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呆

时间:2017-04-10 12:2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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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张显增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家后,一下子就跌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妻子和儿子不约而同地问,找着了没?张显增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像被人砍断了绷头筋似的,脑袋无力地耷拉到了胸前。他不知道怎么办好,给姐姐打过电话了,给叔叔家姨姨家打过了,亲的近的几乎打遍了,都没有结果。县城里的大街小巷也都找了,连交警队公安局都侧面问过,结果还是连个影子也没见着。

张显增和妻子下班回家时,就没听见父亲那边有动静,等孩子放了学,做好了晚饭喊父亲时,才发现父亲的房间里是空的。开始谁也没在意,憋了半个月哭了半个月的父亲,兴许是想通了,和老同事们打牌,或者是聊天去了。可过了一个多小时,眼看天都黑了,父亲还是没回来。张显增一下就慌了,于是自己开着车,满世界地跑满世界地找,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多了,无功而返。

父亲是一个退休教师,十年前母亲突发心脏病走了后,就麻烦过这么一回。送走了母亲,父亲就像是丢了魂似的,一直是腰板挺拔的父亲,一下就佝偻了缺钙了,人瘦了一圈,脸色菜菜的,呆呆的木木的,活脱脱一个出着气的木偶。父亲的这种麻烦一直持续了一年多。后来,在一些老同事们的撮合下,又找了一个老伴,父亲才逐渐从阴影中走出来。而不幸的是,半年前父亲的后老伴又走了,父亲再次掉进了冰窟窿里,把本已找回来的魂儿又丢了。

父亲害怕黑夜,害怕一个人的孤独。送走了后妈,张显增曾经陪着父亲一起睡了半个月,是实在受不了老人家的折腾,才不得不和姐姐商量,把父亲送到姐姐家的。每每想起那半个月,张显增就像是做了一场恶梦。每天晚上,父亲都不允许拉灯,就那么明晃晃的照耀着,父亲睡不着,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灯泡。张显增也睡不着,隔一会儿看父亲一眼,隔一会儿再看看,他真的害怕父亲万一想不通了,或者是突发个什么病的,自己睡着了会措手不及,父子俩就这样如熬鹰一般地熬着。不知道白天里父亲睡不睡觉,而作为县里的政协副主席张显增,只能是抽空打个盹,尽管此主席不是彼主席,用不着日理万机,可总是县里头面上的人物,大大小小的应酬多如牛毛,小小大大的会议一个接着一个,开始他只是在困倦中挣扎着,后来竟然到了想睡都睡不着的地步。失眠紧紧地攥着他的魂儿,白天揪着不放,夜晚揪着也不放,就是中午休息一会儿,也不得不求助于安眠药,他简直像鬼一样地活着。

半年前,就在张显增被父亲折腾的活不出去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姐姐,他和姐姐姐夫商量着,要给父亲换个环境,姐姐笑了笑,姐夫也笑了笑。张显增说,你们笑什么,再不换换环境,咱那老父亲恐怕非痴呆了不可。姐夫学着张显增的口气说,有困难找民警?姐姐说,就别兜圈子了,明天我就把爸爸接过来。就这样父亲在第二天就被姐姐接了去。由姐姐照顾着,父亲的心情好多了,晚上也能拉灭了灯比较安稳地睡觉。其实大家都知道,在女婿面前老人家是约束着自己,把痛苦和思念憋了再憋,生生地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父亲情绪好是好了点,可是前列腺肥大的毛病却没办法改变,一到晚上,就三番五次地起床,站在尿桶旁淅淅沥沥地滴答。巧的是女婿患着前列腺炎,也是晚上三番五次地起床,同样是站在尿桶旁淅淅沥沥地滴答。姐姐张显媛就遭了罪,炕头一个尿不灵,后炕一个尿不尽,每天夜晚就像是房屋漏雨一般,滴答声此起彼伏,搅得她难以入睡。作为一名中学教师,张显媛白天要为七十多名学生讲课,脑袋木头一般,里边如同装了一架二战时期的老式飞机,嗡嗡嗡,嗡嗡嗡地轰鸣着。就这样坚持了半年,张显媛实在是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于是,就和弟弟商量着,把父亲送到了张显增那里。

