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走丢在欢欣街

时间:2017-03-13 17: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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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阿紫喜欢大英雄,可她不仅没遇到过英雄,还生生把自己活成了“英雄”,独属于欢喜街的“英雄”。

像是众多大城市中总有的那些落后破败、面临拆迁的村镇街道一样,破旧的欢喜街也像是随时都会倾覆坍塌。欢喜街住户不多,却暗藏了无数的痞子混混,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打架骂街的事情从来不会间断,而这其中,总会有阿紫叉着腰与一群拿着条文的拆迁人员对骂的身影。

所以,姜星白见到阿紫的第一眼,就告诉自己一定要离这个小魔头远一点儿。

可他还没来得及远离,就被眼尖的阿紫喝在了墙角。阿紫脚下像是生了风,瞬移般来到他面前,瞪着眼警惕地问他:“你是谁?手里拿的又是什么?”

姜星白抱紧了手中的画板和画纸,抿着唇一声不吭。

看到他这副不合作的模样,刚赶跑了一群拆迁人员,还未散去所有戾气的阿紫手势一打,身后跟着她的小弟们就把姜星白围了起来。

那天傍晚,云霞赤红,姜星白抱着被踩得七零八落的画板一瘸一拐地回了家,而任性妄为的林阿紫被妈妈训斥着跪了一晚上的搓衣板。

第二天,林妈妈带着阿紫来到姜星白家认错。而透过雕花栅栏看到姜家那还带着小花园的阳台后,阿紫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刚刚妈妈敲门前要反复将手在衣服上摩擦。

那是一种即便在穷人遍布的欢喜街也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至此,她心中所有的倔强顿时消泯,还莫名带了一丝委屈。

她攥紧了衣角,看着脚下锃亮的地板,往日挺直的脊背弯曲到极限,“对不起”三个字说得极其虔诚。

旁边林妈妈忐忑地搓着手,声音里带着颤抖:“姜夫人,实在对不住,我家阿紫太胡闹……”

姜夫人穿了一身淡紫色繁复绣花旗袍,身材好,气质好,脾气也好。她微微弯下身扶起不断鞠躬的林妈妈,又连声让阿紫站起来:“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初来乍到,没提前拜访就已经是极大的罪过了,而且小孩子之间打打架也挺正常的,也怪我们家星白嘴笨,不会说话……”

姜夫人语调软软,是一口流利又标准的普通话,这样一对比,阿紫和林妈妈那夹杂着粗糙方言的大嗓门简直不忍让人听。

接下来半个小时的互报家门后,林妈妈带着阿紫三步一鞠躬地离开。将将要踏出姜家大门时,阿紫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抱着画板和笔躲在二楼楼梯拐角的姜星白。他额头上还贴着创口贴,表情呆呆,直直望着阿紫的目光却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艳羡意味,于是鬼使神差地,阿紫咧开嘴朝他笑了一笑。

姜星白手中刚买的画笔顿时骨碌碌地滚下了楼梯。

林妈说,姜夫人和姜星白是在一星期前悄悄搬来欢喜街的。姜夫人曾是气质明星,后来为了所爱之人在自己事业如日中天时洗尽铅华隐于幕后,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姜星白能够继承她所爱之人的衣钵,成为一个享誉国际的画家。

林妈说这些时,阿紫才十五岁,因为常年囿居在这消息落后的欢喜街,根本不知道国际是一个怎样庞大的概念。她只知道姜星白跟她一样,是个没有爸爸,身边只有妈妈陪伴的可怜娃儿。

大抵这个年纪的人儿,最不能抵挡的就是同病相怜。

一个天气晴朗的周末,阿紫收拾好自己,不顾妈妈的劝阻,一阵儿风似的跑到姜星白家门外。

可惜她这般风火,碰到的却是姜家紧锁大门的。她不死心,绕着姜家的复式小楼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终于在二楼带花园的小阳台上发现了可以进屋的捷径。

她搬来一块又一块的砖,一层一层地垒到她可以趴到阳台边缘的高度,然后她将双手拢在嘴边,透过微敞的窗户小声地喊:“姜星白,姜星白……”

于是屋内悠扬的钢琴声戛然而止,阿紫心满意足地看到姜小少爷走到阳台上,又眉眼弯弯地朝他发出邀请:“星白,咱一块儿出去玩呗!”

