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思忖的时候,一个灰影从山下娉婷走来。佛萼脸上笑盈盈的,说不出的娇媚,这是一种因为内心真正的快乐而来的娇媚,纯净没有渣滓。她在我们面前站定,依然微笑着说:
“佛莽师哥,刚才我听见你的笑声了呢。你这一笑恐怕要声震三十里啊。”她的声音婉转清脆,说不出的好听。
佛莽自从上次见识到佛萼的厉害后,一直对她敬畏有加,听她这么说,憨厚地呵呵笑了起来。
佛萼语锋一转,突然问:
“佛莽,什么是佛祖西来意?”佛莽闻言,立刻大喝一声,震耳欲聋。他周身似乎散发出无形的罡气,一阵狂风吹来,满地堆积的落叶猛然惊起,纷纷扬扬地被吹远了。
我不禁赞叹:佛莽这一喝神似当年的义玄禅师,如坐地狮子吼,把那些执着于思忖祖师西来意的知见统统喝断。佛萼虽然公认灵性聪慧,但这次恐怕是输了。
佛萼却没有被他的猛然大喝所吓倒,依然笑吟吟地,甚至对我们扬了扬眉,眨了眨眼,秋波流转,神态妩媚之极。
佛莽愣住了。
我心里突然一闪,顿时省悟,不禁微笑着,对佛莽说:
“师弟,这次机锋你输了。”
佛萼盈盈一笑间,用绝美柔媚的扬眉瞬目破了佛莽的金刚喝,我看着,突然心里透亮,顿时明白世间万有莫不是佛法,无论是威猛庄严亦或妖冶明艳。
忽然想起多年以前我抱着她过河时风月如霁的感觉。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去回想这个情景,不要去想她在安静如处子之中蕴藏的万种妖娆,这何尝不是一种畏惧,一种烦恼?是的,那些欲念来来去去,如海中的泡沫,如露如电,而我一直没有接近,只是远远地逃避,不断提醒自己那是虚幻。我知道自己是因为心底深处的害怕,害怕自己迷惑不能自拔。
原来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没有解脱过,因为我没有沉溺过。
如果不从海里经过,你又怎知那些泡沫不会迷惑你,而你可以不被它们迷惑?
自己如此钟爱在树下坐禅,何尝不是因为桃花零落和枯叶纷飞时那种妖媚温柔的美丽?一直极力在寻找心里那最后一丝烦恼,想彻底空了自己的心,这何尝不是一种执着一种妄念一种魔界?原来烦恼即菩提,不从烦恼中经过怎么能到达菩提的彼岸?
这么想着,五年来心中的不安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转过脸,微笑着看佛萼,淡淡地问她:
“佛萼,是入佛界难,还是入魔界难?”她也笑了,悠悠地回答:
“恐怕还是入魔界难,入佛界容易多了。”“哦?可是我们出家人修行,就是为了入佛界啊,有多少先辈大德修了一辈子都修不到,这还容易?相反,多少俗世凡人轻易就入了魔界,无法堪破啊。”“那是因为他们自己不知道。真正的入魔界是自知魔界而入。佛门子弟谁不是为了入佛界苦心修炼,对魔界却惟恐避之不及?虽说青青翠竹,无非般若,郁郁黄花,皆有法身,可是又有几人能够诚实地面对天地万象呢?至道无难,惟嫌拣择。”我不再说话,心中愉悦地看着她。
她也在注视着我,眸子漆黑,和当年一样深不可测。她灰色的僧袍上是树影的班驳,有风吹过,宽大的衣袖便轻盈地飘动,显出身段完美的轮廓来。她就站在我前面,漫天飞扬的落叶中,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楚楚动人。我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慢慢展现一个笑容,一个只给我的微笑,里面的含义只有我们知道。
这个笑容妖娆,绝美,但是又很从容,仿佛她手上正拈着一朵莲花。
我静静地看着她,这次,我知道自己没有逃避到远处,而是全身心地凝视着她。
她看得懂我的眼神。
是的,我看得懂你的眼神。这么久了,我一直在等你这个眼神,良人。
我久久地注视坐在树下的你,看着你的笑容亲切,神情洞察。千年以来,你的这个样子一直如此让我眷恋,了然自信的目光中散发着不可抑制的漫不经心和随心所欲,好象在告诉我你的平和温柔完全是来自你的满不在乎。万物都是禅意都是佛法,也都是空。你的心凌驾于一切之上。
可我就是要你注视我,在意我。我要让你离不开我。我要让你堕落。
但是我知道你的智慧。
可我也有智慧,我知道如何收服你。
我要真正地诱惑你。
还记得我对自己发过的誓言么:我要让你堕落得心安理得。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诱惑。
我是妖娆的化身,不要忘记这点。我用妖娆破去了佛莽的金刚喝,也要用妖娆战胜你的智慧。其实,妖娆何尝不是一种智慧?谁能象我这样临风而立,不举手,不投足,眼波流转,尽得风月?
是的,良人,我要让你不迷惑,心甘情愿地沉溺。谁能说清这是昧还是不昧?
我不管。
我只要诱惑你。
秋天的景色总是很美的,尤其是今天,廿三,秋风萧瑟。我和佛萼一起看满山的秋色,一直到天色暗淡。
(四)绻绮
三十,夜,多云,有大风。
今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
夜已经深了,我靠着墙壁,沉沉睡去。
自从在树下打坐以来,我似乎喜欢并且习惯斜倚着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