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日影已经西斜,杨小依提过包,起身下山。张滚一下又不明白了:“这时候你到哪里去?”
“返回去。”
“返回去?返回哪里?”
“返回你有印刷厂的那座城市。你的事情暂时没问题了,放心了;我放心不下那头。我的书还在厂里啦!”
杨小依性急,说走就走。张滚只好跟随她穿过油菜地,走到山口上,杨小依叫他不送了。张滚站下,心里有一种孤独感涌上来,脸色木着,有种落寞。
杨小依就笑一笑,说:“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一日三餐,有我母亲安排。洗涮熨烫,你就自己动手。山里早晚天凉,不要冷了冻了。烦闷时出去爬爬山,家里电视也有。你要是勤快,帮我母亲剁剁猪菜挖挖红薯土也是可以的。只有一条,你不要下山,不要急着回去。我返回去马上会找顺女,等事情平息了,我会打电话给村里小卖部的黄叔,让他转告我母亲,我母亲再告诉你。不是我的电话,你一律不要相信。还有,我在你包里放了一千块钱,——你不要说什么,我知道你身上没有带钱。男子无钱刀无钢,手里不带点钱你会很作难。而且,过段时间你返回去时坐车吃饭都要用钱。”
在杨小依一顿语言的抚慰下,张滚温驯得像个孩子。他胡乱地点着头:“好,好,好。”他心里一点一点地热起来。他感觉眼睛发胀,语带哽咽,忙掐了一朵油菜花,在眼角上揉着。
杨小依背对太阳站着。她把阳光都吸了过来,在头上堆起了层层霞彩,让人觉出圣洁。
张滚忽然冲口而出:“我会想你的!”
他的眼角上沾了一片油菜花,十分打眼,使他真的像个孩子了。
杨小依抬起手,在他眼角上轻轻一擦,擦掉油菜花瓣,说:“什么都不要想,只安心休息。”然后,跨下石阶,在山路上一弹一跳地走着,渐行渐远,终于看不到影子了。
张滚在大山深处的村子里住下来,他很快熟悉了这里的环境。这村子很小,只有九户人家,五户姓杨,四户姓黄,不足四十口人。村里的人互相都叫得出名字,都以叔伯婶嫂相称。时令已近秋末,山上的包谷都已经收回来,地里的红薯也大多藏进了红薯窑,村民们闲了下来。张滚同他们喝过一餐酒,打过两场纸牌(他对赌这行当有着天然的悟性,站在旁边只看了十分钟,当场学会),就认识了,熟了。
他已经可以用本地土语跟人打招呼了。
张滚住在山里,身上的一些小毛病忽然都好了。他不冉失眠。晚上九点多钟上床,一觉睡到大天光。他的饭量大增,一顿可以吃三碗饭,四碗饭,再松一松皮带,五碗也填得进去。杨妈妈也是把他当亲戚一样招待。每天早早就烧好了洗脸水,把饭菜做熟焐在锅里了。张滚一觉睡醒,眼睛半睁半闭地还会躺一阵。房间里暗糊糊的(这里房子的窗户开得都很小,只有一口土砖那么大,光源很淡),身下的稻草,散发着一种新鲜的清香的气息。这种光线,这种气息,让人慵懒、柔静,昏昏欲睡。吃过早饭,有时在村里各处转一转。他细细地比较每栋石头房子的异同,研究一会每家门口的对联。这里的人兴贴对联,大门口,进屋以后的神龛两边,睡房门口,灶房门口,杂屋门口,连木柱草顶的牛栏门口,低矮简陋的鸡埘旁边,都贴对联。对联应该是过年时候贴起的了,大半年时光流逝,却还鲜红如初,这让张滚很新奇。有两副对联,他读了好多次。一副是杨小依家门口的:“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惟有读书。”一副在小卖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饭吃饭有粥吃粥。”横批却都一致:“钟鼓乐之。”这里人家的很多事情,都是在门口空坪里光天化日下做的,并不避人。他看到过杀猪。那猪被抬上架子后,一人揪尾巴,捉后腿,一人揪耳朵,扶前腿,操刀者跨步上前,一手握拢猪的嘴巴,使刀背在猪前腿的膝头上一砍,猪晕了,然后,一刀朝猪的喉咙处捅进去,再用力拔出,鲜红的猪血便喷溅而出,红了一片天。张滚听着猪在临死前的嘶叫声,才明白城里人经常说的“像杀猪般叫”是种怎样恐怖的景象了。他看到过捣糍粑。半筐蒸熟了的糯米饭倒进石臼,村人脱光了上衣,双手握住杵棒,左一杵,右一杵,嗨嗨用力地捣。他接过杵棒,只捣了三下就捣不动了。他看到一个小妇人当众撩开衣襟奶孩子。小妇人的奶子竟然那样硕大,比发面馒头还大,吓他一跳。他还看到过杀鸡、打狗、宰羊,看到过绩麻、织布、春米、打草鞋,看到过老婆婆梳巴巴头。他真是开了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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