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走后,陆柏尧站在我面前,沉沉说了一句:“你要是真想请假去找张旭,就去吧。”
彼时的我还不知道,当陆柏尧在我面前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心究竟有多痛。
一直以来,我的眼里心里都只有张旭一个人,而那时的我,太过年轻,太过稚嫩,根本顾忌不到陆柏尧心思的转变,待我发现这一切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追悔莫及”。
对于请假去上海找张旭这件事,我一开始是满心欢喜,现在完全成了“忿忿”二字!
我噘着嘴说道:“现在我都成这样了,连家都不能回,还去什么上海啊!”现在我这副鬼样子,为了逃避老佛爷的夺命十八问,连家都不能回,童燕家也不能待,她妈跟我家老佛爷可是风雨同舟几十年的小伙伴,两人见了面哪还抵得住八卦的心,藏得住各种话啊!
现在连这几天待哪,我都得好好合计合计了呢!
我拄着拐杖,一步一步龟速挪动的时候,陆柏尧看着我说道:“我送你回去吧,这几天你就安分点,好好待家里休息休息,养养身子吧。”
“我不回家!”一听到“回家”这两个字,我就想到老佛爷那逼问的架势,瞬间头皮发麻。
“那你去哪?”陆柏尧一脸疑惑。
“我……”我一时语塞,一时竟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以待,想了半天,又切身考虑了自己的钱包厚薄程度,最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答案,“帮我找家便宜点的小旅馆吧。”
陆柏尧瞅着我问:“夏槿,你搞什么离家出走啊?”
又不是我想搞离家出走,现在根本是我惧怕老佛爷的夺命十八问而不敢回家啊!
我许久不答话,直到陆柏尧开口:“要是没地方去,就去我家待两天吧。”
我噘着嘴忿忿说道:“我可不想去你家,指不定碰上你妈,又要跟她开启世界大战!”
上次这家伙拿照片威胁我当炮灰,对于他妈的贵妇架势我可是记忆犹新,要是再次碰上,指不定又会闹成什么样。
“我说的是我现在住的公寓,我妈不知道那地方。”
陆柏尧说的地方,上次见过他妈之后,我陪他去过一次,一梯一户,隐秘倒是挺隐秘的,就是……
“房租能不能便宜点?”我殷切地看着陆柏尧,陆柏尧住的那高等小区,里面布置跟四五星级的酒店差不多,怎么烧钱怎么来,我可是穷人,没那么多钱啊!怎么着我们也是高中同学,我就借住个几天,他应该不会对我狮子大开口吧?
陆柏尧嘴角一弯:“你负责家务的话,房租免费。”
吃饭是电饭锅,扫地有吸尘器,洗衣服有洗衣机,就连洗碗他家都是自动洗碗机,我顶多只要每天炒几个菜,就能住上高档小区,哈哈,赚大发了!
趁着陆柏尧没反悔,我赶紧将这件事定下来:“成交!”
我正满心欢喜,陆柏尧这家伙突然在我头上不客气地敲了个暴栗,丝毫不懂什么叫做“怜香惜玉”:“你这女人,到底知不知羞啊?”
“我怎么了?”我被这家伙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弄得云里雾里。
“你是个女人,我是个男人,你就这么放心跟我住一起?”陆柏尧俯视我说着,对,真的是俯视,这家伙长这么大个头,我这近一米六多个丁点的身高在他面前,根本就不够看的啊!
我用手上的拐杖捅了捅他的小腿,嗯哼看着他:“那不因为那男的是你吗?要是别的男人,我有这么蠢吗?”
在我眼里,要说陆柏尧对我会有虾米非分之想,呵,那就是东方夜谭的衍生版,新一季的西方夜谭,纯属扯淡!对于这家伙“远看脸不错,近看胸无波”的评价,我可是记得那叫一个刻骨铭心,跟他待一起就跟个gay在一起没什么两样。当然,在他眼里,一贯把我当成男人看待,更没什么所谓了。
不知道为什么,陆柏尧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变得突如其来的好,看着他嘴角微笑的弧度越拉越大,我怎么总感觉……有点瘆的慌呢?刚刚,我没什么说错的吧?
陆柏尧心情大好地拿过我手里的拐杖,然后,竟……竟然将我横抱了起来,典型的“公主抱”啊!
