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家睡觉。安卓照顾我睡下。他一直拉着我受伤的右手不放,直到我躺在床上。他起身与我说延迟了十二个小时的晚安。我知道这中午时分的一声晚安,是想让我好好的休息。他带门出去,对我微笑。他的笑容让我有短暂的失神。我想起在十二岁那年在一座废弃的房墙上看到的蔷薇,它们如此艳丽的盛开着,依附在古老的青砖墙上。我想去摘一朵,却被尖刺和隔年的枯枝扎的鲜血淋漓。我一怒之下,推倒了腐朽的青砖墙。蔷薇被压在墙下,一片狼藉,美丽不在。安卓是不是就是那一丛蔷薇呢?我只是爱他们而已,却要一手摧毁他。
一觉醒来,天色已黑。安卓坐在我床边,看到我醒,端来一碗粥,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啊,我只会做这个……我接过粥,一口气喝完。安卓把碗拿走去洗。我坐在床上,想起和他的遇见。我并未想到一场以外的邂逅会带来如此的经历。安卓用他在旅途中遇见的一个普通女孩抵制内心对于孤独的恐惧,理由仅仅是因为我们都喜欢着那么一个作家。但他并不知道我心里的恐惧。这种恐惧是遇上他以后才有的,因为爱上他,而衍生的一种恐惧。我在尽力克制着自己将这恐惧流露出来。我必须把安卓,我爱的这个特殊的男孩,从毒品这个恶魔手里拯救出来。就算他甘愿沉溺,我并不允许。也仅仅是因为爱他的这个人不允许,他就必须去戒毒。这就是他无意中让一个人爱上他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安卓和我坐在客厅里说话。没有开灯。有淡淡的霓虹的光从窗外飘进来。他告诉我,十岁那年母亲病死于乡下外婆家,临死都在叫着那个负心男人的名字。母亲是被思念致死的。她是如此深爱那个男人,但那个男人为了自己的事业毁了她。所以,他从小就深恨抚养自己的那个男人。他足够爱他,但他从来不叫他父亲。十四岁下学。十六岁独自出外谋生,开始在酒吧从事一些特殊的服务工作。十七岁被人下迷药注射毒品开始吸毒。吸毒史已有一年多。
这是他第二次跟我说起他的以前和家庭。仿佛我们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他把他的所有都告诉我,毫无保留。我问他,安卓,你从没想过去戒毒所在专业人员的帮助下把毒瘾戒掉吗?他简单的回答了一句:没想过。我问为什么,他说怕。
怕。多么简单的一个字。多么简单的一个理由。
我决定,尽快把安卓送进戒毒所。
“记忆的光停滞在你抬起头五官投射的阴影中。一句话刚刚说完的时候,你的脸就成了永久的过往。”
我们谈话谈到困倦,就躺在地板和沙发上睡觉。等我再次深夜醒来,安卓已经又不知去向。这种短暂的消失是如夜行鸟午夜的一次觅食,吃饱了或者天一亮他就会自动飞回来的。我告诉自己,不必太过担心,好好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坐在黑暗中喝水。看不见他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害怕着的。这害怕仿佛藤蔓植物的细微根须,深嵌在心底又无法捕捉。我已无法入睡。来这座城市不过两天,我根本无法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外出寻找安卓。他这会是否在某个酒吧昏暗的房间里注射着毒品?是否与生活在这个城市阴暗角落的那些人一起享受着毒品进入身体以后那一瞬的欢娱?他们是生长在墙角的苔藓,永远看不见头顶的阳光,也不愿意看见。生命是一个自我选择的过程,或高尚或卑微,都由自己决定。
我打开灯,看安妮的文集。安妮的写作在莲花中有了一个转变。那就是她自己说的,在黑暗中趋向光。她似乎越来越倾向于对生命的内向自省。内向自省。这四个字亦是她自己所说。她在这本小说里教会我很多东西,比如对生命如何看待。在黑暗中趋向光。有时候,欲趋向光,就必须先经历一段浓稠的黑暗。
我们是植物。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向光的本性。就算你是苔藓,也要进化成为一棵向日葵。
凌晨四点,安卓从外面回来。我吃惊的发现,他脸上化了很浓的妆。他似乎很疲惫。“我去酒吧跳舞了。”他说:“以前,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它是我生命价值所在,我能在舞步中得到满足。以前总是通宵跳,跳完腿就会肿。但我无法让自己停下来。”我看着他走到沙发那里坐下,脱掉鞋子舒展身体。他揉搓着双脚,又说:“很久没有跳过了,跳了这三个小时,两条腿好象要断掉一样。”
我无法与他交谈,因为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倒了一杯水给他,他说谢谢。然后又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眼皮老跳个不停。说着用手去揉眼睛,手腕上的佛珠上下晃动。佛珠是我为他求来的那一串。他不知道,跪在佛像前时我还许了一个愿。我希望安卓一辈子快乐,和爱他的人走完一生。一串佛珠,一个愿望,十块钱。佛祖是否会因为我的吝啬而置那个愿望而不顾呢?这个愿望,会实现吗?而当初许下这个愿望的我,却要将这个愿望的受益人安卓,送进戒毒所去了。他在那里能快乐吗?哈,真是莫大的讽刺。
因为疲惫,他很快就睡了。他熟睡中的脸宛如婴儿般纯洁。我无法使自己平静的将这张脸和毒品联系在一起,想到毒品我就十分痛心。于是有首歌开始适时的唱:痛心有时候是种下决心的力量。
我去收拾房间。把他要穿的衣服全部洗了。让他在家里好好再呆一天吧。明天,明天我就送他走。我不能让他对命运妥协,不能让他逃离。他只能够去戒毒所戒毒。他别无选择。
我先把他的衣服搓洗一遍,然后再放进洗衣机洗。我必须确认它们已经干净,才甩干晾晒。上午九点,我把一切收拾妥当,然后下楼买菜。阳光炽热。回来时看见那一丛六月菊又开出数朵黄花。我将那花摘下,带上去用清水养在玻璃瓶里。我知道我明天将与安卓告别。明天,这座城市盛开在头顶的阳光,深夜点亮的霓虹,那晚的烟花,都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了。他们只会是我记忆里的一个场景而已。这场景下的那个少年,微笑时鼻子皱起的脸,他牵起我手时肌肤的温度,亦也只会成为过去。我和他生命的轨迹在这里相交,发生碰撞,并因此产生一些错动和改变。仅此而已。
我听见安卓在睡梦中呼唤我的名字。我走进他的卧室,看到他迷失在梦魇里的一张脸,大汗淋漓,呼吸不稳,满脸恐惧。我抓住他的手,轻声说:我在,安卓,我在。他睁开眼睛,我看到里面布满血丝。他惊恐的抓紧我的手,我擦掉他额头上的汗水。他说,落颜,我梦见你杀了我。我愕然。他又说,我看见自己身体里的血四处飞溅,我看见自己像一朵开败的月季委顿于地。我看见你手上拿了一把刀,上面有血滴下,你站在一旁,满面笑容。我愈加愕然,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