也许真是环境的问题,也许是张显增没有姐姐照顾父亲更周到些,回了家的父亲,渐渐地又陷入了沉闷之中,白天不吭不哈,除了到厕所送屎尿,就一个人半仰着面坐在床上,连眼睛都一眨不眨。晚上就悄悄地抹眼泪,有时候也嘤嘤嘤地哭出声来。张显增忙着自己的单位的事情,妻子几次提醒他,抽时间多陪陪老人家吧,要不会憋出毛病的。张显增却说妻子是乌鸦嘴。妻子说,那可是你爸爸。张显增说,看来还得去姐姐那里,姐姐的平房环境好。而当张显增再次打电话和姐姐商量时,姐姐却说,等学校放了假再说吧。姐姐还说,要是爸有个老伴就好了。张显增立即把声调提高了八度说,咱总不能再娶个后妈回来吧?姐姐说,那怎么地,谁照顾也不如老伴照顾的好。

当时张显增的头嗡地一下就大了。

张显增特别喜欢有困难找民警这句话,而且经常挂在嘴边。从小到大,他一直被父母罩着,在官场上打拼,离不开父亲的教导,当然更离不开父亲那些当官的弟子们的关照,就连家里家外生活上的小事,父亲都想得特别周到,张显增就是一个甩手掌柜。要是母亲仍然健在走丢了,不用自己着急,父亲一准有很好很好很管用很管用的办法,父亲就是张显增全家冲锋陷阵的赵子龙,就是他真心保国的老黄忠,就是羽扇纶巾计谋老道的诸葛亮,就是张显增家的老民警。而现在的问题在于,走失的是父亲,这让张显增一下子就没了主心骨,他耷拉了一阵脑袋,用两只手交错着在头皮上抓了几抓,而后站起来,像一头老驴拉磨似的,绕着大理石的茶几,一圈一圈地转了起来。

 

当初父亲娶这个后妈时,张显增心里边就有一万个不愿意,不是养不起一个老太婆,而是这种事好说不好听。那时候他还在乡镇当书记,掌管着大大小小二十几个村庄三万多口人,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的。家里边出这么一档子事,不出三天就会传得满世界都是,不出三天,人们就会指指点点,即使是不敢明着来,背地里也会笑话自己。父亲是让他的老同事刘玉贵当说客的,刘玉贵也是张显增的中学老师,刘老师是先做通姐姐的工作,才找的张显增。据说,姐姐和姐夫没用几个回合就缴了械,就乖乖地站在了父亲和刘老师一边。

姐姐、姐夫是和刘老师一块去的,是一个晚上。尽管张显增早有思想准备,可这三个人一进门,他还是僵在了那里,面部肌肉僵硬得成了一块铁板,笑也不像是笑哭也不是个哭。两条腿直直的如两根哭丧棒,连弯都打不了。他好不容易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坐字,还没等客人坐下,自己先一屁股跌进了沙发里。

老师叔来了也不看茶呀?张显增平日里叫刘老师为老师叔,为这个创意,他还很骄傲过一番,刘老师也特别高兴这个称呼。刘老师知道张显增爱面子,他故意轻松地要茶喝。

快,快,快,把好烟拿来。张显增督促着媳妇。

刘老师笑了,哈哈哈地大笑着。笑过后说,我的张书记,亏你还是我的得意门生,我和你姐夫都不抽烟,你忘记啦。

我抽,我自己抽。张显增在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也有点失礼后,赶快喊媳妇,先泡茶,泡茶。

媳妇刚把一盒软中华拿出来,还没顾得往茶几上放,就又快步回到了厨房,折腾着去泡茶。张显增站起来,追上了媳妇拿过了烟,拆开了封拔出一支,自己点燃后,嘭嘭嘭地抽起来。他吸着接二连三地吐着烟雾,像是要把脑浆吸出来一般。他知道,只要是老师叔上门说合,这个面子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他老人家尽管退休闲赋在家,但是他是县里的名人,从刘老师的爷爷辈开始,就是读书人,而且都是有成就的名人,县长亲自为刘老师颁发了“书香门弟”的牌扁,驳了他老人家的面子试试,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会被大家瞧不起,就更难在世面上混了。