姜星白回头看了眼屋内,阿紫也踮着脚顺着他的目光往里看,看到琴盖上那厚厚的乐谱又看到矮几上那散落的画纸和笔后,笑了:“学习呢,要讲究劳逸结合,这样一直学一直学,是肯定不会有成效的。”

姜星白瞪大眼睛看她,咬了咬唇,然后跟小魔头阿紫跑到了繁华喧嚣的街道里。

阿紫对姜星白太好了。给他买香草味儿的冰淇淋,带他去看自己收藏的许多旧书,还在夜晚放许多她自制的小型烟花给他看。

在天边绚烂却短暂的烟花光芒下,姜星白舔着手中冰甜的冰淇淋,低头问给自己系鞋带的小魔头:“你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好?”

阿紫手法灵活地在他雪白的鞋面上打了个蝴蝶结,抬头说:“自然是因为我愿意啊。”

许是那日的烟花太过灿烂,让姜星白清清楚楚地看清了阿紫左眼眼角处那枚细小的泪痣。

他重重地咬了一口冰淇淋,捂着被冰得麻木的脸颊想,那颗泪痣,好像在闪光啊。

于是他决定告诉她一个秘密:“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画画,也从来不想当什么享誉国际的画家。”

又是两年时间过,这年阿紫十七岁,已经将比自己还要大上一岁的姜星白变成了自己的忠实小跟班。

这期间,姜星白无数次见证了阿紫舌灿莲花将拆迁人员赶跑的泼辣架势,也明白了为什么阿紫明明这么胡闹淘气,街坊邻居却从不会责骂她不懂礼教。

欢喜街是真的太旧了,已经没了存在的价值了,他们太需要一个可以延迟欢喜街寿命的人了,即使这个人只是个还未成年的小小姑娘。

他们称阿紫为英雄。阿紫也享受这样的一个称号,唯独姜星白依旧固执地叫它小魔头。偏偏阿紫也不生气,还笑眯眯地扯着他的脸颊说他是记当年初见被打的那一顿仇。

她这样轻飘飘地谴责,姜星白却只是一如既往地抿紧唇不反驳。

三四月的时候,雪白梨花开了又落,万物轮回仿佛和之前一样。可谁都明确地发现,欢喜街更旧了,很早之前大家自费办起来的学校颤颤巍巍地坚持到现在也还是倒闭了。

阿紫没了学校可以上,便跟着街尾印刷匠张伯伯学习能让自己饱腹的印刷手艺。偶尔不忙的时候还可以看看张伯伯放在店里的样书,忙起来的时候连姜星白都顾不上理。

又是一个学艺归来的晚上,阿紫踩着凉凉的月影往家走,却在半路被自己曾经的小弟之一拦住。

“阿紫不好了,姜星白被大家绑在街北的小黑屋了。”

她手中拿着的央求了张伯伯许久才得来的雪白纸张哗然落地,却顾不上捡,一路飞奔到小黑屋,一脚踹开紧闭的门。看清屋内的摆设后,阿紫瞬间冷了脸。

她解开姜星白被绑在高脚太师椅扶手上的双手,又解下缚在他眼睛上的黑布,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姜星白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睛里的光芒亮得灼人。

阿紫避开眼,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想要去看他,可没来得及抬眼,就被身后她昔日的小弟们恨铁不成钢地诘问:“我们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都是因为他,你都好久没跟我们一块儿玩了。”

“大家年龄都不小了,也该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了。”阿紫拉起姜星白,半晌憋出这么一句话。

“欢喜街就是我们的将来,你忘了吗?你可是拯救我们的英雄啊。”

