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的一个冬夜,碧缘山上的一间茅草房里通宵达旦点着煤油灯。平常村民们都不舍得点煤油灯,天一黑就钻进被窝里歇息去了,怎么这户人家却破天荒点起了煤油灯呢?
茅草房里,李云绢一边纺纱,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四角四耳朵,四四十六堂。堂堂放八仙,嘴嘴放横胭……”
李云绢身边的木头桶里,堆满了新棉花,这是苏家送来的聘礼,用于做夹缬被。按照当时平阳县的习俗,夹缬被是婚嫁必备之物,由男方出棉花,准新娘亲手纺织,做好的被子经靛青渍染后百年不褪色。一袭夹缬被足够一对夫妇用上一辈子,所以又被称作“百年被”。
忽然,李云绢泪流满面,眼泪连珠串似的掉下来,钻进棉花里不见了。
纱纺好后,由李云绢的父亲李仲鹏拿到县城做成夹缬被。平阳县最繁华的昆阳街上,有一家著名的“苏氏被作坊”,专门做夹缬被。“苏氏被作坊”的掌柜,就是李云绢未来的公公苏大年。在苏大年的亲自监督下,李云绢的夹缬被一共做了十二条,是普通人家嫁女儿陪送的三倍,还打破了八条的全县记录,这在当时很轰动。
转眼春天到了,夹缬被做好了,李云绢要出嫁了。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走过来,可是,本该要在仪仗队前面骑马的新郎官苏正奎却不见身影。李家的亲朋好友们一番交头接耳后,认为是苏家大少爷太尊贵,走不惯山路。
一路上吹吹打打,炮声隆隆,花轿抬进苏家大院。大院里张灯结彩,鞭炮齐放,一派喜气洋洋。可是,洞房里却冷冷清清,甚至没有人闹洞房。只在床前,请了两对“福寿双全”的老年夫妻,一条条打开夹缬被,平铺在喜床上,祈祷新人白头到老,来年生个大胖小子。
第二天早上起来,李云绢看着脸上布满蓝靛青痕的新郎官对着自己傻笑,一颗心如同掉进了冰窖里。
苏正奎虽然傻,但还不是完全痴呆,智力相当于五六岁的小孩。突然多了个伴,就数他最开心了,整天变着法子哄李云绢开心,生怕她不理睬自己。
这天早上,苏正奎带李云绢去后花园玩。后花园里繁花似锦,一片姹紫嫣红。苏正奎在前面带路,一个个花名报过去。花间小径用鹅卵石铺成,李云绢颠着小脚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突然,苏正奎不小心滑倒了,来了个狗啃泥,趴在了地上。李云绢忍俊不禁,一边掩着嘴笑,一边伸手去拉苏正奎。突然,门外响起了枪声,苏正奎却不懂得害怕,跑过去一下子打开后门,手舞足蹈地招呼李云绢:“绢妹妹,快来看放鞭炮啊,多好玩儿!”
门外不远处是一条河,清凌凌的河面上,翠鸟一只接一只地往水里扎猛子,不一会儿工夫就叼起鱼儿飞远了。苏正奎看得有趣,就说也要叼一条大鱼送给李云绢,话还没说完,就一头扎进水里。李云绢吓得大声尖叫。正在这个时候,又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震耳欲聋。苏正奎正在水里扑腾,被子弹击中,挣扎了没几下,就沉下去了。鲜血迅速染红了水面。李云绢吓得两眼一黑,晕了过去,倒地的瞬间,她看见一队日本兵迎面跑过来,不一会儿工夫就把河两岸团团包围起来了。
“苏氏被作坊”随即被封。日本驻平阳县宪兵队大队长岛津信长派人把苏大年抓去,逼他交出夹缬被的做法,以及靛青染色的配方。
夹缬是中国古老的服装印染技艺,可以上溯至秦汉时期,而且是唐宋时期的风尚之物。缬,是指在丝织品上染出图案花样。顾名思义,夹缬便是利用雕版紧夹待染织物,然后使染液进入雕版的“明渠暗沟”,浸染出预期效果。史学家们认为,到了明末,夹缬工艺便绝迹了。可是,当岛津信长骑着高头大马经过“苏氏被作坊”门口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挂在店里的夹缬被。毕业于纺织学校的岛津信长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夹缬竟然还流传在这座偏僻的浙南小城里。在岛津信长的眼里,夹缬被无异于古老的雕版印染活化石。只是他看到的夹染织品,虽然保持了原工艺的特性,但是色彩不复曾经的鲜艳斑斓,变成单一的蓝底白纹,功用也单一了,仅用作被面,而且材料不再是丝绸,换作了棉布。最重要的是,夹缬的纹样变了,从花草虫鱼鸟兽,变异为浙南地区晚清戏台上耳熟能详的生旦净末丑,一方人情风土被定格在美丽的靛蓝里。
夹缬被的做法和靛青染色的配方,可是祖传的秘方啊,祖训规定一律不得外传,更何况日本人打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仇还没报呢!苏大年咬紧牙关,一点口风都不肯透露。岛津信长气急败坏,连续三天三夜的严刑拷打,硬生生把个风烛残年的苏大年给折磨死了。
可怜李云绢,才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从新娘子变成了寡妇,而且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眼看苏家只剩下一个李云绢了。岛津信长突然说要迎娶李云绢为妻。岛津信长盘算着,这样一来,夹缬被的做法和靛青染色的配方,就会一起随李云绢进门,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一想到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夹缬这个古老的工艺技艺,岛津信长不禁得意地笑开了。
不料,李云绢却一口咬定不会做夹缬被,更不懂靛青配方,说自己才刚嫁到苏家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掌握繁琐的程序?李云绢还坚持要从一而终,绝不肯改志另嫁。可是,阴险狡诈的岛津信长怎么肯轻易放过李云绢呢?岛津信长分析,苏大年只有苏正奎一个儿子,而苏正奎是个傻子,无法继承衣钵。苏大年绝不忍心让夹缬的工艺就此断送在自己的手里,而值得苏大年信任的只有李云绢这个儿媳妇,不传给她,又能传给谁呢?
