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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北风寒
易帜
鬼子来了。
其实鬼子早就来了,说是来帮东北的老百姓维持治安,打胡子,打乱匪,只打坏人不打好人,让愚昧不化的中国人过上像日本那样的文明日子。虽说前几年也曾在皇姑屯彝了颗炸弹打发了张作霖,张大帅总不是坏人吧,大大的好人呐,东北民众的父母啊,但炸了就炸了,终究也没出什么大乱子。东北军依旧在北大营好好地驻着,鬼子依旧替东北军维持着治安。
但这回鬼子真的来了,不管好人坏人,只要是中国人,都杀。
鬼子好端端的,怎么了这是?大概是维持腻了吧,就不维持了。
民国二十年上秋,鬼子很不文明地来了。
兰天林的眼线星夜从沈阳赶回了朝阳县大平房村兰天林的老营,看到兰天林正在和几个绺子里的首领打麻将。
兰天林平时最恨嫖女人和赌钱。在他的绺子里,无论上下,发现有犯在女人上边的,不管是逛窖子还是强奸民女,一律枪毙,绝不姑息;发现有赌钱的,不管是打麻将掷骰子斗鸡推牌九,同样赏一粒枪子,严惩不贷。可是今天他特地派人借了副麻将亲自摆上,兴致格外浓厚,认真地出着每一张牌。相反另外三个人却多少有些不在状态,或神情冷淡,或心事重重,或心不在焉。
谁都明白这场麻将意味着什么。
辽西江湖上,有谁不知道兰天林,那他还配当胡子吗?
兰天林,一八九七年出生于北票县兰家窑村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二十五岁上因犯赌而被本乡劣绅强霸了妻子,妻子不堪其辱投井而死。兰天林气恨之下,跑到朝阳县板达营子镇警察所当了巡警。两年后再次对顶头上司借催赌债为名霸人田产逼死人命产生强烈不满。月黑风高夜,兰天林一刀挑了上司,一把大火烧了警察所,亡命绿林。第二年秋与义弟李海峰在锦县东苇塘一带联合当地农民赶跑了官府食盐专卖公署的恶霸盐警头目满八爷,武装占领了盐滩。自号“平东”,劫富济贫,声名鹊起。
眼下,正是“平东”大旗到处锐不可当、官兵闻风避退三舍、兰天林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却不想玩了,要出家当什么道士去,要把瓢把子交给李海峰。
李海峰怎么敢接?别人能笑呵呵地看着李海峰来接么?
“自摸,和了!”兰天林把抓到的一张牌不文不火地往下撂——啪地一声拍到桌上,把三个有一搭没一搭的牌友吓了一跳,忙凑过头来细看。
眼下“平东”这支人马过千横扫辽西的绺子是由三股势力组成的,兰天林李海峰这股是最大的,也算原始股。还有两股,一个是“忠义白枪会”,会长是阜新县的苑九占,一个是“盖中华”,掌柜的是新民县的项青山。苑九占和项青山本来也是各自独霸一方的角色,都是冲着兰天林的名声主动投奔来的。同样是冲着兰天林的名声推了兰天林和李海峰做了大当家的和二当家的,自己甘居老三老四。想当年兰天林和苑九占、项青山等辽西道上七大绺子的龙头大爷们杀鸡沥洒歃血为盟那会儿,李海峰还是个半大孩子呢,他们怎么肯尿他这一壶……
今儿的牌桌甫一支上,兰天林就命李海峰坐在东边,李海峰嘴巴张了张还想说什么,被兰天林摁到了太师椅上:“你就给我做东,别他妈的不听话!”然后兰天林在北边的长条凳子上坐了下来,暖着笑脸对苑九占和项青山招呼,“坐呀坐呀,二位贤弟,坐。”
兰天林给今儿的牌局定下了规矩,不带喜不加番不过门不开杠,只打平和。
奇了。土匪打麻将一般可没有打平和的。土匪骑的是战马,握的是刀枪,过的是今天向明天借来的日子,赌的是命。赌命的牌局可有心平气和的么?