刘老师慢文慢武地饮了一杯茶,捋了捋雪白的胡子说,显增呀,你是我教出来的,也是个明白人,我想说啥想必你是清楚的。你爸的事我已经和你姐你姐夫说了,他们也都想通了。咱们中华民族崇尚一个孝字,啥叫孝顺呢?不仅仅是个衣食无忧的事,要是那样的话,有你爸的退休金就足够了。问题是你妈走了这一年来,你爸活得艰难哪,瓷球瓦罐的和个呆瓜几乎没啥区别了。我知道你和你姐姐对他都很好,可再好不是也顶不了老伴不是?有些话能和老伴随便说,和你们能说吗?老伴一天二十四小时能陪着,你们都是有工作的人,就是想陪也陪不了。要我说呀,就给他找上一个,既进了你们做晚辈的孝心,也省得你们成天为他操心。

刘老师停顿了停顿接着说,按理儿这是你们的家事,家鼓儿家抡我不该参和,你实在不同意,就当我没说。你们都说说议议,看这事行还是不行。

姐姐说行,姐夫说行,就连妻子也说行。张显增真有点孤立无援的感觉,他一句话不说,仍然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

沉闷了好一阵子,空气凝固了,更主要的是张显增的心底也凝固了,说准确点是冻结了,一块沉甸甸的冰块就那样沉重地压在心上。其实,道理他都懂,不用谁讲就明白,这事张显增不是没遇到过,乡里的老书记娶老伴时,就曾求自己做孩子们的工作,他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得天花乱坠,讲得大家伙心服口服,从而成就了老书记一桩好事。可这事摊在自己头上,心里总是觉得别扭,责人易责己难啊。

张显增考虑再三,抽了大半盒香烟,最终还是同意了。全家人包括刘老师在内,简单地在饭店里吃了一桌饭,后妈就过了门。父亲的日子是安稳了,姐姐也不用过分地操心了,可那一年里,他像是做了贼一样,在公众面前老是有一种抬不起头的感觉。尤其是那帮乡镇书记们集中开会,过去张显增经常拿别人说笑开涮,这次让这帮家伙们抓着了把柄,这个一言那个一语,隔一会儿这个放一冷枪,他刚平复了伤口,再隔一会那个又是一炮,攻击得他顾头不得顾尾。尽管大家伙是在开玩笑,但也挡不住个别人在趁风扬土,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灰头土脸的狼狈不堪中挺过来的。

 

张显增张副主席,在客厅里拉了一阵磨,又扑嗵一声跌坐在沙发上,他实在是想不出父亲去了哪里,是妻子的一句话提醒了他。妻子说,还不快告诉姐姐、姐夫,大家一块想想办法。张显增赶忙拨通了姐姐家的电话,耳机里嘟嘟了好长时间,就在张显增准备放电话的时候,耳机里突然爆发出了姐姐气愤的声音,显增,有事明天不能再说,傍晚一个半夜又一个,你还让人活不活啦!张显增说,咱爸走丢了。姐姐说,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张显增简单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说,电话那头的姐姐早就不耐烦了,她冲着电话吼着说,别啰嗦了!你在家等着,我和你姐夫马上过去。

姐姐和姐夫是喘着气跑来的,一进家门姐姐就像点着了的火药桶,砰砰砰地炸裂着,你看看你那点出息,嗯!家里的一个大活人,嗯!这说丢就丢了?咱丑话说在前边,要是爸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姐夫悄悄地拉了拉她的衣袖说,发火管啥用,你这人。张显媛回过头接着又吼,不是你爸你当然不着急!发火能把爸发回来,那你就来个雷霆万钧。说着姐夫拉着张显增坐在了沙发上。

