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很穷么?”
“当然穷。你莫看这山里土地很多,可是种不出东西。只能种点包谷、高粱,还有红薯,产量很低。我们小的时候,一年到头吃杂粮,过年过节才能吃到一顿米饭。山里连学校都没有一间,读书要到山下我们下车的地方,每天走起去,走起回,来回是十几里路哩。我那时才好大?七八岁,十来岁。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是打赤脚。落雪天气才有套鞋穿,还没有袜子,鞋子里面垫一层稻草,才暖和一点。说起来你都不相信,我长到十五岁才第一次穿到棉衣。”
“这我没有想到。——万万没有想到。”
张滚本来想说一句:难怪高山有好花。你这是清风明月淘染出来的玉人哩!可是他没有说出口。这不是调情说笑的时候。
杨小依继续说:“所以,我们都想出去,到城里去。可是我们没有任何门路,只有靠发狠读书,凭成绩考上去。我们那时候读书好发狠呵!——硬是好发狠!”
张滚赞许地说:“发狠读书有收获啊。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不是全都出去了。”
“可是我再发狠也只考到地区卫校,中专。读出来只能做护士。”
“不错了。可以了。”
“开头我自己也以为可以了,满足了。可是事实上不是那样。不、可、以!”
杨小依跟他说了一段往事。
在她生活的那座城市附近,有一座锦绣温泉疗养院。有一天,她随一个医生被派到疗养院诊治一个病人。病人是个小孩,并无大碍,只是在温泉池子里泡久了,晕倒过去。打一针,服两片药,休息一刻,又是活蹦的了。事毕,她们在温泉周围蹓跶了一圈。温泉里头豪华到近乎奢侈的设施,让她十分吃惊。她看到几个半大的孩子各坐一个皮筏子,自高处冲浪而下,水花激起一人多高。十几个温泉池子冒着热气,大的有篮球场大,小的如一口井。池子里撒了玫瑰花瓣,漂浮不定。有人泡在池里,只顶出一个脑壳,双眼微眯,舒服得像猪一样直哼哼。池子边上的白色太阳椅上,懒散地躺着泡酥了的各式人体。周边种了很多月季,都开了花。红的,黄的,白的,被绿草地衬得十分娇艳。服务生端着饮料,往来穿梭,随叫随到。杨小依那时知道了。天底下还有这样一种生活。在那一刻,她下了决心,要出去赚钱,——赚很多很多钱。她要让自己的儿子(她那时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儿子)进最好的幼儿园,进最好的学校,然后,出国留学。她还要带儿子经常到疗养院泡温泉。
回到医院她就辞了职。
张滚一边听,一边点头。他的心被一只细手揉搓着,揉得五味杂陈。
“这样说,我就明白了。你的很多事情,我都能明白了。”
“那未必。人心隔肚皮。我们山里人的心思,你们城里人不可能都明白的。”
“说起来我真还有点不明白。你那样想赚钱,这次怎么会这么不顾一切地陪我跑出来?”
“倒是这点你应该明白。你只要是个人,就能明白。”
张滚还是不太明白。
杨妈妈倚在屋门口招手,招呼他们回屋吃饭。
杨妈妈果然能干。才多久的工夫,一桌菜就上了桌。除了鸡是现杀现炒,其它几样都是腊味:腊鱼,腊肉,腊猪脚,腊鹿子,腊香干子,外加一碗辣酸菜。看相没有,但好下酒。
酒是黑豆酒,是杨妈妈拿糯米拌黑豆自己做的。酒里有干红枣,有党参,大补。
张滚端杯一尝,叫一声“好酒”,就一杯一杯地喝起来。杨妈妈笑眯眯地望着他,不断往他跟前夹菜。他觉得是回到了自己家里。
他把一壶酒都喝光了。
吃过饭,日影已经西斜,杨小依提过包,起身下山。张滚一下又不明白了:“这时候你到哪里去?”
“返回去。”
“返回去?返回哪里?”
“返回你有印刷厂的那座城市。你的事情暂时没问题了,放心了;我放心不下那头。我的书还在厂里啦!”
杨小依性急,说走就走。张滚只好跟随她穿过油菜地,走到山口上,杨小依叫他不送了。张滚站下,心里有一种孤独感涌上来,脸色木着,有种落寞。
杨小依就笑一笑,说:“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一日三餐,有我母亲安排。洗涮熨烫,你就自己动手。山里早晚天凉,不要冷了冻了。烦闷时出去爬爬山,家里电视也有。你要是勤快,帮我母亲剁剁猪菜挖挖红薯土也是可以的。只有一条,你不要下山,不要急着回去。我返回去马上会找顺女,等事情平息了,我会打电话给村里小卖部的黄叔,让他转告我母亲,我母亲再告诉你。不是我的电话,你一律不要相信。还有,我在你包里放了一千块钱,——你不要说什么,我知道你身上没有带钱。男子无钱刀无钢,手里不带点钱你会很作难。而且,过段时间你返回去时坐车吃饭都要用钱。”
在杨小依一顿语言的抚慰下,张滚温驯得像个孩子。他胡乱地点着头:“好,好,好。”他心里一点一点地热起来。他感觉眼睛发胀,语带哽咽,忙掐了一朵油菜花,在眼角上揉着。
杨小依背对太阳站着。她把阳光都吸了过来,在头上堆起了层层霞彩,让人觉出圣洁。
张滚忽然冲口而出:“我会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