阿紫拍打着姜星白衣服上灰尘的手顿住,心中陡然生出无限的难过来。要有多悲哀,才会把希望寄托在她这么一个身量单薄无权无势的小姑娘身上。

所有人都说她是欢喜街的英雄,可所有人也都知道这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罢了。欢喜街总有一天会被拆掉,会变成一片废墟,会有更加辉煌高大的高楼建筑代替。

可这些她无法对着他们解释,她知道这对打小生长在欢喜街的少年们来说有多残忍。她当初也曾不堪真相哭过闹过,可早晚都是要明白的。于是她没说话,拉着姜星白就要离开,却再次被他们拦住了脚步。

“阿紫,今天你要是带着他踏出这扇门,你……你就再也不是我们的英雄了。”

少年们眼里含泪,阿紫却固执地拉着姜星白头也不回地走。许是怕被他们追上,又或是怕眼眶里氤氲许久的泪水飞出,阿紫出了门便骑上靠在已褪了大片漆皮墙边的小型脚踏车,拍着后座连声让姜星白坐。

那个夜晚,风儿萧瑟,月光凉凉。姜星白坐在破旧脚踏车的后座上,仔细听着前方传来的压抑呜咽声,攥紧了身前姑娘被风鼓吹得宽大的衬衫一角,心尖忽然泛过密密麻麻的疼。

脚踏车在一片荒芜的草地停下,阿紫回身拉着姜星白的手跳下车,眼眶红红:“真是太糟糕了,我把张伯伯给我的雪白色纸给丢在街上了,现在肯定已经不在了……”

姜星白抿唇问:“你要纸做什么?”

阿紫许久没回答,半晌,自暴自弃般说道:“我想送给你做画纸。我知道你不喜欢画画,可我看过你的画,真的特别好,我觉得你一定可以成为著名画家的。我也知道你家有钱,你的一件衣服够我和妈妈一个月的开销,我的这点儿心意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但是我还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被眼前少年拉进他此时并不甚宽阔的胸膛,然后听见以往寡言淡漠的少年第一次将一句话说得那么急促而深情,让她攒了一路的眼泪瞬间喷涌而出。

他说:“阿紫,以后我保护你,我来做你的大英雄。”

这个晚上的后半夜,是在阿紫一步一步地认真教姜星白骑脚踏车中过去的。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时,从没学过骑脚踏车的姜星白已经把骑车这项技能学得有模有样,甚至还招呼着阿紫坐上后座,然后踩着脚踏如风般掠过荒凉草地。

这是阿紫度过的最快乐的一个夜晚。

但美好的时间总是短暂的。这年欢喜街的风霜更重,住户没了多少,周边各处都弥漫着破败气息,就连吹拂在潮湿街道里的风儿都带着颓唐。

姜星白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衫,下摆束在细瘦的腰间,整个人挺直得像是风雨中也不肯折腰的竹,嘴唇却被他咬出了斑驳的血色,他说:“阿紫,我要搬走了。”

前天下了雨,淅沥雨水顺着阿紫家已经不甚坚固的墙壁渗进屋里,等她发现时,靠墙摆放的一摞旧书已经被雨水浸泡得分外潮湿。姜星白跟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蹲在太阳底下守着书,脑子没反应过来似的“哦”了一声。

这时巷口有风拂过,书页被吹得哗啦哗啦响。阿紫手忙脚乱地护着书,再抬头时姜星白已经不见了。她有些茫然,她还不知道姜星白要搬到哪里呀,她还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可能再见面啊。

后来张伯伯安慰她说人生还长,要多彩地活,可她只要想起她往后那漫长的余生里都不会再有姜星白,就觉得心尖针扎似的疼。

但时光还在马不停蹄地走,这年十二月月底,阿紫跌跌撞撞地长到了十八岁。明明该是一个灿若昭阳的年纪,她却像是遭遇了时光无情地重重碾压,之前的乖张跋扈全都不见,变得沉默寡言。

