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传奇是民间文学中的重要门类之一,故事大全小编为大家带来一篇黄瓜园,快来看看吧
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走不出那片黄瓜园了。我走在滑腻腻的畦埂上,畦埂湿漉生着绿苔。蜷缩得一卷儿一卷儿的须丝拉扯着我。阔大的叶片毛茸茸地撩拨。一根根绿生生的黄瓜诱出涎水如注。黄瓜花涂得我两眼一片金光灿烂。梦里,我总在这样走。走得双脚鲜血淋漓,茧花绚丽。走得皱纹纵横,霜侵双鬓。也许还要一直走下去,走到焚尸炉幻化成一缕淡青色的烟。烟也鲜灵灵地散发着黄瓜的馨甜。
黄瓜园染绿了我的童年。
六岁时,大人才允许我去瓜铺看园。别偷吃呐!父亲翻翻巴掌。我双臂拢紧,把头点了又点。我走进瓜园,就看见了第一朵金灿灿的黄瓜花。也看见了她,小规矩。一头黄发金灿灿的也象黄瓜花。她跑来了,辫梢上的两朵马莲花像漂亮的蝴蝶翻上跌下。我坐在瓜铺上垂着腿。她滋溜蹿上来,仄脸笑:咱俩好吧!我说:好就好吧。她问:摘一片黄瓜叶行吗?我摇头:不行。那——你脱了褂子吧!她来解我的衣扣。她把我的褂子蒙在头上,跳下瓜铺。来呀!来呀!我们拜天地!我随着她,垂头弯腰。我们把身体弯得像虾,拜得一本正经,庄严神圣。咯咯咯,还拜呀还拜呀!该睡觉了。她拍了一下我的光背。我们就爬上瓜铺躺倒了,厮搂得很紧。她嘴里有股小葱味。蜜蜂嗡嗡营营,把我们的梦境酿造得好香好甜。她摇醒我:天亮了。我该回门了。我就随她溜下来,揉着眼,去她家的瓜铺。她妈正在瓜铺上绣花撑。妈,我们成亲了。她说。成吧成吧!她妈没抬头,噔噔地拉着红丝线。蓦然又仰起脸盯着我看:你属狗吧?我嗯一声。她妈叹了口气:鸡狗不到头。妈!狗和鸭子到头吗?我不属鸡了!她的眼睛湿漉漉的。那时候,我们还认认真真地生了两个泥娃娃。养着五只小泥鸡一只小泥狗。本来不要喂一头牛,只是无论如何也捏不成四条腿。于是,我们就把它宰了,有滋有味地吃了半天牛肉。
黄瓜园丰富了我的梦境。
梦中,我搂紧了妻子。妻子偎在我的怀里软绵绵的。来呀!妻子捅了捅我的脖子。我呓语连绵。妻子的腿扭来扭去。我牙齿咬得嘹亮。
我确实在吃黄瓜。我很馋。园子里第一个瓜妞儿更撩人。细细的一身刺儿,顶着艳艳的花怯羞似地藏在叶子里。小规矩看见了:我们吃了吧!我摇头。我想起父亲翻来翻去黑黝黝的手。摘了喂孩子呀!孩子都馋哭了。她手里掂着两个泥娃娃。孩子不能吃妈!我跺脚。这时候我觉得小规矩就是那根黄瓜。她也细细的顶着一朵黄花。哼!老抠!不跟你俩口子了!她摔碎了两个泥娃娃。仄仄歪歪地跑出黄瓜园。我们第一次恋爱就这样悲剧得家破人亡。我们恼了整整一天。她在自家的瓜铺唱了一天歌。“春季里来好风光,大闺女窗前绣鸳鸯……”她的脖细溜溜的软。“……好风光……”她嘴里有一股很好闻的小葱味。“……大闺女窗前绣鸳鸯……”我把瓜铺板擂得咚咚叫唤。我把马莲花撕掉烂了往井里扔。我冲着她家的瓜铺弹射出一串亮晶晶的尿。我骂街。她一直就这样唱。日落西山时她就把我唱到她家的瓜铺。我沙沙啦啦抓挠瓜铺的苇席。“春季里来好风光……”我猫腰钻进铺板下头顶铺板悠悠颤。