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百姓传奇可以了解到当时的人情人事,下面是小编为大家推荐的三访某大娘:
我一进杨柳镇公社,老社长就说:
“哈哈!老郭呀,你又是来访某大娘,对不?”
“对啦。”
“这回,不能叫你白跑喽!我们帮你调查了一番,又找到一个新线索……”
“新线索?是谁呀?”
“看喜得你,忙什么?你先屋里坐下,喝水,吃饭;晚上呐,你就来个三访某大娘……”
事情是这样的:
在解放战争中,杨柳镇的一位大娘;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可惜我没能记下她的姓名。胜利后,十几年来,我利用假期,曾经两次去访她,都扑了空。
在第二次访问返回前,老社长笑哈哈地说:“老郭呀,你真难人呐!你要访的人,既没个姓,又没个名,这怎么证明是她不是她?我看呐,我先把情况向你介绍介绍,你觉得对头呐,就去访访;不对头呐,也就甭扯旗放炮的喽……”老社长说到这儿,装上一袋烟,一边抽着,一边向我介绍起“新线索”的情况来。
这位老大娘,姓杨,今年六十五岁喽。她个头不高不矮的,胖乎乎的大圆脸。她的丈夫、儿子,都死在日本鬼子的手里。这还不算,一个紧跟一个的灾难,使得这个老婆子的脾气儿也变了。据说她年轻的时候,又好说,又好笑,彷佛她自己能唱半台戏;可是在解放前,自从失去了亲人以后,她的笑声没有了,话也少了,据说她每天说话的次数,还不如吃饭的次数多。虽然从来没有人听到她放声大哭过,可是她流的泪水呀,能漂起船来。说来也怪,这泪水慢慢地把她的眼睛洗亮了,使她认出了哪是好人,哪是坏人;这泪水也把她的心染红了,她开始懂得了共产党是眼珠子,解放军是命根子,毛主席是穷人的大救星。
“你看,我说到哪儿去了!”老社长责备自己一句,又转了话题接着说,“她救八路军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这杨柳镇,在抗日战争时期是老解放区。那时候,日本鬼子见这儿是个镇店,曾好几次来安据点,都因为惹不了这儿的老百姓,烧杀一阵就撤走了。解放军主力,为了更有力地打击敌人,都作了战略转移。这一来,日本鬼子对人民的迫害更加残酷了,但杨柳镇人民的斗争意志,更加坚强了……”
老社长说到这儿,有些抱歉地说:“你看!我这个毛病就是改进——扯起一个话头,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并且三说两说就离了题……”
我说:“没关系,咱随便漫谈嘛——你说的这些,对我也有用处呵……”
“有个屁用处!那时你在这一带打游击,这情况不比我明白?”老社长笑一阵说,“这回,咱坚决的说正题——杨大娘救八路军,就发生在鬼子安上据点以后。有一天,游击队在芦草洼跟鬼子干了一仗。杨大娘冒着生命危险,将游击队的一名伤员背到坟里……”
“社长——电话!”
隔壁这一声,打断了社长的话弦。他忙站起来说:“这算一个回头吧——下文如何,且听回来分解!”他说这就走了。
这时,我隔窗望着他的身影,陷入了沉思。蓦然,窗下那棵小树,开始幻化着,……渐渐幻化成一片绿海。那是芦草洼,芦草足有齐腰深,被风一吹,前仰后合,就象大海中在滔滔滚动的浪头。我从昏迷中醒过来,抬头望望,我们的游击队已胜利突围了,鬼子、汉奸不不知滚到那儿去了,整个草洼空荡荡,伴着我的只有那颗半明半暗的月亮。我站起来,腿一软,摔倒了;我再站起来,又摔倒了。这一下可厉害,我那只手枪正垫在大腿上,痛得我浑身哆嗦。我向痛处摸了一把,湿漉漉的,就着灰暗的月光一瞅,满手血红,觉得心里一震,头脑彻底清醒过来——在突围的最后一刻,我被敌人的枪打着了!