欢喜街下了一场雪,雪花又急又大,本就不甚宽敞的街道更是被积雪堵得寸步难行。这样坏的天气里,张伯伯却接到了一单大生意。

那是一本画集,作者画风凌厉,仔细看却会发现笔触细腻又柔软。对方直接要求首印十万,张伯伯的小印刷店在欢喜街开了这么多年,也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可观的一个数字。

他有心想让阿紫来帮忙,却忽然得知林妈已经生病多时,床前离不开人,于是口中没来得及说出的那个名字就此夭折。

新年钟声敲响后的第二天,天空依旧在飘雪,地面也结了冰。阿紫按着林妈的嘱咐带着她亲自炸好的豆腐和鱼块给张伯伯拜年,却在距离张伯伯门口不远的冰雪里滑了一跤,还冒着热气的鱼和豆腐跌落在一人脚边。

阿紫趴伏在冰凉的雪地上,顺着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往上看。

是姜星白。

错愕有,悲哀有,惊喜也有。可此时此刻,这个曾在她舌尖滚过无数次的名字却不知为何,让她怎么都说不出口。就像她曾在脑海中模拟过无数次他们再见时的场景,却从没想到会这样猝不及防,她会这样狼狈。

姜星白的确是有天赋的,阿紫当初的感觉也是对的。不过一年的时间,他已在市场上大放光芒。也是,母亲是气质明星,父亲是名校教授,家世优渥,教养不俗,且画工精湛,颜好气质好,不受欢迎天理不容。

而她也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他的事情:上了国内最好的艺术学校,奖项拿了一个又一个,身价越来越高……他过得这样好,而自己依旧蜷居在这破旧的街道,即便从来没放弃过努力,却依旧与那人差了无数个镁光灯。

那天天黑得特别早,阿紫拿着张伯伯给的新年红包走出门,看见昏暗路灯下姜星白那清俊的身影。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嘴唇几番翕动,以为他会跟自己解释当初为何要离开。

但是没有。姜星白最后只是抿紧了唇,递给她一张写了他电话号码的纸条,然后转身离开。

冰凉月光透过街边干枯的梧桐枝丫斑驳地洒在姜星白周身,显得他背影格外孤寂。于是阿紫朝他跑去,重重地扑到他背后,又伸出冻得发红的双手紧紧抱住他,一声一声哭着喊他:“姜星白……姜星白……”

姜星白没回头,却低头摘下手套给阿紫戴上,然后一点点缓慢却坚决地脱出她的怀抱,说:“阿紫,你要乖,要好好活。”顿了顿,又说,“你要等我,等我来接你。”

这是这次重逢后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轻而易举就预言了之后久长岁月里的离别。

二三月的时候,春寒料峭,风雨凄凄。有无数穿制服的人员拿着条文挨家挨户地敲门让签字,之前说要跟她决裂的小伙伴们又围在了阿紫身边,要她带领他们再次像之前那样英雄般将那些人赶跑,可是说着说着他们忽然无声地落了泪。

阿紫知道,他们其实也清楚这次欢喜街是真的保不住了,他们残喘挣扎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没能保住这个他们有着浓厚感情的破旧小街。

多残忍,时光翩然晃过十几轮,他们终于长大,赐予他们多年欢喜的欢喜街却要离开了。

而后有雨滴大颗大颗地拍打在不甚明净的老旧窗户上,轰雷呼啸而过险要刺破耳膜,偶有明亮闪电凄厉地划破长空……一切仿佛都在昭示着欢喜街的即将逝去。

协议要全部搬空的那一个星期里,欢喜街仅存的住户神色黯然,个个茫然地往外搬着行李又依依不舍地对彼此说着有缘再见。

可谁都知道,天大地大,离了这方寸之地,再见面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离开欢喜街的阿紫和妈妈辗转在临海的一座小城安了家。小城天高云阔,渚清沙白,但四周有高楼林立,灯红酒绿,处处与老旧朴素的欢喜街截然不同。