虽然我平时表现的一直像个“糙汉子的泼妇”——来自童燕童鞋的评价,但心里对公主抱,自然和其他许多小女生一样,存了不一样的幻想。
那是……年少时候,对爱情的仰望。
我本以为第一个这样抱我的人,会是张旭,没想到会是陆柏尧。
他的右手托着我的身子,我靠在他的胸膛上,贴近他胸膛的位置,即使隔着厚实的黑色风衣,我似乎还能感觉到此刻那一声声,从他胸膛之中迸射出的“砰砰”声。他的身上混着些许烟草气息,却并不让我排斥,反而,感觉到了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静静地抬眸看他,看到他削瘦的下巴,和他身上细微的绒毛,精致的下巴,即使我喜欢的人是张旭,但我亦不得不承认,在我过去的二十几年时间里,陆柏尧一直是我见过、长得最帅的一个男人。
他的嘴角哼着轻快的歌,踏着步子朝外而去,言语之中还带着几分轻佻之意:“走吧,跟哥回家!”
一路上,我都将脸埋在陆柏尧怀里,他一向没脸没皮惯了,但伦家还是很羞射的啊!
在我记忆中,从病房到医院到地下停车场的距离不长,但不知为何,陆柏尧抱着我,似是走了许久。期间我一直将头埋在陆柏尧的怀里,为了防止被人围观,连偷偷探出头看看也不曾有过,对于这个疑问,也只是在心里想了想。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到了外面,没有了医院里面开着的暖气,刺骨的寒风萧瑟,冷得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我感觉到陆柏尧将我抱得更紧,我贪恋着他怀里的温度,一瞬之间也没想太多,就往他的身上凑。
陆柏尧的声音在我头上晃悠:“车钥匙在我衣服口袋里,你帮我拿一下。”
“好。”我声音哑得连开口说话都觉得困难,应了这一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伸手去掏他衣服的口袋,从里面摸出车钥匙,按了下键,看到不远处的一辆车亮了车灯。
陆柏尧将我抱到副驾驶室的座位上,细致地帮我系上安全带,然后帮我关上了车门,随后他绕到驾驶室一侧,转动钥匙后迅速打开了车里的暖气:“在椅背上靠一会,到家了我叫你。”
我轻轻应了一声,将头靠在椅背上,感觉到暖气出口朝我身上不断喷涌着热气,很舒服,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再次醒转的时候,陆柏尧已经将我抱上了床,我睁开眼睛就看到他帮我掖被子的一幕。
他的嘴角微微笑着,看着我的眼睛,从嘴里吐出三个字,语气难得的温柔:“小懒猪。”
确实是睡得够沉的,连什么时候到了他家,什么时候他抱我上楼都不知道。
他伸手将我凌乱的发丝绕到一边:“困的话,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吧。”
人生病的时候,往往是最脆弱的时候,不但是身体,还有心。
我看着陆柏尧温柔微笑的样子,心上感觉到了一股浓浓的暖意,渐渐忘却了曾经的我们斗的是如何如火如荼,他似乎……也是个不错的人呢。
睡梦中,我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高中时候的事。
班主任刘老师站在讲台上说道:“这次的作文中,陆柏尧同学的作文非常有借鉴意义,大家课间可以去借来看看。好了,这节课就到这里,我们下课。”
大家一起从座位上站起来,齐身向老师鞠躬说再见。
老师一走,班上的女生瞬间一窝蜂地奔向陆柏尧的座位:“尧尧,这次的作文你写了什么呀?老师都在班上夸你了!”
“尧尧,给我们看看好不好啊?”
“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
我一向是班上写作文的佼佼者,这一次却被陆柏尧抢了风头,心上自然是不服气的。我走到陆柏尧的座位前,看着他问道:“陆柏尧,你的作文能借我看看吗?”
周围的声音一下子寂静下来,光影打在我和陆柏尧身上,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他从位子上倏地站起身子,看着我刻薄地说道,一字一句:“不借。”
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却像是伤人的利剑。这家伙全班女生都肯借,为什么唯独不肯借给我看?坏蛋!
梦的最后,是我转身离去的背影,还有,陆柏尧看着我背影发怔的眼神。怪不得是梦啊,我竟然还看到了陆柏尧的表情,这是不是就是“不可思议”四个字的含义?