本来急得快要上墙的张显媛,看着两个大老爷们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火苗子蹿得更高了,她一把抓住男人的衣服说,站着说话不腰疼,坐在沙发上就能把爸爸找回来?男人轻轻地把她的手扒到了一边,回过头对张显增说,这半夜三更的,出去瞎闯瞎撞能把人撞回来吗?咱们还是合计合计,看从哪儿下手。大家楞了一阵儿,实在没什么现成的好办法,四个人嘀咕着嘀咕着,嘀咕了足足半个小时,也没嘀咕出个所以然来。眼看就要快三点了,张显媛好不容易压下来的火气,又在心里涌动起来,她烦躁地度着步搓着手,好象在使劲的搓动中,能搓出一个爸爸来似的。最后还是男人发话了,他说,要不咱们去找找刘老师吧,兴许爸爸就在他那里,就是不在,听听刘老师的意见也好。

张显增的头摇成了拨浪鼓,嘴里不住地说,这不合适,这不合适,这真的很不合适。而姐姐却像是揪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急忙说,就这样,就这样,显增咱们快去刘老师家看看吧。

姐姐让弟媳妇在家等消息,三个人一起出了门。其实张显增是在姐姐的推动下出了门,又上了车的。他害怕找不回父亲,他也害怕被刘老师笑话,人活脸面树活皮,父亲在自己家里走失,这事让老师叔怎么看怎么想呢?传到社会上自己又怎么去做人。

张显增痛苦地爬在方向盘上,痴呆了一般,他没有发动车,也没打开车灯,就那样把脑袋杵在盘起来的手臂上发着呆。三个人在黑洞洞的轿车里,谁也不说话,谁也没说话的欲望,就那么沉默着。

呆了一会儿,姐姐下了车,姐夫也下了车,张显增是在姐姐沉重的关车门声中回过神的,他知道去刘老师家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事了,就算是自己不去,姐姐和姐夫也会去的。他真的很怵刘老师,尤其是在爸爸的问题上,刘老师就像是一个武林高手,就那样轻轻地一点,绝对是在关键的穴位上,发麻发憋还发闷。

张显增咝啦一声发动着了车,随之两根光柱划开了夜幕,各种会飞的虫子,像是约会好了似的,呼地一下就朝着光柱围拢过来,虫子们上下左右翻滚着扑腾着,张显增木木的脑袋里突然闪现出一个词来,一个芸芸众生的词。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难免发生,摊在谁头上谁倒霉啊。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我的这个老子怎么就费老伴呢?一个老妈没过到头,又一个后妈还是没陪到头,这叫什么事嘛。

张显媛是让弟弟先打了电话,而后等着刘老师开门的,这多少让张显增感觉有点好受,他心想,还是姐姐老到,毕竟是比自己多喝了几年稀粥。若是就那样冒冒失失地去敲门,惊动了隔壁两邻,就算是不闹得满城风雨,也会家喻户晓。

当刘老师得知自己的老哥哥走失后,他压低声音却硬棒棒地说,显增呀显增,你叫我说你啥好呢?官场上混是要混的,可这爹该管也得管呀,那可是你的一层天,一层天你懂吗!

张显增呆呆地站在刘老师面前,两只胳膊自然下垂着,就像是当年贪玩没完成作业,被刘老师叫到办公室罚站那样,一句话也不说,就那样呆着。姐姐没说话,姐夫也没说话,刘老师用手挠着花白的头发,来回度着步。

刘老师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问,今天是七月十五,给你妈上坟了吗?弟弟和姐姐互相看了看,两个人的脸都唰地一下红了。

走吧,我知道老张在哪儿了。刘老师胸有成竹地说。

张显增像个弱智似的张大了嘴,张显媛看了看自己的男人,男人也是一脸的不解。刘老师说,你们这些孩子们呀,怎么连上坟的事给忘了呢?他从衣柜里找出了一件军大衣,一边穿一边念叨着,这上坟呀一来是对走了的人的一种纪念,二来呢,是给活着的人的一种安慰,走吧,咱们去你妈坟头看看,说不准老张就在那里。