兰天林却和了,而且不是诈和。
这把牌正是坐在南边的苑九占坐庄家,而兰天林和的这张牌恰恰是单吊“北风”,而且是一只绝张。兰天林含着笑向对面看过去,发现苑九占刚刚把目光从牌上抬起来也正在面无表情地端详着他。兰天林知道,苑、项二人中,真正不服气的是苑九占。苑九占已经在背后对项青山放出话来了,兰天林实在要是把瓢把子让给李海峰,他就劈杆子散伙。
眼线就是在这个当儿被两个弟兄抬进屋来的。他骑着马疾驰了一夜,马骑死了。又骑着自己的双腿以马的速度狂奔了一天,人也只剩一口气儿了。
“南满铁路柳条湖炸了、本庄繁下令开炮了、东北军没放一枪一弹全跑没影了,鬼子进了北大营,枪械装备钱款,能搬动的都抢走了,又一把火烧了北大营,鬼子在城里杀人放火抢财抢东西糟蹋女人,沈阳城陷了……”眼线整整报告了一个多时辰。眼线滔滔不绝而没有声调顿挫地说着,脸上的表情是麻木的。因为累,把表情的变化给累没了。
突然兰天林的牙关里咯嘣一声,众人一惊,紧接着“叭——”一张一直捏在兰天林手里的麻将牌硬生生地断了。“呸!”兰天林将半颗咬断的槽牙吐进牌海里。手一松两截断牌掉在桌上。几个首领一定睛:竟是一张“南风”,南边的苑九占脸色一凛,忙抬头。
兰天林目射寒光,满脸杀气,冷冷地吐出十个渗出血丝来的字:“不打麻将了,扯旗打日本!”
房门咣地一声撞开了,一个婆子跌进来:“兰爷兰爷,小姐又咳血啦——”
麻将桌子咣地一声翻了个底朝天,不是谁的手掀翻的,兰天林眼里根本没有眼前这张桌子的存在,“小姐又咳血啦”使兰天林眼中视如无物,桌子没长眼,被挺起的身躯撞得飞了出去,把那倒霉的婆子迎面撞翻在地,尚未爬起身来的婆子随即被兰天林踏在了脚下。坐在紧里边的兰天林坦克一般开了出去。几个首领愣了一瞬,忙踩着一地的麻将牌追出去。
第三天拂晓,兰天林披着两肩的晨露伫在山岗上,被黎明前的黑暗凝聚成一块的山远远近近深深浅浅地在兰天林经宿未眠的眼里渐渐有层次地朦胧出来,在低垂的天幕上勾勒出了灰白的轮廓,雾一般地连绵开去。兰天林把目光抬一抬,落在太阳应该升起的地方。
当年,兰天林的妻子被劣绅逼死后他再也没有续娶。亡妻只给他留下一个小女儿,妈妈投井时她还不满三岁,到现在也才九岁。兰天林给这孩子取名叫目莲,寄寓着两层含义:一来是说这孩子就像自己的眼睛一样,更希望孩子像眼中的一朵莲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冰肌雪骨,傲世纯洁;二来取“目莲救母“的典故,警喻女儿时时不要忘了母亲的深仇大恨。
然而目莲却真又是个先天命苦后天又没福的孩子。打小就体弱多病,无论兰天林怎样含着、捧着、哄着,孩子始终像一颗见不到阳光的小苗一样恹恹地生长着。屋漏偏逢连阴雨,今年一开春,孩子又患上了肺结核病。在当时,肺结核几乎就等于是今天的癌,是绝症。听着女儿紧一声慢一声又怯又细的咳嗽,真仿佛紧一颗慢一颗的子弹呼啸而来,眼睁睁地不间断地楔进了做父亲的胸膛——兰天林伤心欲绝。甚至固执地认为,是因为自己聚兵扯旗,杀戮于绿林之中,双手沾血太多,才使爱女有这么一劫。已经几次表示要陪着女儿淡出江湖,退隐于林泉之下,相伴着暮鼓晨钟、青灯黄卷,善度残生。为了女儿的病,兰天林不知白了多少头发,南到京津,北到沈阳,冒着因辽西匪首之名而被四处通辑的危险,跑遍了各大城市,四处求医问诊,半年不到挥手抛去了上万大洋。