我睁开双眼,坐起身子半靠在枕头上,刚才的梦是那样的真实,除却最后陆柏尧发怔的眼神外,所有的一切都是过去的重现。
当初的青葱岁月,一转眼,我都已经步入“成年”许久了。
一转眼,当初的小孩子……都长大了。
“醒了啊?我刚刚出去买了点东西,这里是一些日用品,你看看还缺什么没?”陆柏尧推门进来,看见我坐起身子,迈步朝床边走来。
看着他离我的距离一步步变得更近,记忆中的人影与现实重合,一种时光纵横的感觉忽的淌过我的心上,我抬眸,正对上他那双灼灼其华的桃花眼,轻轻叫了一声:“尧尧……”
陆柏尧的身子一下子定住,手上提着的购物袋摔落在地,目光中的复杂意味,我根本看不懂掩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情感。
“尧尧”是陆柏尧的小名,高中他人缘极好,从高一到高三,从老师到同学,走哪儿都能轻易打成一片,大家都叫他“尧尧”。
那时年纪小,怎么叫都无所谓。现在渐渐长大了,昔日的少年成为了一个男人,连张旭见到陆柏尧都叫“柏尧”,想来“尧尧”这个名字,除了从那个陆娜小姐口中之外,他如今已经很少听到了吧。
我从来都叫陆柏尧的全名,这是我第一次,不自觉地叫出了这个名字,还是因为刚才的那一个梦。
陆柏尧淡淡说着,言语之中带着几分苦涩:“这个名字,还是我姥姥取的,不过,我已经很久没听到别人叫我这个名字了……”
有一次高中放学的时候下了大雪,因为他家离学校近,他就邀请全班同学去他家玩,等雪小了再回家。那一次,我见过他姥姥,是一位很亲切和蔼的老人家,热情地招待着班上的同学。
“你姥姥,她现在怎么样了?”
陆柏尧忽然顿了顿,稍久,才听到他的回复:“前年肺癌去世了,那时候她在医院躺着,我却在瑞士滑雪,跟朋友玩得很疯。那时候我爸妈打电话,想找我回去见姥姥最后一面,但一直打不通我的手机。”
我的心猛地一颤:“那你最后……”
“我知道的时候,发了疯地赶回去,转了好几趟航班,终于赶上了。可是,已经太迟了。”他的眸色深沉,声音几近发抖,“那时候,姥姥就握着我的手,看着我叫了句‘尧尧’,就走了。”
“小时候爸妈工作都忙,一直都是姥姥照顾我。但是她生病住院的时候,我却一点都不知道。”
“原来我以为她会一辈子待在我身边,但是我长大的时候,她也老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很清楚的记得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记得姥姥握住我的手的时候,她……”
“她那时候明明连人都认不清了,可是当她握住我的手的时候,一下子就认出了我。”
“她熬着一口气,就是为了等我。”
“你别安慰我,我不难过,真的,我不难过。”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一向没心没肺惯了。”
……
亲人的离世,永远是活着的人心里一块永远的痛。即使时间过去了,那块伤疤会结痂,却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这个时候,我突然很想将陆柏尧拥进怀里。事实上,我也确实这么做了。
我抱着他,手搭在他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这个拥抱,无关风月,只是这个世界的两个可怜人抱在一起相互取暖。陆柏尧想到了他的姥姥,而我,想到了我的爸爸。
快高考的时候,我在学校复习备考,我爸去学校给我送午饭的路上,出车祸当场死亡,当时我甚至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警察清理现场的时候,我还能看到柏油马路上,便当盒的饭洒了一地,里面还有我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那是爸爸的拿手菜,也是我最爱吃的一道菜。但是自从那一次之后,我就再也没吃过那一道菜。因为,我不敢。那一段时间甚至是听到“糖醋排骨”这四个字,我都会忍不住难受得落泪,脑海里一直回想着爸爸在世时的场景。
出殡那一天,老佛爷抱着我,一遍遍地告诉我“不许哭”“要坚强”,可是她的眼泪,却淌得比我更多……
那一个晚上,我们丝毫没有吃晚饭的心情,两个人静静地和衣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明的曙光从黯变亮,看到窗外的朝阳冉冉升起。
一切都会过去的,是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无论是快乐,还是伤痛。
随后的几天,我跟老佛爷报备公司出差,并让童燕帮我挡驾,实则一直都待在陆柏尧家里休养我的那一只残腿。现在倒是真的请了假,但就算是我想去上海,有着这只一瘸一拐的脚也去不成了。
那日过后,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那个晚上的拥抱和哭泣,日子照常生活。陆柏尧照样是那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每天上班回来的最大乐趣就是奴役我和找我斗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