轿车直接向城外开去。秋天的夜晚十分凉爽,尤其是从钢筋混凝土圈起来的楼房出来,更觉得清新爽快。早已犯了困的张显增,打开了前车窗,尽情地让汽车兜起的风吹着发木的脑袋,人们都说家有一老,就是一宝,咱这老爸宝是一宝,但却是一个活宝,就算是给妈上坟,也犯不着不回家呀。张显增心里有点着急,也有点愤然。而张显媛却除了满心的羞愧外,更多的是心急火燎,是那种火辣辣的着急。她甚后悔不该把父亲推回到弟弟家里,老爸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后悔都来不及。她一个劲地催促着弟弟,快点,再快点。张显增被催得有点不耐烦了,他火气十足地说,快,快,想快坐飞机去,这黑灯瞎火的出了事怎么办!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刘老师回过头来说,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其实张显增的车开得很快很快,车窗钻进来的风日日地叫着,硬梆梆的冲向后座,在车厢里撞来撞去,在确认没地方钻出去后,又一块折返回来,与新钻进的风头顶撞在一起,炸裂着挤压着,撕扯着张显增输得油光瓦亮的头发,硬是把一个漂亮的发型,给揪成了乱麻窝。四个人的心情和他的头发一样,乱糟糟的,真是心乱如麻。

母亲的坟离县城足有十几里,在城西北的一片杨树林里。问题是有一半是树林里的小路,坑坑凹凹特别难走。当初在处理母亲的后事时,父亲呆呆的啥都不管,也管不了啥,唯独在定坟地时,他流着眼泪冒出一句话来,就葬在城西北的那片杨树林。后来姐弟俩才知道,母亲在世的时候,老俩口经常到那片树林里拔苦菜,母亲曾开玩笑说,咱们走了就安葬在这片林子里,风景优美也很安静。没想到母亲真的就走了,真的就安葬在了那里。

 

刘老师猜对了,父亲就在母亲的坟头上。一瓶二锅头,一包花生米,半斤猪头肉,七十三岁的他竟然喝得酩酊大醉,醉得一塌糊涂,临到老伴坟前的路上,父亲没忘记拔苦菜,喝醉后就是枕着那大半袋子苦菜睡着的。

老张本是想和儿子女儿及全家老小去给老伴上坟的,他准备了两份祭品,老伴和后老伴,每人一份,老伴是自己一生中的最爱,后老伴的感情也很深,不管是谁都陪着他走过一段美好的人生,是自己没福气,老了老了受这份孤寂。老张等了再等,一直等到十五上午,儿子没动静,女儿也没动静,就叹了口气,上街买了酒和菜,先给后老伴上了坟,然后来到老伴的坟前,长呼短叹地和老伴诉了半天苦,然后就边吃边喝,不知不觉中醉得不省人事。

从坟地拉回了父亲,送走了刘老师,张显增姐弟俩总算是松了口气,张显媛让男人出去买回一盒葡萄糖,伺候着给父亲喝了,弟媳妇折腾着打了一锅疙瘩汤,里边放了许多生姜片,父亲喝了半碗,大家每人喝了些,安顿着父亲睡下后,天已蒙蒙亮了。

大家就那样囫囵着身子,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太阳升起的时候,姐姐和姐夫匆匆忙忙地去上班了,兄弟媳妇要留下他们吃早饭,两个人都说,不饿,不饿,刚喝过疙瘩汤,肚子还满着呢。

张显增本来想去送送姐姐姐夫,可折腾了一晚上的他,实在是连眼皮都拉不起来了,目光直直的呆呆的,没有一点光泽。两条腿浮肿着沉甸甸的,如同长在了别人身上。他深深地打了个哈欠,说了句不送了啊,话音刚落就又一头栽进了沙发里。张显增那一身厚厚的肥肥的膘,不仅需要的是好吃好喝,也需要充足的睡眠来保障,这时候放翻了自己,呼呼哈哈地睡上一觉,那才叫一个美,绝对比爹娘老子都亲,甚至比搂着媳妇亲热着都香。

其实张显增没去上班还有一个任务,他要和父亲谈谈,不就是一个后老伴吗,走了也就走了,人死不能复生,连小孩子都懂得的道理,父亲怎么就想不通呢?糊涂啊糊涂,也难怪,人活七十古来稀嘛,都七十三岁的人了,是该糊涂了。想到了糊涂,张显增的脑瓜子里突然冒出一个痴呆,唉,真要是患了老年痴呆症也就好了,就不会有这么多奇里古怪的念头和想法,也就没了那么多麻烦。父亲折腾是小事,问题是儿子刚升高三,正是百米冲刺的时候,这样闹下去必将影响到孩子的学习,别说是考重点大学,不落榜就算是烧了高香。