女儿的病总算有些起色了,兰天林眉头稍展。正式通知李海峰,为自己准备金盆,遍撒绿林帖,广请辽西各路豪杰,准备大摆辞别宴,自己将在宴上金盆洗手,同时请李海峰登坛接印。众头领再三苦劝,尤其李海峰,跪地抱住兰天林大腿声泪俱下。兰天林去意已决,不为所动。李海峰又生一计,说:“你把瓢把子给我,苑九占他们会不服的。”兰天林唾了他一脸,骂道:“你个不长鸡巴的熊货,江山是打出来的,难道还让人把现成的江山捧着送给你不成?想当初我刚拉杆子那会儿,你乖乖地服了我了么?”李海峰一赌气又说:“那你干脆把瓢把子给苑九占好了,省得他天天吵吵着要散伙。”兰天林听了暴跳如雷,一气揍了李海峰十多个大嘴巴,说:“亏你说得出口,这像我姓兰的义弟说的话么?‘平东’大旗是那么容易扯起来的么?那是咱们兄弟拎着脑袋拼出来的家当啊,怎么能白白地让给外人!苑九占、项青山他们算得了什么,好便好,是咱的兄弟,不好又能怎么样,要散伙,那就散他娘伙!”李海峰万般无奈,只得称病卧床,闭门不出。兰天林只好反过来又来劝他。
就在兄弟俩拉锯似地互相苦劝相持不下的时候,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这个岁月长河里千千万万个同样的日子之一,平平常常地来临了,平平常常地与人们擦肩而过。
又是一天过去了。天黑透了顶……天又白了个边儿。兰天林双腿盘在炕上,一手轻轻地抚着熟睡的目莲的头发,一手狠狠地攥着腰间手枪的枪柄。兰天林在炕上坐了一夜。
目莲起来了,乖乖地偎在父亲身边喝汤药。“女儿呀,女儿呀,自己倥偬半生,无亲无故,就算有,兵荒马乱的年月谁又敢收留我的女儿呢?仍旧带着女儿退出去?往哪退?日本人上来的节骨眼我退下去?那我还配叫兰天林吗?”兰天林心如刀绞,头痛欲裂。
天大亮了,兰天林踱出门外,背着手仰望着天上很好的太阳。背后脚步声犹犹豫豫地跟来,越来越近了,一件长衫披到了他的肩上。兰天林没回头,说:“老二,金盆摔了吧。我要重新扯旗拉杆子,和小日本干到底。”
“什么?大哥,你说什么?真的呀?”
“怎么,老二,你聋了么?”
李海峰以手加额,潸然泪下。
第五天一大早,凛凛风中,千余名弟兄聚在“平东”老营大平房村的乡场上。大家已经明显感觉出今日的气氛非同往日,压抑得很。有人在小声地议论,更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了老营大院枪楼顶。那时,往日飘舞的掐金边走金线黑底翠字的“平东”大旗不见了。为什么要换旗易帜呢?这在绿林行帮的各大绺子里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大家心里七上八下。
“司令到——”全体立正,肃然。
“弟兄们——”兰天林跳上一座大碾盘,对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心中百感交集,“弟兄们还不知道吧,日本鬼子几天前占领了沈阳城了,很快就要打到咱们这边来了。鬼子这是要灭咱的国,亡咱的家呀。以前咱们当胡匪是为了发财升官,威镇一方。现在我兰某人没这个打算了。国没有了,家没有了,还发什么财,升什么官,到哪去威镇一方?!弟兄们——打今儿起,我兰某人不再带着大家伙劫人劫枪绑票砸明火,要去打小鬼子了。弟兄们有愿跟着我干的,留下。不愿干的,兰某人绝不勉强。如果大家伙都不愿干,那就劈杆子散伙!姓兰的一颗脑袋一杆枪,跟日本鬼子拚到底!”