那段时间,阿紫过得很苦。林妈的病越来越重,已经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为了赚取高额医药费,阿紫每天打数份工:在天不亮时清扫街道,上午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发传单,下午又跑去二十四小时快餐店兼职……连轴转苦,被责骂苦,拖工资苦,方言太重苦,什么都是苦,但只要回家时看到林妈的脸她就觉得安心。她已经没了所有,总不能再失去妈妈。

所幸命运还算开眼。一年后,阿紫蹒跚迎来了二十岁,普通话已经说得流畅自然,也有了钱可以给林妈买更贵的药和衣服,可以给自己理个好看的发型,还买了一部可以玩很多智能游戏的大屏手机。

一切仿佛都在变好,但她依旧不能放松,依旧每天打数份工,依旧熬煮风霜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糟糕。

可即便她这样努力,最后还是不行。

那是他们到这座城市的第四年,倒春寒的天气。林妈的呼吸开始变得微弱,神智却变得清晰,把阿紫叫到床前,叮嘱了一些有的没的,最后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你这些年一直默默惦记着的姜星白怎么样了……”

阿紫紧紧攥着妈妈的手,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在背过身后,蒙眬着双眼一键一键地拨出了那个她烂熟于心的号码。这么多年,无论多苦多累,她都没想过要给他打电话,此时此刻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该做些什么,却固执地想让妈妈再见他一次,哪怕是听听他的声音也好。可她那般难过又忐忑,接到电话的却是他的助理。

“您好,姜老师现在在签售,不方便接电话,如果有急事的话等签售会结束我让姜老师给您回个电话。”

阿紫握紧了手机,用力到手指痉挛,在对方疑惑地催问几声后,低低地回了一句“好”。

然而妈妈还是没能等到姜星白的电话。阿紫跪坐在晚春还有些湿冷的地板上,握着妈妈渐渐冰冷的手觉得自己身凉心也凉,泪水却再也没能落下来,原来一个人悲伤到极致是真的哭不出来的。

她忽然想起《天下无双》里的一句台词:我们不过是尘世间的一粒微尘,天大地大,一个深呼吸,什么事都没了。

此后的阿紫彻底变成了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流泪。身体一点点地消瘦,精神越来越差,工作丢了一份又一份,最后终于彻底失业。

生活的转机是重遇张伯伯。当年姜星白在欢喜街印刷的那本画集封面唯美,纸张精致,一经推出便创了一个又一个的畅销神话。姜星白的名气更上一层楼,张伯伯也跟着沾了光,小店也慢慢有了名气。而出了欢喜街后,他有小名气,又有过硬的技术,开了间大大的印刷厂,雇佣了一批一批的印刷师傅。

张伯伯眼角的皱纹比在欢喜街时多了许多,依旧无妻无子,身子骨却越发硬朗。看到如今这般狼狈的阿紫喟叹一声,道一句造化弄人。

阿紫就这样成了张伯伯印刷厂的一员,吃穿不再愁,人却慢慢没了生气。

大抵人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后,少年天真时的精气神便被消磨殆尽了。

但她还是会想起从前,想起欢喜街,想起林妈妈,想起姜星白。然后在漫漫长夜里,她像猫头鹰一样睁着倦眼埋怨那个说好要保护她、做她的大英雄的少年为什么要食言。

林妈临终前也曾要她好好活,可她在午夜梦回将这个词在舌尖反复几遍,还是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活法才算是真正的好。断断续续想到最后,也只是蜷缩着身体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含泪入睡。

这年八月末,小城的秋老虎来了去,去了又回头。听说姜星白的签售会辗转了一座又一座的城市,终于来到了阿紫所在的小城。

张伯伯给阿紫带了一本姜星白的最新画集,阿紫接过却始终没有翻开。对于姜星白还有年少时的那些约定,她实在没有勇气了。

她跟张伯伯请了假,去了当年的欢喜街。她到达时已近傍晚,看到以往只有两层楼高的欢喜街早已被拆掉重建完毕,楼层高到她仰头看得脖子痛。她顺着记忆里的路一步步走过去,可没过多久便发现,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破败街道不见了,潮湿到掉漆的墙壁也没了,就连偶尔吹拂过的风儿都带着些繁华尘世的喧嚣气息。