张显增是在睡梦中笑醒的。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真的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老人家神神叨叨的,忘记了过去,不知道未来,大脑像一台被格式化了的电脑硬盘,一切的一切都被抹掉了,本来是五光十色的记忆,变成了灰的白的亦或是浑浊一片。更为让人哭笑不得的是,父亲竟然把一切都颠倒了搞反了,在梦中父亲先是追着姐姐叫妈,而后一转身就喊了张显增几声爹。张显增被父亲那几声爹给叫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竟然让他从沙发上滚了下来。

媳妇已经下了班,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她要使出自己所有的厨艺,好好做几个菜,让老公公高兴高兴,也为儿子补补。听得张显增哈哈地大笑,她以为出了什么事,赶快来到客厅,才发现他正坐在沙发边的地板上傻笑着,媳妇瞪了张显增一眼说,还嫌折腾得不够呀,神经病。

张显增从睡梦中彻底醒了,他就那样坐在地板上,神秘兮兮地朝着媳妇招了招手,然后压低了声音说,我梦见咱爸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你就不能做个好梦,非要老人家得个什么病!媳妇说着就要返回厨房。

张显增怕媳妇走了赶快说,爸爸叫我爹叫姐姐妈哩,你说好笑不好笑。

媳妇赶紧冲着父亲的房间门指了指,而后悄悄地说,都这样了你还胡说八道,小心老爷子敲断你的腿。

张显增笑着伸了伸舌头,接着伸出手,在自己的脸上象征性地打了几个嘴巴子。

媳妇说,别出洋相了,一会儿儿子放学就要吃饭,不能耽误他午休。她朝着厨房刚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说,快去看看爸爸起了没,饭马上就好了。

张显增马上从地板上站起,简单地整理了整理沙发,然后轻轻地敲了敲父亲的房间门,也没等父亲搭话就推门进去了。

当初买房子的时候,张显增就要了个三室一厅,最里边的是他们夫妇的卧室,中间的那间是儿子的,靠近门边有一个厕所,父亲的卧室紧挨着,倒不是他们专门把父亲安排在厕所旁边,是老人家要求离厕所近一点,父亲说他一晚上要起来四五次,离厕所近一点不影响大家休息。

本来父亲是和后妈住在老宅子里,那是四间平房,有一个小院,一到夏天老俩口在院子里种上各种蔬菜,周围种了一圈花,有爬山虎有扫帚梅有夜来香,还有他们老俩口最喜欢的两棵玫瑰树,每当玫瑰花开的时候,满院子的清香缭绕着,从墙头溢出去,招来了蝴蝶招来了蜜蜂,柳绿花红虫唧鸟啾一派生机。老伴忙着制作玫瑰花馅,又是摘花又是蒸熏,忙得不亦乐乎。父亲会在这时把几个老同事叫来,在沿台上支起象棋,杀得天混地暗。刘老师自然是家里的常客,下完棋经常要喝二两小酒,兴致好了喝得美了,老哥几个还会唱几段山西梆子。蔬菜下来后,父亲就摘着新鲜的黄瓜茄子西红柿,一兜子一兜子地给儿子女儿送去,跑一趟就是一趟的快乐,跑一趟就是一趟的幸福,那个小院连着的就是父亲的福气,也是那老哥几个的天堂。看着父亲乐呵呵的样子刘老师说,老张啊,你这老树不仅发了新芽,而且还开出了鲜艳的花朵。父亲笑着说,都成秋后的荒滩了,连草都枯萎了还开什么花。

后妈走了,也带走了父亲晚年的幸福。送走了后老伴,父亲犟着非要一个人住在平房里,张显增害怕老人家万一有个闪失,要父亲搬进楼房来住,父子俩为这事打了几天冷战,严格地讲是父亲不吭不哈不理不睬,张显增把嘴皮子磨得都要起了血泡,父亲仍然是面无表情,连牙缝都不龇一下。后来还是劳了刘老师的大驾,软磨硬泡了好几天,才勉强地把父亲接到了张显增的楼房里。

