘。"

他说一然和她是他见到过最般配的一对,所以可以"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她随他笑笑片刻后,低下头道:"谁知道呢。"

也许记忆会被时间冲淡,渐渐的,展颜的记忆里一帧一帧的画面全和景琛有关:哪一日景琛陪他去游乐场坐海盗船,又是哪一天景琛陪她在自习室待了一下午,或是哪天景琛在考场外静静等她出来,侧耳倾听她的碎碎念叨。

她也疑惑地问过他:"咦,看一然每天忙到累死,你怎么大闲人一个啊?富二代就是好......"

景琛只是笑着不说话。

他怎么会不忙?他只是想把多余的时间空出来陪她一会儿,这样内心一些枯萎空虚的角落才能稍稍充盈。尽管晚上回家经常会忙通宵。

他知道,什么都可以被带走:财富,朋友,健康,甚至她。唯独知识和记忆是带不走的。他只是想在尽可能的期限内,在她结婚之前,能够理直气壮地自私一点。一然也慢慢有所察觉,在她又喋喋不休地跟他讲"景琛怎样怎样之后",他竟破天荒对她发怒:"你现在怎么开口闭口只有一个林景琛?你有完没完?"

她一怔,跑到房间里,摔了门开始大哭。哭了一会儿,竟然在原地发起怔来。她被自己一个可怕的念头吓到:有完没完......有完没完......

她也不知道自已有完没完。

她也不敢跟景琛说,依旧每天和他待在一起。可是人啊,只要察觉到某些阴暗可耻的念头,它便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壮大。直到有一天她发觉,占据她心中位置的不再是丁一然一人......多出来的那个叫林景琛。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她看到了景琛的日记。

【绝路】

景琛说,他在展颜大一进校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了。

他看到她在路边靠着箱子快睡着,摇头叹气,带着她走进新生报到处领了生活用品,又帮她扛到六楼。她还对他诚恳地道了谢。

他看到她在模拟射击的一等奖绒毛玩具熊前不肯走,便自告奋勇地跑上前去参加游戏--这对从小在射击场馆接受专业训练的他的确称不上什么难题。赢得奖品后,他又在路边故作为难地长吁短叹--最后被她以十块钱的价格偷笑买走。

她一定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他在她身后笑得心满意足。这世界上真的有这样傻的人,傻到不求回报,唯一的心愿只是想看到她的笑容。

开始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后来是真的不能说。因为他最好的朋友开始追她。他不能在这时候再横刀插手,那就太不仗义了。所以他只好站在旁边看他们一路牵手拥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伤心还是该开心。后来展颜总来找他,他知道这样下去局面会失控,可是他舍不得。他想自私一次,等看到她结婚获得幸福,他就可以安心地去流浪或者遗忘。

展颜看得泪流满面,她清楚自己内心的天平正在往一个最不该的方向倾斜。她怕泪沾湿了纸让他看出破绽,心心翼翼地将它塞进包里才寻了个角落哭得天昏地暗。她知道自己只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就可以,皆大欢喜。可是她扮演不了那样的角色,她只要想到景琛黯然神伤的样子心就像要碎成一片一片。

自小展颜就是那种又心软又善良的典型"两面派",好人死了也哭,坏人死了也哭。她觉得自己对一然的感情在逐渐冷却,可是她不敢说。

一然那段时间好像也有所察觉,他格外暴躁,情绪也经常会激动。展颜体谅他压力大,心渐渐软下来,只想再往后推一推......有时候她半夜里醒来,听一然说梦话时无端觉得恐惧。

一然说:"别担心,展颜。我们很快就有钱了......林景琛能给你的生活我也可以给你,他能空出大段时间陪你我也能......"

展颜知道一然很聪明,可她没想到他会把聪明用到歪门邪道中去。

他挪用了公款去炒股,又偷偷侵入公司数据库改了资料。之后全球股灾,一然投入的资金缩水大半,那笔钱就是他们砸锅卖铁也偿还不起。当警察破门而入将一然逮捕归案时,他眼中那些惶然和暴怒的因子仿佛突然间尘埃落定。

"我还是没能给你那样的生活。"

展颜好像瞬间明白了,一然情绪的反常,他的铤而走险,全部与她有关。或者说,全部是她造成的。都说恋人对彼此间的情绪格外敏感,一然也许是察觉到什么了吧,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

她在绝望之下给景琛打电话,可是传来的始终是冰冷机械的提示音:"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向谁求助,不管是一然的母亲还是自己的家庭,任谁面对那么一大笔钱都无能无力。何况还是这样严重的罪名。

她哭着告诉一然,一然惨然笑着说,之前他和景琛大吵了一架。短期内他大概不会再出现。

她终于死心,眼看着他被判刑陷入牢狱之灾。从此展颜也下定决心,寻好工作一心一意等一然出狱--不管等多久,因为这都是她欠他的。

至于林景琛......就当做了一场梦吧。

【死局】

她和景琛散了步吃过晚饭回家,夜里怎么也睡不安稳。

这似乎是她这辈子最奢侈的一个晚上。

次日景琛打电话来要同她一起探监,说是一然向狱方提出的请求。她不疑有他,悉心收拾好和景琛一道过去。一然看起来精神了些。他和景琛,展颜谈了许多过去的事情,谈到三人以前"横扫"校园的趣事还会大笑。

展颜努力忽略景琛眼中的黯然,一脸期待地问他什么时候出狱,她要和他结婚。

景琛强笑说他问过狱方,一然表现良好再加上他的上下活动,自由指日可待。一然只是微笑着不说话。

三人言笑嘤嘤地规划将来,好像锦绣未来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直至展颜走后,一然仍站在原地牢牢看着她离去的方向。似乎要把她这一辈子都深深锁在眼睛里。

噩耗是在第三天传来的。

丁一然在狱中自杀身亡。展颜赶到时,触摸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旁边法医嘱咐"节哀顺变",她已经呆住连哭都不会了,只是麻木地跟着履行各项手续。

她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幸福了。一然将她赎罪的卑微愿望彻底封杀,同时断绝了她所有的生路。

再也不会有了。

展颜在几日后身体好转,不顾母亲的劝阻强撑着去看一然。

她到时刚好下午,一然墓前已摆了一束白色雏菊。她看看手中这束,眼中大串热泪滚落。她突然想起一个很喜欢的女作家说的话一深情是一桩悲剧,必将以死来句读。

这一辈子,她,一然,景琛全都不得善终。

【遗书】

我知道我这辈子算是毁了。即使出狱,"挪用公款"的罪名也会让我再难翻身。我承认我有些急功近利,不过那只是运气不好罢了。要是出手早一些......我爱展颜,那些日子却总有预感告诉我,我会失去她。她爱上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出狱后该怎么面对她,面对景琛,面对这份鸡肋般让我们三人都生不如死的感情。

所以我选择用一时的懦弱来逃避一辈子。

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记得我。

他们说我疯了,也许吧,只有疯子才会愿意用生命来成就一段爱情。景琛说得对,我一直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不管是忙工作忙到焦头烂额的途中,还是进监狱后冷静思考的时候,我始终在试图为自己的激情和信仰找一个出口。直至今日我更是坚信不疑:将回忆化作容器以松脂兜头浇注,让时光就此凝固,爱情才能如标本般,永远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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