她忽然想起一句歌词:阶砖不会拒绝磨蚀,窗花不可幽禁落霞。

一切都会改变的。早晚有一天,那些曾经美好的回忆和约定都会像这些久远的建筑物一样,在历史的尘埃里慢慢消失殆尽。

回到小城的时候,出乎意料地看到了姜星白。他比之前更加俊朗,眉目也变得更加成熟。

张伯伯站在姜星白背后笑得抱歉,阿紫却径直走到了姜星白面前,笑着说:“好久不见。”

姜星白像是有些不知所措,阿紫却坦然无比。她带着他走过小城的诸多风光,笑着向他介绍着这小城里她曾发掘的各种美食,然后又在他开口询问之前轻描淡写地跟他说起她这些年过得并不好,末了,慨叹一句:“总算都过去了。”

“对不起。”姜星白说。

阿紫摇了摇头,依旧重复着那句话:“一切都过去了。”

她没问他为什么当初说过的会来接她却慢慢没了消息,也没问他为什么这些年来对她不闻不问,连个消息都吝于奉送,更没问他为什么又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时过境迁,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彼时他们位于小城中心的广场上,广场中央有个大大的喷泉,上空有无数云朵飘过,又有几行白鹭飞过。看着这样的场景,阿紫忽然从内心生出片刻的将往事全部放下的轻松感。

可她的轻松没能持续多长时间。姜星白突然在喷泉的水花飞溅中,拉住她的手,然后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阿紫,我们结婚吧。”

阿紫愣住,姜星白却拉着她跑起来,风儿在阿紫耳边肆虐,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年在欢喜街,她坐在破旧脚踏车的后座上,姜星白带着她在荒凉草地间呼啸穿梭,白衬衫被风鼓吹出膨胀的形态。

于是阿紫反握住姜星白的手,说:“好。”

后来的这段时间,算是阿紫这些年来过得最好的时光了。他们牵手走过了小城各地,尝遍了小城美食,偶尔周末休息窝在屋里时,姜星白画画,她就抱着本书坐在离他不远的飘窗上仔细地看,偶尔抬头看到他,他也恰好在看她。目光相撞的那一刻,她觉得心中充满了阳光,好似之前关于生活所有的阴霾都在他的目光里被吹散殆尽。

但她还是食言了。在他们说好要一起拍婚纱照的前一个月,她用自己这些年来攒下来的所有积蓄,在张伯伯的帮助下,出国去了镰仓。

动身前,她瞒着姜星白去了他在小城的最后一场签售会。也是在那时看到那么多不远万里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粉丝后,她才更加真切地晓得现在的姜星白对她来说到底有多遥不可及,也彻底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悬殊。

她躲在柱子后面远远地看,静静坐在签售台后面的姜星白穿了一件雪白衬衣,外面套了件灰色V领毛衣,精致锁骨把解了两颗扣子的衬衫撑出棱角,肩膀看起来也比年少时更加宽阔。彼时他眉目温润,再不像之前那样寡言淡漠。

阿紫听到周边有人暗叹:这般盛世美颜,如若做不了姜太太,一生抱憾。

她无声地扯开嘴角,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然后在签售会快要结束时一步步提前退出了场地。

她想,她与他本就殊途,又怎么可能同归。

镰仓虽与京都和奈良并列,却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灯红酒绿,也没有京都和奈良那样的国际化。只在奈川县海边展开一道最朴实的风景,敛眉低目地生活着,处处透着过尽千帆的淡然与安静。