不管腿能不能走,我必须离开这儿,因为敌人要回来打扫战场的。可是,哪儿去呢?这一带到处都是敌人;再说,我参军时间很短,来这里活动更是头一次,也没有群众关系呀!我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条路——和敌人拼了!于是,我用上全身的力气,向一个小沟爬去,准备在那儿等待敌人到来。可是,我挣扎着爬到沟边上,刚想往下溜,觉得眼前一阵黑,昏过去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又醒来了。一睁眼,一片漆黑。我伸开手,向四周摸来摸去,四面都是砖,连头顶上也是砖,这是什么鬼地方呢?我又向身子底下一摸,摸到一块硬棒棒的的家伙,仔细一摸,圆鼓鼓的,上边还有窟窿眼,我镇静地一想,猛地松了手——呀!这不是快人脑骨吗?这时我渐渐明白过来:我已经躺在一个坟里了。是谁把我弄到这儿来的呢?也许是回来的同志们发觉了我,把我暂时藏在这儿的吧?……
我正胡思乱想,忽听坟外响起脚步声,并且由远而近了。我把枪拿在手里,准备应付一切不测事件。
一会儿,脚步声来到坟前了,接着,听到坟土一阵响。
“谁?”我把枪口对着洞口惊喝一声。
“我。”一位大娘说着钻出来。她一面仔细地堵着洞口,一面象嘱咐孩子似的说:“敌人常在这一块儿过来过去的,以后可别动不动的就这么大声大气的嚷呵,听了不?咹?”
然后,她点上一支蜡,又说:“你要闷的慌了,就点上它,亮亮堂堂;我说呀,你夜里可别点呀,一点上它,烛光从气眼里透出去,可了不得……听了不?咹?”
我点着头,观察她的面目:脸上又干又瘦,鼻窝里的那个斑痣显得特别大;满脸皱纹成了堆,牙齿脱落了大半,孤伶伶的两颗门牙显得特别长……花白的头发和破破烂烂的衣裳都湿漉漉的。我问她道:“大娘,外边下雨啦?”
“没有。雾很大。”大娘说,“要不是这雾呀,我还不能来呢——你饿坏了吧?你看,赶上这种世道,多么受罪呀!给你,菜蛋子,凑合着吃点吧。”
我真饿极了,接过来就大口小口地吃起来,觉得那菜蛋子就象用蜜拌过似的,又甜又香。大娘见我吃得那么带劲,笑了笑说:“看这样儿,你也是糠菜养大的穷孩子呀,大娘说的对不?咹?”
大娘说着,又从腰里扯出一个男人的白褂子,嘶啦一声扯开了。我吃惊地说:“呀!你干啥,这个还能穿哪!”
“唉!穿不着啦!”大娘象对着我又象自言自语地说:“听人说,包伤口要用白布,救人要紧呀,扯了它吧!”
看来大娘很爱说。她一边给我包着伤口,又低声地念道起来:“唉1打的这个样儿,多痛呀!要是叫那娘看见……”
“大娘,我没有娘啦——我娘被日本鬼子抓去,死在监狱里……”
“唉!俺丑儿就没了爹,你就没了娘,那些王八羔子们这是杀了多少人哪,……痛不?痛可说呀!咹?……呀,噎着啦?我忘了给你捎点水来!……哎呀!我不能再给你包啦,雾落下去我就走不了啦!以后,我每天晚上来看你……你可处处要留心。千万别出去,听了不?咹?”