“大闺女窗前绣鸳鸯……”她依旧没完没了的唱。我钻出来露出半张脸:走吧!我们去吃!她嗔着脸:不吃!不吃!留着喂狗喂鸡!我涎着脸:我是狗你是鸡!好咯咯笑了:拉钩!两根手指紧扣着。我们又看见那根怯生生的瓜妞儿。我的手直抖。父亲的手像只黑蝙蝠。吃了会让父亲闻出来的。我想。没事!没事!吃完黄瓜再吃小葱!她有鲜招。我们就把它吃掉了。黄瓜蒂上抹上一坨稀泥。满嘴葱味妖娆。我们堂堂皇皇。她长我一岁,教给我许多吃黄瓜的招式。把马莲叶一节节系起来拴上黄瓜垂到井水。浸泡凉了再吃,很像冰镇黄瓜。把黄瓜瓤儿掏空,做成小桶提满水,吃水黄瓜。她告诉什么叫鹰嘴、二勒子、盛虫。知道吗?盛虫是不能吃的。有盛虫瓜就结得多!盛虫是一种盘旋成一团像蜗牛或蛇的黄瓜。据说,粮囤里有一条蛇,粮食就永吃不尽了。年关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蒸那样的面盛虫,放在粮囤里,一直放得绿毛蓬郁或者让老鼠啃个狼狈不堪。我对瓜园的盛虫肃然敬畏。那盘绕在根部的盛虫从青绿到老黄,头尖尖地跷探着,总象是在祝福什么,祈祷什么,诉说什么,暗示着人生的神秘。就这样,我们从第一只黄瓜妞吃到最后一个,整个夏天就浸在黄瓜汁里了。有一次我闹病。病叫“积”。小规矩妈会扎“积”。她用针挑开我的手心和手指,流出来的都是绿生生的黄瓜汁。(
黄瓜园年轻了我的生命。
妻子抚摸我的肚皮又摸我的大腿。她的手湿漉漉的。有汗。我睡得深沉,梦蝶翩跹。我翻了一下身。你醒了吗?她急切切的。我梦蝶翩跹。
夜。月光。雾如裙裾潇洒。瓜园里苍茫的静谧。一个没有潮声的港湾。瓜铺隐隐现现,如乌蓬船落锚泊定。我和小规矩破镜重圆了一次又一次。我们躺在瓜铺里,听夜雾沙沙亲吻着叶片也亲吻着须丝。月亮在湿漉漉的叶片上圆了又碎。碎了又圆。夜雾还颤悠悠溜进瓜铺,摩挲着我的脸颊。听吧!听吧!妈妈就唱歌了。小规矩对着我的耳轮喁喁吹气。歌声也如夜雾般飘逸。“正月里(那个)金菜花萌芽出土(哇)。二月里(那个)大杨花朝阳开(哇)”港湾里夜雾浮动。小船悠颤。“三月里(那个)桃杏花红白相随(呀),四月里(那个)黄瓜花攀上了栏架(呀)”港湾跳荡起来了,波涌浪叠。几十架瓜铺一齐哼唱:“四月里(那个)黄瓜花(呀——哦——咳——哎——嗬——来——)攀上了栏架(崴)”或高亢,或圆润。或甜丝丝,或苦溜溜。把那黄瓜花漫天抛扬。夜雾被撕得七零八落。雾气也一片金黄。“五月(那个)麦子花磨成了白面(呀)。六月里(那个)葫芦花开满了园(哪)。”我们再也听不见别的什么花了。我唱,小规矩唱,满瓜园都在唱。用血。用生命。使出吃奶的底气。“黄瓜花——”“黄瓜花——”唱得月亮明皓如盘,雾气幽香如许。夜穿上了金缕玉衣。从那个时候起,我再也没有听见比这更真诚、更和谐的歌声了。这粗犷而柔软、野性而温存、歇斯底里又神清气爽的歌声一直在我耳边响了几十年。“黄瓜花——黄瓜花——”我“咚咚”地擂着铺板,擂得双手青肿。歌声止歇的时候,我看见一个黑影闪进了她家的瓜铺。我就搂紧了小规矩。你亲亲我吧。她说。我吹了她一脸热乎乎的黄瓜汁。于是,那个湿漉漉的圆就长久地印在了她那粉嘟嘟的腮上了。