队伍炸了,有人喊,有人叫,有人振臂高呼——突然有人噌地掣出匕首刺破手臂,高高举过头顶—那是苑九占!一人做誓,众人效从,顷刻千余条匕首纷纷出鞘,瞬间千余条胳臂同时举过头顶,乡场上的寒风中霎时挺起了一片滴血的树林。
兰天林流泪了。他单腿一跪,抱拳左右拱过全场。他缓缓站起来,伸手向后一指:“弟兄们请看——”
老营枪楼顶上,一面旗不知什么时候升了起来,迎风怒摆,猎猎张扬。白底冷肃如孝,右上侧自上而下一行蓝字:“辽西农民抗日拥张铁血军”。正中上书三个大字:“老北风”。鲜红刺目,淋漓如血。
“弟兄们,咱们从今儿起就是抗日自卫军了。为什么报号叫老北风呢?前几天我和几个首领打麻将的时候,就是在南风坐庄的那当口听到鬼子占了沈阳城这档子事的。他鬼子关东军司令不是叫本庄繁吗?兰某人就是要克他这个本庄。他南我北,‘老北风’要是不把他本庄繁打他个二饼朝天四条杵地,姓兰的死不瞑目。”
萧萧北风寒(2)
赠枪
辽西走廊的背后,群山连绵起来。锦朝铁路线流过辽西走廊,经义县拐弯,剖入深山腹地,一路纵穿热河,通向关内。一列敞蓬货车迎着乍起的北风抖抖索索地来了,车上满载着刚刚未发一枪一弹便主动放弃了北大营的东北军官兵,从沈阳方向逶迤而来。他们是奉了屈从于“绝对不抵抗政策”命令的少帅张学良之命进关参加军阀混战的。火车头像一个重病缠身的逃荒老人,携儿带女吭哧吭哧地在铁轨上不堪重负地爬着。车上的兵们没精打采,一路上开小差的眼见是越来越多了。剩下的扭着头,随着列车的远去望着早已望不到影子了的沈阳城。苍山叠翠,秋风乍起,车厢里不知什么时候旋起了苍凉的歌声——
谋如雨、勇如云,
火淬钢刀血凝魂,
漫山遍野的黑土地,
三千万父老与乡亲。
举旗、前进一
舍生为成仁,
我们是忠义东北军!
弹如雨,枪如林,
铁铸诚信百练身,
血肉相联的亲子弟,
万里城郭与山村,
上马、冲阵——
殊死拚敌人,
我们是忠义东北军!
火车突然尖叫着停下了。士兵们一惊,怎么了?到哪了这是?
火车刚刚转出一个山口。机车冒出了个头,长长的铁龙还扭着身子拖在山谷里。前边开阔处一片大荒甸子,杂草丛生。不远处一座大庙,从里边跑出四十多个短衣打扮的山里人,打断了士兵们的歌声。
军列的最后一节是守车。守车里的齐旅长是整车将士里最大的官。下属向他一报告,他一听说有胡子截道?憋在心里好几天的火腾地一下,毒辣辣地窜了上来。“妈的!日本兽兵占我沈阳,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当官的干瞅着不让我们打,还命我们忍、命我们让、命我们退!你小小的几个毛胡子也想来趁火打劫,来得好啊,弟兄们,给我机枪准备——”
“弟兄们,别开枪——我们不是截道的,我们没有武器——”四十多个人里挺身出来一条大汉,冲着架起的机枪一躬到地,直起腰来摊开双手,又喊道,“让我们上一下车中不中?我们有话要和长官说。”
齐旅长愣一下,已经大张开机头的德国造二十响镜面匣枪垂下了,他向机枪手摆了摆手,向车下喊道:“这位兄弟,既然不是劫道的,那就请抬抬贵手,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吧。兄弟我军务在身不能耽搁,恕不奉陪了。”
“长官,兄弟我真没有恶意,够意思的话,让弟兄们上个车中不?一来确实有话容秉,二来老总们一路辛苦了,弟兄们特来犒军。”