大娘说罢,爬出去,又把洞口堵好,一阵脚步声渐渐地远了,消失了。
这时,在我脑海里,久久地想着这样的一个问题:这位老大娘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从此后,大娘每天晚上给我送饭来。有一回,送了很多东西来,我心里怪不安的,就说:“大娘,算我该下你的账吧,等我好了……”她接过去说:“好了干什么?还我的账呀?对不?闹半天我是上这来做买卖的呀!”这时她真生起我的气来。闹得我不知说什么好了。一会儿她又说:“孩子,你参军日子不多吧?……这就对了——要不你怎么不知道老百姓的心呢!”还有一回,我在闲谈中问到她的家庭情况,她说:“……说到财产,俺那婆婆公公只给抛下头顶上一块天,别的要啥没啥,就靠两只手活了半辈子!这不是,日本鬼子来到后,又死了两口子——丑儿他爹和他哥!……”我就着她的话音说:“是呵,要不打仗多好哇……”大娘接过去说:“可不能那么说,俗话说得好——疖子不出脓,早晚是个疮。仗该打不打也不行,我们还能让日本鬼子世世代代地糟蹋着吗?我伺候你,就因为你替我们打仗,要不,唉,我自己的命还顾不住呢,哪有这闲心哪……”此后,又有一件事使我感到惊奇:她给我送来的干粮,都是净粮食面子做的;并且,每个干粮都是红一块,白一块,黄一块……看来里边有高粱,有玉米,有谷子,有时好象还有麦子面。我问她为什么这样做法,她笑笑说:“这样不好吃吗?”我问她粮食是哪里来的,她说:“哪里来的呀?我反正不偷人家的!你就放心大胆地吃吧。”
这天晚上,大娘的脚步声又由远而近地响着。显然是她又来给我送饭了。她每次来,都是先在坟上敲三拳,然后就挖开洞口钻进来。其实,没有这暗号,我也能听出她的脚步声,可她还总是用它。她说万一我睡着了,这样不会猛然受惊。可是,今天她来到坟前,没有敲坟,却儿啦儿啦地哭起来。她哭的话儿是那么叫人痛心。
“老婆子!不许哭,滚家去!”听来是一个汉奸在喝唬她。大娘象没听见,继续哭着。
“篮子里盖的什么?”汉奸问。大娘一面哭一面回答:“儿哟,穷娘有啥给你吃哟,只有一个窝窝头哟,儿哟,我那受屈的苦命儿哟……”
“你深更半夜的,又哭又叫扰乱社会治安,懂不懂?他妈的!”
接着,听到坟前噗噗通通一阵,听来是把大娘拉扯走了。可是哭声还是断断续续传进来。
洼里宁静下来了。只有隐隐约约的雷声象在千里之外响着。一会儿,下起雨来,大雨点打得坟土砰砰响。这时,我躺在坟里又胡思乱想起来:游击队到哪儿去了呢?支队长怎么样了?我要能和组织取上联系多好呵!可是又怎么能取得上呢?叫大娘送信?往哪儿送呢?再说,她老人家已经够累的了,怎么能再给她加事儿呢?……这些事,自从我被伤困到坟里就在脑子里转,可从没向老大娘说过。
我不知是几更天,只知道雨还在下着,大娘又来了。她淋得象个落水鸡,一进来就问我:
“孩子,刚才听见来不?噢!害怕来不?那些狗东西呀,精得像个猴子,这回算叫我这个老婆子哄过去了!”接着她告诉我,她刚一进坟地,忽然发现有敌人跟上她了,她急中生智,唱出了这么一出上坟的“戏”。她划着火柴点上灯,我习惯地堵上气眼。大娘从最里边的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她一面解着包一面说:
“孩子,你整天盼呀盼的,这回算盼来了——孩子呀,别看你不说,大娘早就看出来了……大娘心里什么都明白呀!”
这小包包有十几层,剥去最后一层,原来是一封信。我高兴得要跳起来,问道:
“谁来的?大娘。”
“我也不知道。你看看,上边不会不写着吧?咹?……”
大娘还在说着,说的什么我也听不见了。我在灯下看起信来,原来是支队长来的。上写:
“……从那次战斗以后,我们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杨柳镇去过三次人,一点讯息也没问到。这回在一次巧遇中了解到你。同志们听说你活着,都乐得跳老呱了!你等着吧,最近瞅一个适当时机,我们就去接你,还有好多胜利消息要告诉你哩……”
我看完这封信,乐得闭不上嘴了。可这时大娘却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问她有什么愁事,她苦笑着说:“没什么,只是你快走了,我倒想起我没照顾好你,叫你受了委屈……”她一边说着,把篮子里的干粮一个个拿出来。我一瞅,只有一个干净些,其余的都成泥蛋了!就问道:“怎么?路上摔倒啦?”“方才那小子来了,我都买起来啦;要不,象个上坟的吗?……”“我说你搂土干什么哩,原来是……”“那搂土不光为这个,还为了不让狗日的看出洞口的形象来……唉,在仇人面前,什么心眼也得有呀!你说对不?咹?……”
大娘这回来,还捎来一把剪刀,给我剪去了足有一寸半长的头发。还捎来一身老头的旧衣裳——大裤裆,肥袖子,叫我换上。然后她把我的衣服包好走了。临走时还说:“我下回来用个新暗号——衣裳洗完了。记住呀!咹?”