直到大学毕业那年夏天,我瓜园的篱笆墙边看见她时,那个圆还在她左腮上熠熠闪光。歌声拖着长长的尾音终于消逝了。港湾风止浪息。父亲没有来。妈妈也没有喊小规矩。我在这儿睡。她说。睡吧!我垂下麦杆草帘。瓜棚立时变得幽深空廓。席顶像黑色穹窿,偶有月光泻漏,若星。我们厮搂着。睡吗》睡吧。你睡了吗?你呢?终于睡去了。酣甜。小船一阵剧烈地颠簸。父亲的大手捏着我的耳朵:起来!起来!我睡眼惺忪。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夜正黑得彻底、从容。父亲还摇了摇小规矩的肩膀:小规矩,你妈喊你呢!我看见父亲手里提着一盏马灯。满瓜园烁烁闪闪的都是这种马灯。天上的星星落进了港湾,星光荡漾。父亲把马灯一揄:提着。我提着马灯前导,父亲挎篮采摘黄瓜。瓜园一片恬静的悉索声。小规矩呢?我扭头去寻找她的灯。浓密的叶蔓掩护里,马灯像一只笨拙的萤火虫。发什么呆!父亲嘟噜了一句。我看见父亲的手黑黝黝的闪着亮。他捏着瓜蒂一掐,慢悠悠地提溜出来,不伤一根瓜刺儿。父亲的皱纹在欢快地飞翔。他脚步很轻。一走进瓜园他的脚步就变得别样轻灵。仿佛怕惊扰黄瓜生长的梦。我看见了一只盛虫,尾部已黄。父亲在那盛虫前双手合十闭目凝神痴了很久。灯苗跳荡。“盛虫”在灯影里蠕蠕扭动。爹!它活了!在动!我尖声叫。父亲捂住我的嘴。他的大手在瑟瑟颤抖。摘完了吗?北边的二叔遥遥地问。父亲:没完!父亲从来不说“完”。用帮忙吗?不用!瓜园是几十家连缀成一片的。这时候,人语传递,灯影错落。一幅韵致十足的采摘图。爷们,够驮了吗?够哇!够哇!能给我捎上两篮子吗?三篮子也行啊!小规矩妈提过两篮子黄瓜:贵呀贱的,卖完就行。父亲开玩笑预备酒了吗?规矩妈:现成的。桶往井里一扑嗵就得。小规矩家的黄瓜还有别人家的黄瓜都让我父亲代卖。我家有一头高大的黑驴。我家的黑驴嘶叫起来了。满村落的驴都在咴咴呜呜!驴叫催狗。狗叫唤鸡。于是驴嚎狗吠鸡鸣喧喧闹闹把晨晖的丝线一缕儿一缕儿牵上了鸡爪山巅。小规矩蹭了蹭我的肩膀:把马灯吹灭吧。我把马灯吹灭。曙色正在群山之巅渲染。规矩妈:别忘了。你——父亲:几时忘过。村落里升起一根根炊烟。吃罢饭,几十只驴驮在街头排成了长阵。我家的黑驴昂然阵首。父亲回头对二叔:传下去!卖三分钱一斤。三分一斤三分一斤一环一环地串成了声音的练子。于是金鸡寨的黄瓜驴队就蜿蜒上了青牛岭。咴咴的驴叫鸣落了一天星斗。小规矩扯了扯我的手:回瓜园呀!我们牵着手儿跑。跑过滑溜的石街,软乎乎的沙滩,绿茵茵的草坡。有雨,有风,还有雪。一直跑近了秫秸捆扎的篱笆墙。她飘然如蝶逾墙去了。我却无论如何也跳不过去。跺脚。
我醒了。窗上一抹鲜艳的阳光。一排电线的影子斜斜地落印在玻璃上。妈的!我想起了那堵篱笆墙。起吧!起吧!妻子把门开得响亮。她提着一大篮子黄瓜。现在想吃吗?我闭着眼,去寻找梦中的篱笆墙。那篱笆墙齐崭崭密麻麻,一律是新秫秸扎就的。妻子出去又进来。吃吧!吃吧!她向我嘴里塞黄瓜。水珠溅落在眼窝,很凉,很凉。我闻到了一股陌生的黄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