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代成娃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别人跟他说什么他都不经过脑子,张口就说:“就是就是。”你说得不对,他也附和你;不好的,他也说好。他的母亲年轻就守寡,大约是怕再嫁后有了继父,对年幼的儿子不利,她一直不肯改嫁。张代成娃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对他百般呵护,穿什么衣服,跟什么人玩,不跟什么人玩,什么都替他想得周到,什么都替他作主,张代成娃听话,也用不着动脑了。
张代成娃的阶级成分是“上中农”,距离“地富反坏右”只有一步之遥,在革命的年代他与母亲都不敢不处处小心,事事谨慎,不知不觉,从小就养成唯唯诺诺的习惯和惟命是从的性格,他已经改不了了。
张成代娃的小名,叫做代成。人们叫某个孩子的名子时,大多都在小名的后面,加上一个“娃”字,为什么要这么叫呢?我估计,仅仅为了表明这个人的身份,这是一个孩子。比如:有个生在羊圈里的孩子,叫了“羊生娃”,我的二舅舅小时候就不怎么说话,脾气也牛(倔),就叫牛娃,我家邻居最小的儿子(他们家有五个儿子)叫幺娃。
张代成娃的父亲未来得及给他取一个大名就死了。张代成娃一天学也没有上过,他十三四岁就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他长大了,是不能再玩了。在农村,十三四岁的孩子,是到了替家里分挑一点重担的时候了。
生产队的记工员给张代成娃记工分时犯了愁,在每天都要用一用的记工分的小笔记本上,给他写一个什么名子才好呢?按理说,既然没有大名,写成“张代成”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生产队已经有两个叫做“张代成”的人了,姓与名都一模一样,已经不好区分他们了,再多一个“张代成”的话,肯定乱了套了,就搞不清是给谁记的工分了。记工员低下头来思考了好一阵子,对张代成娃说:“你的名子就叫张代成娃吧。”虽说人们认为名子吃不成喝不成,啥也不是,仅仅是个给人叫的东西,只要晓得人家是在叫你就行了。但是,按理说,成了大人就不能在名子后面再带一个“娃”字,人家都已经不是娃娃了嘛!再这么叫,就不尊重人了!
张代成娃还是不在乎。他照样说:“好好好,好得很嘛。”他的母亲对名字也是无所谓的。她知道后,也没有什么意见。
就这么定了。
可是,不伦不类。
连名带娃四个字,这样的名字,看起来不顺眼,叫起来不顺口,几十年来,村里是只有第一个,没有第二个,独一份儿。
张代成娃眉清目秀,肤色很白。他年轻的时候,脸上连一根胡须也看不见,他要是穿上女人的衣服,不认识他的人,不会拿他当男人看待,用现在的话来说,张代成娃是典型的“奶油小生”。
张代成娃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有人介绍了一个,带到他家,跟他见面来了。
“这个女子挺好的。”介绍人说。
张代成娃说:“就是,就是。”这一次他是真的觉得好。
这个女子在张代成娃的家里住了几天,她对他的母亲很恭敬,对张代成娃也显得亲昵,有说有笑的。看得出来,她对张代成娃是非常满意的。她想成这门亲。
张代成娃的母亲私下里劝他,这个媳妇哪儿好啊?还是一个“油脸子”(脸上长了雀斑)。张代成娃说:“就是,就是。”“那就听我的,不要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不给你找个长得俊,里里外外也能干的,就亏了我的娃了。”张代成娃又说:“好好好。”他听母亲的,不要这个媳妇了。
又有人给张代成娃说了一个对象,又带到家里来了。相处了几天,张代成娃的母亲也比较满意,她要她给张代成娃做一双布鞋,女子红了脸,忸怩地说:“我没学过做鞋。妈,你将来慢慢再教我做吧,我一定好好学。”
女子为了讨好她,妈都叫上了。
张代成娃的母亲却不领女子的情,她背着女子,在张代成娃耳边小声地说:“这个女子门门都好,就是不会做手工,我看算了。”
就又客客气气地,打发女子回家了。
接着又说了有十来个,后来就一个不如一个了。做媒的人问张代成娃,张代成娃的回答是:“好好好!”哪一个,他都不说不好。他的母亲,不是不满意女方的家庭,就是嫌弃女孩子的相貌、人品、才干。在他母亲的眼里,哪一个都配不上他的儿子。
转眼,母亲六十开外,张代成娃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
还有人给张代成娃说对象,这一次女方是个离了婚还带着个儿子的。张代成娃也着急起来了,见了女人,他觉得还能凑合,又说好。他的母亲说:“我儿子还是个童男子,连女人的身子都没碰过呢,寡妇倒也罢了,带个孩子,这可不行!”她连儿子的意见也不征求,就回绝了。
自此,再无人给张代成娃说媒了。他的母亲当然着急,主动四处托人,她下决心,要在临死前给儿子说上一个媳妇。可是,哪有那么合适的人呢?
后来张代成娃的母亲死了。
张代成娃常常跟村里人感叹说:“我都老得快死了,却连个女人的身子是怎么长的也不晓得。”这是一句大实话。张代成娃性格内向,待人谦和,从来不跟村里的妇女开玩笑,更别说“有染”了。
张代成娃是六十开外奔七十的人了,再要娶个媳妇肯定是没什么指望了。
村里跟他年纪相仿的老人都对张代成娃说:“你妈的眼光也太高了,是她害你找不上媳妇的。”
张代成娃说:“就是就是。”
有人说:“也怪你自己没个主见。”
张代成娃还是说:“就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