大娘从这次走了以后,一连三天没来给我送饭。我心里思虑多端,放心不下,此后吃饭也成了问题了。
到了第三天,我饿的实在不行了,咬紧牙关挨到天黑,便扒开洞口悄悄爬出来,然后又把洞口堵好,便向芦草边爬去,想找点可吃的东西来充饥。
这时,满天星斗,月明如昼,一点风丝也没有,宁静极了。我刚爬到芦草边上,忽见那边芦草在向两边倒着,明显地是有人过来了。是大娘?还是敌人?我一边想着,一边把枪顶上火,在芦草中安静地趴下来。一会儿,那人走近了,竟是一个男人。只见他提着篮子,挟着小包,很象给我送饭的样子。可这是谁呢?是不是敌人化装?又见他走到坟边,围着坟转了几个圈儿,便蹲在洞口上,瞅着,仔细地瞅着。一会儿他捶了三下坟壁,又悄悄地凑在土皮上,轻轻地喊我的名字。
原来是我的支队长到了!我高兴得一下子喊起来:
“队长!我在这儿!”
他一愣神,便微笑着向我走过来。我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队长抱着我,向我说:“我写的信……”
“我接到啦!”我说。
“那好。”队长说,“你先吃饭——饿坏了吧?”
“没关系!”见了队长,我也真忘了饿啦。
我吃着饭,队长抽着烟,他忽然问我说:“这干粮,你吃过不少啦。可知道是怎么来的吗?”他把我问怔了,一时没答上话来,队长叹了一口气,一字一板地说:
“这干粮,都是老大娘她老人家,沿街讨要……”
队长激动得说不下去了。我吃惊地问:
“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这事也赶巧啦!”队长抽一口烟,吐出来,还是他那老习惯,慢慢腾腾一字一板地说:“今儿,是于集大集。我化装去赶集,碰上一个要饭的老大娘。这时,一个日本鬼子纵狗去咬那要饭的大娘。”
“我一看,火了!”队长说,“一个箭步窜上去,当!就是一脚,把狗踢得翻了个跟头,躺在一边光望着它主人叫,起不来了。这一下可闯祸了,那敌人拔出洋刀向我逼过来。我一看,一不做二不休,打发这个小子回东京吧——掏出枪来,一下子放倒了他!这时,旁边还有一个鬼子,开腿就跑,我回手又是一枪……大集乱了,人群喊喊叫叫四处奔跑。我就着这个乱劲,背起大娘来跑了……后来,大娘知道我是八路军,便把你的一切情况告诉我。当时,我因有个紧急任务,不能马上去接你,便写了那封信……”
“大娘三天没来啦,不知怎么样?”
“她被捕啦!”
“怎么?”我一把抓住队长。
“她被捕啦!”队长说,“是三天前被捕的。罪名是窝藏共产党——今天我到她家去,只有她的孩子在家。”队长解开小包袱,把里边的衣裳递给我说:“这是她给你洗的衣服!”
我的泪水躺了下来……
“哭什么呀?”老社长一句话,使我从回忆中醒来。我一边擦着眼上的泪水,一边解释说:“我又想起某大娘来了。”
“老郭呀,我看甭介绍了,你就去访她吧——要不,我介绍介绍就得半夜了,你今晚就访不成了,那我看你今天的觉是睡不好的,怎么样?”
“也好——你就告诉我她的住址吧。”
天还不到小半夜,我从访问的杨大娘的家里回来了,这位杨老大娘的事迹虽然也很动人,可她不是救我的那位大娘呵!
大娘呵,大娘!我是一定要访到你的!我踏着金黄的月光,走着,想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