齐旅长这才发现,那四十多个山民虽没有武器,却并没有空着手,他们抱着大大小小的坛子,里边盛着满满的酒和大酱;挑着筐子,里边岗尖岗尖地装着白花花的馒头、黄澄澄的饼子、煮熟的鸡蛋和成捆的大葱等;抬着大锅,里边快要冒出来了的猪肉炖粉条还飘着热气,在秋风萧瑟的荒野中将诱人的香气一丝丝地漾出老远。士兵们看得眼睛都直了,肚子里一齐响起了冲锋号,喉结不能自抑地咕噜噜上下滚动。
“东西虽少,是个心意,请老总们笑纳。”
“好吧。”齐旅长把手枪插进皮套,眼角向机枪手做了个警醒的眼神,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弟兄们请上车吧。”
火车又徐徐启动了。齐旅长请为首的大汉到守车一谈。大汉说不必了,就在最中间架着机枪的那节说吧,和老总们说话也方便些。
士兵们啥也不顾了,争先恐后地扑向了那些坛子筐子和大锅。很多人连鸡蛋和葱的皮也来得及剥掉,眨眼间一个鸡蛋喊里咔喳下了肚,一根长长的大葱也只在舌头尖上打了个旋,三卷两卷没了踪影。把大汉看得呵呵笑起来,连说:“老总们吃吧吃吧,一会车到前边的屯子还有人等着,东西管够,今天一定要让老总们吃个饱。”齐旅长歉意地笑了笑:“让您老见笑了,不瞒您说,情况特殊,出来得太匆忙,弟兄们已经三四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大汉拱一拱手:“长官,老总们,我先自报一下家门吧,兄弟叫兰天林——”
什么?大天白日的仿佛从天边滚下来一个山霄,不偏不倚平静地炸开在列车中。齐旅长手一颤,一碗酒啪地掉在车厢板上。端酒时手心朝上,下意识地手心朝下扣在枪柄上。就近的几个兵顾不得整个的鸡蛋卡在嗓子眼里噎得直翻白眼,纷纷伸手去摸枪。
兰天林见状不禁摇头叹气,再一次把空空的双手举过头顶,“老总们,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可真是手无寸铁呀。”
齐旅长甫一镇定,立即脸红了。放下手呵斥部下道:“干什么,干什么,一惊一乍的,砢碜不砢碜,都把枪给我放下!”
枪是放下了,可是士兵们谁也不敢再喝一口酒,再嚼一口肉,虎视眈眈地盯着兰天林和他手下的弟兄们。
齐旅长不自然地笑了笑:“‘平东’大名,谁个不晓,今儿真是幸会。不知兰大当家的有何见教?莫不是让我们下车与你们一道做山大王吧?”
“回长官的话,兄弟现在已经不叫‘平东’了,改号叫‘老北风’了。”“那又怎样?”“岂敢怎样,兰某只想斗胆问一声,老总们这是要开到哪里去呀?”
“对不起,这是军事机密,恕无可奉告。”
“是呀是呀,机密机密。兄弟我没资格打听。但兄弟要是没猜错的话,小日本儿刚刚占了沈阳城,老总们这一定是去打日本的吧?”
齐旅长猛地像是又被没吃到嘴里的馒头鸡蛋狠狠噎了一口,本来一口酒没喝,脸红得却像已经大醉了:“呃,这个,是呀,打日本,打日本。”
“那兄弟就实在有些不明白了。据兰某所知,出了义县东有沈阳西有锦州,鬼子的关东军主力都在山外,到现在为止这方圆百里荒山野岭连个鬼子的影还没有,你们抓鱼怎么抓到树上来了?再者,鬼子这两天刚刚抛出了个什么东三省自治协议,那老总们就应该鼓对鼓锣对锣把他小日本打出东三省去呀,怎么打来打去打错了路线打到热河来了?兄弟一介草民,不懂军事,没习练过战略战术,特来请长官赐教。”
“这——”齐旅长嘴上卡了壳,心里的毒火又攻上来了,心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上边管这叫“曲线救国”,就把我们给“曲线”到这边来了。老子一个小小旅长,除了受夹板气还他妈的能干什么!