 

张显增一进父亲的房间,迎面就扑来一股浓烈的酒气和发酵了的酸臭气,父亲目光呆涩地坐在床沿上,被子没叠,枕头像一条死鱼似的,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床上一大滩秽渍,上边疙疙瘩瘩地堆积着没消化的猪头肉、花生米和疙瘩汤。父亲吐了,一定是吐得倒海翻江,经常醉酒的张显增清楚,醉了吐了就如同患了一场重感冒,头重脚轻浑身软绵绵的,要好几天才能缓过劲来。一大把年纪的父亲这么一折腾,怕是至少要难受十天半个月。

爸,张显增内疚地叫了一声。

父亲如同一尊泥塑的菩萨,一声没吭,甚至连眼都没眨一下。

爸,洗洗吃饭吧。张显增走到父亲的跟前,搀了搀父亲的胳膊。

父亲还是那尊泥塑的菩萨,身体僵硬着一动不动。

张显增用双手轻轻地抓住了父亲的两个肩膀,连着叫了好几声爸爸。

父亲仍然是那尊泥塑的菩萨,没回应也没反应。

父亲憔悴了,半年前红光满面的他,现在几乎成了一个干瘪的倭瓜,一个在窗台上放了整整一冬天的冻倭瓜,瓤干了皮皱了,虚了穰了没那么硬朗了。半年多的工夫,父亲苍老了许多许多,一点活力都没有了。

当初父亲娶回后老伴后,没多久就和换了一个人似的,看着父亲那种活力四射那种朝气蓬勃,曾经让张显增百思不得其解。那些年他就想,难道说黄昏恋也能激活人生,难道说父亲真的是焕发了第二次青春,难道说爱情的力量对于老年人也这么神奇?每当想到这些时,张显增都会摇摇头,自己莫名其妙地笑笑,他笑得很古怪,有几次开会都走了神,还有几次被媳妇遇上了,媳妇说他神经不正常。其实,张显增心里的那些设问,就从来没得到过自己的肯定,他只相信这个后妈伺候老爸有两下子,他后悔早知道这样,当时就给父亲雇一个保姆,那样就省了娶后妈,也就没了一系列的问题。

看着父亲老态龙钟的样子,张显增心里特别难受,眼睛不由自主地湿润了。他把父亲扶着坐在了沙发上,打开了门窗,然后用床单把被褥包起来,扔进了卫生间。本来张显增想和父亲谈谈,谈什么呢?别到处乱跑,还是要快乐一点?他不知道该从何谈起。从卫生间返回父亲的房间,张显增扶起了父亲说,爸,咱吃饭去。老张没说吃,也没说不吃,就那样被儿子扶着拽着,从自己的房间里来到了饭厅。

孙子放学回来了,一进门就喊起了饿,要是往常,老张早已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会张罗着盛饭夹菜,有时候也会过问一下孩子的学习情况。老张经常和刘老师说,亲孙孙命根根,这隔辈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可今天,他却坐在饭桌旁,呆呆的没一点反应。孙子放下了书包,跑进来,连着叫了好几声爷爷,他甚至还在爷爷的面前举着手划拉了几下,而老张还是没有反应。一家人面对一桌好菜,除了孙子像一只饿狼似的外,其余的都形同嚼泥。老张被动地吃着,儿子和儿媳妇夹多少就吃多少,好象不明白肚子是需要还是不需要。张显增的胃觉中,充满了父亲房间里的酸臭味,再好的饭菜都没有胃口。儿媳妇热火朝天地做了一大桌菜,却被大家嚼泥的氛围包围着传染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又过了两个月,父亲铁嘴钢牙硬是没说过一句话。开始张显增觉得父亲的内心平静了,或者说正在平静,起码是一种不惹事生非的安静。媳妇却再次提醒他说,父亲这种状态不正常。有时候张显增在内心中也隐隐地有一种不安,他会经常想到那个梦,那个父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的梦,有几次睡到半夜,就莫名其妙地惊醒,耳边似乎响起父亲叫自己爹的声音,那种沧桑和无奈嗡嗡作响着,在房间萦绕着。