阿紫坐在温馨的和式小庭院里,一张张地翻过当年张伯伯送她的姜星白的画集,眼中情绪几番起伏。画集的最后一页画的是个小姑娘,小姑娘发型凌乱,长得不是非常好,但眉眼弯弯,笑容爽朗,仔细看去,左眼处还有一枚细小的泪痣,被作者点了光,便像太阳般照亮整幅画。

阿紫眼中翻滚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眼泪也汹涌落下。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的。姜星白这些年来过得也并不算好。父亲虽为名校教授,但当年他能为了前途抛妻弃子,现在更会为了名誉对自己唯一的儿子严上加严,也绝不允许有任何能够影响他儿子前途的人和事。而他母亲爱惨了这个男人,对他的话只有认同。

姜星白的自由被完全剥夺,整日里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画画。

张伯伯曾告诉过阿紫,说姜星白不是没提过要去找她,也试图离家出走过,却都没有成功,追到后又被严加看管。而那年冬在欢喜街出自己的第一本画集,见到她是他唯一反抗最为成功的一次,但他从没料到那竟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再是那年签售结束,回家后他才知晓阿紫打来过电话,连忙回拨却再也打不通了。后来才知道,那天林妈过世了。那样悲伤的一件事,他却知道得那样晚。

再后来,他的所有努力终于被国际认可,国内外著名画家排行榜上终于有了他的一席之位。他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能够以一己之力保护阿紫,做阿紫的大英雄了。他辗转打听到阿紫如今的去处,排除万难在人流并不多的小城办签售会。

他说他要以最轰烈的姿态,迎回当年那个赞他画工好、夸他有天赋,陪他走过一轮又一轮春夏秋冬的阿紫姑娘。

却没想到,这次是阿紫食言了。

阿紫抱着画集蜷缩在藤椅上泣不成声。世间本就没有百分百的圆满,就像当年的欢喜街,眼看它起高楼,眼看它楼塌了,谁也难保不会直面无常;就像曾经相信过的一生一世,以为过的爱是支撑生活的最好信仰,但在世事兜转后,便会逐渐明白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温柔,不是所有爱的人都会在一起。

阿紫来镰仓的第六年,收到了姜星白要结婚的消息。她看着网络上那些粉丝难过哭诉自己要失去一个单身男神时,发现自己心中并没有多少波澜,就连难过也提不起情绪。

这年她二十九岁,已在镰仓找了份还算可以的工作,日子慢慢变得好起来。这几年来,她不是没遇到过对她表示过好感的人,可她却一一拒绝了。

她不无悲哀地想,她与姜星白明明只认识这短短十数年,却像是已经耗尽了她今后无数年与人相识相知的缘分。

六月份,阿紫突发奇想地去明月院看灿烂盛开的紫阳花。走至半道,有一人与她擦肩而过,明明没有多少停留,却让她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刚刚那个人,好像姜星白啊。

阿紫疯了一般追上去,却再没看到他的身影。她在明月院转了好久,不知撞到了多少行人,说了多少句对不起,却依旧一无所获。浑浑噩噩地顺着阶梯往下走,走到墙边身体却顺着墙壁缓缓滑落,泪水开始在脸上蜿蜒。昏黄阳光下,眼角的泪痣也颓萎了。

原来有些过往是无论你走过多少春秋,看过多少风景,但只要一个契机,哪怕是一个不甚清晰的照面,都能让它瞬间翻腾在脑海,难以忘怀。

那天晚上,阿紫做了个好久没有做过的梦,梦里她看到了那年姜家再遇,姜星白坐在楼梯口,呆呆望向她时的那副天真模样。那时她微微一笑,他手中原本攥得牢牢的画笔就掉下了楼梯,让她更加忍俊不禁。

然而纵然当初有多少美好,早晚也都会被不断往前推进的时光洪流淹没而埋葬。

就像如今他功成名就光芒万丈,她也该门扉自掩归于陌路。

佛云人生八苦,没想到她一人便占了求不得与爱别离两大苦。

怪也只怪当时年少,世事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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