“上峰命令本部昼夜人关,另有谴用。”齐旅长心里虚,嘴上硬。
兰天林冷笑一声:“是让你们进关去打阎锡山冯玉祥吧?长官,那姓阎的和姓冯的是什么样的人咱不知道,咱也没见识过。可他们毕竟也是中国人哪!日本鬼子占了咱的沈阳,他们在砸明火杀百姓糟蹋咱的姐妹,你们却眼睁睁地边看边撤,跑到关里去找自家兄弟拼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一”兰天林越喊声越高,咆哮起来。
人人敛口,鸦雀无声。
齐旅长在回忆,回忆那个由突如其来的枪声爆炸声鬼子嗥叫与狂笑声构织而成的月黑风高的奇耻大辱之夜;兰天林也在回忆,就在他打麻将那天目莲又一次咳血之后,他当天下午就带着几个亲信微服化装又到锦州找洋大夫给女儿看病,却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沈阳城事变消息传来,锦州城门当天易帜,国民政府锦州市市长唐景龙拱手将政权让给了日本人。
咣当咣当——车轮撞击钢轨,声音单调地在山谷的空旷中回荡。
“兄弟是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良久,齐旅长在与兰天林眼睛与眼睛的逼视中低下头去,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
“兄弟明白。长官也是吃这碗饭的。可是,老总们可以走,兄弟我绝不会在埋着自己祖坟的家乡咽下这口恶气。老总们不是不知道,眼下这小日本有多么的嚣张,可我们的中国人又有多少就像你们的上峰一样,让外人骑在脖梗上拉屎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日本人接管锦州城那天,只派了一个小队,那么大一个锦州城,三十多万民众,让鬼子的一个小队就给管得服服帖帖,一个小队,才十二个人哪,十二个人就是放牛放羊放猪也不放了三十多万头啊——”兰天林声泪俱下。
齐旅长百感交集仰天长叹,一把抓住了兰天林的手:“大当家的,这么说你要——”
“对!”兰天林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兄弟不是牲口,兄弟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他抬手用袖头揩干眼泪,又向外用力一挥,“长官请看——”身边的一个手下立即从怀里掏出一块叠着的红绸子,几个人上前将绸子抖开,东北军们眼前一亮:一面狼牙大旗在火车上张扬起来,在山风中扑拉拉地抖。白地上斗大的红字:老北风。
“长官,兄弟出山抗日,不缺不怕死的弟兄,缺枪缺炮缺弹药,光靠鸟枪套筒大刀片是打不赢鬼子的。长官要是信得过兄弟的话,就成全了兄弟吧。”兰天林回头向手下弟兄们喝令一声:“跪下!”扑通一声,自己率先跪倒在齐旅长面前。
“哎呀,大当家的这可使不得——”齐旅长连忙伸手相搀,无奈兰天林的双膝生生铸在了车厢板上,就是拽不起来。齐旅长无地自容,想起自己和满营官兵仓皇出逃,将北大营内大小枪械一万多支、弹药无数弃之不顾,转眼间成了日军不费吹灰的战利品。够日军装备多少部队?够他们日后屠杀多少中国人?自己身为戎马倥偬多年的军人,却不能保全自己的第二生命——武器。而眼下却让一个自古以来与官兵不共戴天的绿林胡匪为了民族大义向一个辱军之将跪地相求……齐旅长眼含热泪,不知不觉间也已将双膝屈了下去。
列车呼啸,伤心一跪,相对无言。
齐旅长解下手枪,双手呈给兰天林:“兰大当家的,这枪跟了我多年了,风里雨里,枪林弹雨里,齐某枪在人在。实不相瞒,齐某自幼跟随张大帅吃粮当兵,也算身经百战了。关东大地纵横千里,和绿林豪杰们做了半辈子对头。恕齐某不恭,这枝枪就是当年张大帅因齐某剿匪有功的赏赐之物。这是把好枪啊,从今以后我再也用不着它了,送给你。”
兰天林双手接枪,举过头顶:“长官赠枪之恩,没齿不忘。请长官放心,苍天在上,兰天林绝不会辜负这枝枪的。倘若日后打赢了鬼子,你我有相见之时,兰某定将此枪完璧归赵;倘若在战斗中遭遇不测,那么这枝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定然留给自己,兰某与枪一同玉碎!”