其实,岛津信长所料不差,苏大年的确把李云绢当成苏家的衣钵传人。苏大年仔细打量李云绢,见她虽然出身小山村,但是处事大方得体,尤其对待自己的傻儿子很好,不禁悄悄地松了口气,在李云绢过门第三天,苏大年就把夹缬被的做法和靛青的配方悉心传授给了她。而心灵手巧的李云绢,一点也没有辜负他,经过半个月彻夜不眠的学习,已经牢牢地掌握了这门工艺。
“嫁给我吧,我保证对你好!再怎么说我也比那个傻子强一百倍都不止!”岛津信长摸着仁丹胡,笑眯眯地对李云绢说。
“哈哈!”李云绢仰头冷笑一声,转而笔直地盯着岛津信长,目光冷得像一把刀,“就算你娶了我又怎么样,难道你看中的是我这个人?”李云绢说着,扬起嘴角,轻蔑地笑了笑。
岛津信长见李云绢软硬不吃,大为光火,连夜派人赶到碧缘山,把李仲鹏五花大绑拉下山,以此来胁迫李云绢就范。李云绢从小和父亲相依为命,怎么忍心把他老人家也牵扯进来?李云绢冥思苦想了一整夜之后,终于答应和岛津信长结婚。李云绢把自己短短的婚姻路绣成夹缬被被面的图案,最后在被角绣下“风雨百年被”几个字。岛津信长日夜守在李云绢的身边,把一针一线都收进眼里。眼看快要完工了,岛津信长喑喑窃喜。谁知,李云绢缝完最后一针,趁人不备,用剪刀划破手腕,割断了静脉,任由鲜血一滴一滴,滴在“风雨百年被”几个字上。
李仲鹏抱着李云绢的尸体号啕大哭,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害死了女儿。原来,李家早年也在昆阳街开夹缬被作坊,和“苏氏被作坊”门对着门地打擂台。可是,有一天深夜,李家被作坊突然起火,烧光了全部的家当,李家仆人李松带着不满三岁的李仲鹏流落到碧缘山歇脚。从小在李松的回忆中长大的李仲鹏,对自家曾经的荣华富贵念念不忘,他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老死在穷乡僻壤,一心想要东山再起。为了得到夹缬被的做法,李仲鹏硬是拆散了李云绢和她青梅竹马的恋人,把她卖给了苏家。苏大年见天上突然掉下个儿媳妇来,欢喜还来不及呢,哪里想得到眼前这个浑身打满补丁、老实巴交的村夫,竟然是当年竞争对手的儿子,当即付完全部的聘金。
岛津信长直到最后才省悟过来,李云绢做的不过只是一条普通的被子而已,顿时恼羞成怒,放了一把火,把李云绢的尸体连同“苏氏被作坊”烧成了灰烬。
李仲鹏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不怒反笑,“扑通”一声跪倒在岛津信长的脚跟前,磕头如捣蒜,连声感谢岛津信长帮他灭了竞争对手。
接着,李仲鹏就竹筒倒豆子一样,对岛津信长一五一十交代了自己的身世。末了,李仲鹏还表示要和岛津信长合作生产夹缬被,光耀李家门楣。为了让岛津信长相信自己,李仲鹏决定带岛津信长上碧缘山看一个秘密,但是,为了防止泄密,李仲鹏要求岛津信长单独一个人随他上碧缘山。
碧缘山上,漫山遍野长满了一种绿色的植物,是当年李家播下的种子。李仲鹏说:“这就是靛青草。”岛津信长一听,“唰”地一下拔出武士刀,脖子上青筋直跳,大叫:“八格牙鲁!你当我是傻瓜?这是板蓝根,用来治疗感冒咳嗽的!”李仲鹏摘下一株靛青草,放在手里来回揉着,不一会儿就渗出蓝色的汁来。李仲鹏微微一笑:“对,这是板蓝根,可是加以提炼后,就是靛青染料!”接着,李仲鹏带岛津信长来到自家后院,指着一口齐腰高的大缸说,这里面蓝色的浓浆就是靛青。岛津信长掀起盖子,俯下身细细观看,凭着多年的染色经验,他的嘴角渐渐淀开一丝笑纹,终于相信眼前的就是靛青染料。李仲鹏趁岛津信长不备,猛地把他推进缸里,迅速盖上盖子,翻身坐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