一次张显增和几个朋友吃饭,酒喝得差不多时,大家像往常一样互相调侃,不知谁冒出一句,显增呀,什么时候张罗着给老爷子娶媳妇呀?众人附和着起着哄,大家说到时候我们要讨喜酒喝的。心情烦躁的张副主席,没心思和别人斗嘴,他把自己的好友县医院王院长叫到了旁边问道,王院长,你那里有有关老年痴呆症的资料没?王院长说,有啊,怎么啦,老爷子是不是痴呆了?张显增赶忙否定着,他摆了摆手说,没有,没有。预防为主,预防为主。

张显增从王院长那里借来了书,没事时随便翻着,有两段话把他吓了一跳,一段是:所谓的老年痴呆症。是一种进行性发展的致死性神经退行性疾病,临床表现为认知和记忆功能不断恶化,日常生活能力进行性减退,并有各种神经精神症状和行为障碍。另一段是:人格改变往往出现在疾病的早期,病人变得缺乏主动性,活动减少,孤独,自私,对周围环境兴趣减少,对周围人较为冷淡,甚至对亲人漠不关心,情绪不稳,易激惹。对新的环境难以适应。

他逐条逐项地和父亲的种种迹象对照着,越看越觉得父亲就是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再往下看,他发现老年痴呆症会逐步发展,从轻度到中度再到重度,直至死亡。看着看着,张显增害怕了,对于死亡张显增可以用自然规律去解释,每个人从一生下来,头上就顶着一个死字,而让他心神不安的是那段对中度病状的表述:行为紊乱,常捡拾破烂、藏污纳垢;乱拿他人之物;亦可表现为本能活动亢进,当众裸体,有时出现攻击行为。张显增害怕极了,他常常出现幻觉,父亲蓬头垢面,疯疯颠颠地出没于县城里的大街小巷,身后跟着一大帮起哄的孩子,嗷嗷地叫着笑着,人们窃窃私语着议论着,那就是张副主席他爹。他真的害怕极了!

 

张显增琢磨了很久,还是把姐姐、姐夫和老师叔请到了家,趁着父亲的病根不深,和大家伙商量一下,采取一个比较合适的治疗方案。

他说,爸爸好长时间不说话了,看样子是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而后把从王院长那里借来的书,在里边用红铅笔划上道道的地方,一一指给大家看,一副惆怅不堪的样子。

姐姐说,爸爸辛苦了一辈子,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有个欢乐的晚年,这病一定要治,县里不行去市里,市里不行去省里,实在不行咱就上北京。

张显增眼里闪着无助的目光,他一个劲地念叨,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刘老师把书拿过来仔细地看了看,然后说,把老张叫出来吧。

姐弟俩进了父亲的房间,搀扶着老人家来到客厅,坐在刘老师身边。让张显增没想到的是,父亲竟然冲着刘老师笑了笑,只是那笑好象是不经意的,就那么淡淡地一闪就不见了。

刘老师紧紧地拉着父亲的手说,老哥哥,好长时间没来看你,最近身体还好吧?父亲呆呆的没有反应。

老这样憋着不是回事啊,要不咱去老年公寓?那里都是上年纪了老人,热闹着呢。刘老师接着又说。

不去!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父亲竟然开口说话了。

全家人包括刘老师,都有点激动,刘老师哈哈哈地大笑着说,我就知道老哥你不是痴呆症,教了一辈子数学,脑瓜子转得和风车似的,怎么会痴呆了呢?说说,今后有什么打算。

回老宅!父亲声音不大,但是明显的是一种不容置疑,是一种斩钉截铁。

啊呀,你自己一个人住那么大一个院子怎么行呢?咱毕竟是七十三岁的老人了,住在那里谁照顾你呀。刘老师说道。

娶老伴!父亲眼睛里充满了渴望,闪耀着年轻人般的光芒。

刘老师笑了,姐姐姐夫也笑了。

张显增的脑袋嗡地一声涨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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