兰天林与齐旅长洒泪而别。他和弟兄们站在野地里,目送火车绝尘而去。他和弟兄们的脚前,排放着轻重机枪三挺、长短枪械一百多枝、不同型号的子弹手榴弹等十余箱。
火车远了,看不见了。火车头曳出的最后一缕黑烟消融在群山的莽莽之中……
兰天林突然双手一分一合,掣出齐旅长刚赠的枪和自己的驳壳枪,朝天扣动了扳机,啪、啪——
山鸣谷应!
萧萧北风寒(3)
劫车
十二月七日,日本关东军锦州守备队下辖三一三步兵联队长木村大尉以下三十六人,分乘两台铁道装甲车,清晨六点从锦州出发,在锦朝线上招摇而进。他们计划在中午十二点左右到达锦朝线的终点——北票。他们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来为了炫耀武力,敲山震虎,向铁路沿线的中国人警示,他们不日就要沿着锦朝线西犯,侵入热河全境;二来也是为了让装甲车熟悉熟悉路径,为即将对锦朝沿线的“接管”做好准备。
铁道装甲车鸣着枪打着炮,一路上风风光光好像去赶集。谁料,刚刚走了不到二十公里,在锦州远郊薛家至上齐台区间,第一台车上的一挺机枪就被不知从哪个山旮旯里飞来的一颗榴弹给干没了声儿。和机枪手一同探出上半身在车外的木村大尉耳听着弹片嚓地一声,眼瞅着机枪手的脑袋就象个破尿壶,忽地一下就七零八碎地消失了,红的白的扇子面似地溅了他一脸,把木村造了个目瞪口呆,心里那悲痛劲就别提了。
木村火了,战刀一挥:杀地给给——装甲车就像两只大盖的王八,不但没缩头,反而加了速,驴性大发地咯噔咯噔地向前开去。轻重火器抽了风,枪弹网得铁道四周的射程之内针插不透水泼不进。
鬼子想得太简单了。蜿蜒活跃在锦朝周边地区的义勇军马子丹辖下全则州部、兰天林辖下李海峰部在沿线两侧此呼彼应,步步为营,忽而一阵排枪,忽而扒毁一断铁道,忽而又让木村七窍生烟地嘹望到了横倒在铁道中间的两棵大树。扰得车上的鬼子们停停打打、搬搬修修,时不时就让一颗冷弹给揍得一声哀鸣,弄得鬼子们光叫唤不愿意下车。结果直到下午两点才走完了锦朝线的一半,勉强拱到朝阳寺车站。眼瞅着李海峰部的人马越来越凶地蜂拥而来,木村大尉不敢怠慢,战刀又是一挥:杀地给给——杀地给给——不过这次的方向是向后的,装甲车司机听令连哈依带哟西,调头就跑,于下午六点总算窜回锦县车站。
鬼子的这次挑衅失败了。但这次挑衅的策划和直接指挥与参预者却对挑衅的结果并未感到意外。他就是关东军司令本庄繁的高级幕僚、臭名昭着的土肥原贤二的密友、日本特务机关举足轻重的人物、“九一八”事变后全面负责辽西日本特务工作的石本权四郎。他窜回锦州后一边拼凑了一篇文章发表在日本国内为侵略扩张而创办的宣传工具《社员的奋斗》上,称此次西侵“功绩不菲,战果辉煌,重创了暴民流匪的气焰,鼓吹了共生共荣日满亲善之策,体现了我英勇皇军高昂的士气和进步的信心,为吾皇大业的进一步普及奠定了强基”云云……一面密奏本庄繁,嘱其加紧调兵遗将,尽早控制锦朝全线,提出了以锦州为西部大本营、以义县为桥头堡、以朝阳为重心、以北票为第一阶段终点的“四点照应、发展纵深”的轴心侵略方针,进而图谋热河全境。
日军为贯彻并具体布署“石本计划”,重兵集结锦州。第二年元月,义县陷落。
二月里的一天,腊月二十九,兰天林在大平房村接到探报,今天从朝阳开往义县的634次列车不知为什么少挂了好几节车厢。而且无论车头车体都有军警把守,戒备森严,不许沿线旅客上车。现在车已经过了东大道,快到大平房了。
兰天林闻报皱皱眉:“知道车上都是些什么人吗?”
“听说都是些当官的。”
“当官的?”兰天林的目光投向李海峰,“鬼子刚占了义县,当官的跑到那边去干什么?”
“大哥,怕不是好事。”李海峰道。
“管他什么,去瞧瞧!”兰天林从墙上摘下双枪十字披红挂好,“老二,快去集合骑兵队,咱们在塔子河桥头截住它。”
“是!”
塔子河桥下的松林里,五十多匹战马铁蹄叩地、荡起烟尘,向铁路两侧狂奔而来。随着兰天林长长的一声呼哨,李海峰长枪一举,一颗子弹当地飞向天空。迎面而来的列车惊悸地喘着粗气,缓缓地迫停在了桥上。
兰天林翻身下马,健步登桥,向分布在车头和车厢门边的士兵和警察们拱一拱手:“弟兄们辛苦——”
士兵和警察们面面相觑。
“狗胆包天!‘老北风’大爷见礼,你们竟敢拿大,”李海峰厉喝一声,“孩儿们——”
刷——马上五十多枝步枪平举起来.将桥上列车指了个风雨不透。
士兵和警察们这才回过神儿来,慌忙撂下大枪,在车上乱七八糟地鞠躬屈膝、敬礼打千。
“大爷——”
“大当家的——”
“大掌柜——”
“兰司令——”
兰天林回脸瞪了李海峰一眼:“老二,你干啥,看吓着弟兄们了。”又回头呵呵地笑了,“弟兄们别怕,兄弟今没啥事儿,过来瞅瞅。事先也没赶上趟跟弟兄们打个招呼,弟兄们莫怪。”
“岂敢,岂敢——”
“司令请,请——”
兰天林倒背着手,先上下打量了一下这列只挂了三节车厢的客车,然后下巴颌一甩,和李海峰、苑九占、项青山等几个首领信步踱上了车。
三节车厢只有中间那节稀稀落落坐了十来个人。前边那节空着,后边那节装了半车的贵重礼品。十几个暖帽貂裘大腹便便的旅客忽见车门开了,几条汉子挤着一阵冷风闯了进来,连忙纷纷站起。打头的旅客方着架儿,狠着脸,刚要开口斥责:“他——”妈的还没出口,脖子一紧、眼神一滞,手过电似地向头上一抹,簇新的呢帽抓在手上按在胸前一哈腰,一脸的笑纹儿变成花瓣开出来了:“呀,苑司令呀,哪阵香风把您给吹来了?”这家伙够麻利的,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后边的苑九占。他也只认识苑九占,还不知道伫在他面前笑眯眯的这位就是名满热辽两省的昔日“平东”,如今的“老北风”,要不然真不知道他还会变出什么诚惶诚恐的表情戏法来。
兰天林却认识他,只是压根也没把眼前这位国民政府朝阳县的县长和他身后的那些北票朝阳的那些什么商会会长、警察署长、煤炭局长及杂七杂八的土豪富绅等等地方“头面人物”放在眼里。他大喇喇地坐下,手向后一伸,一枝烟袋立即递了过来,他叼在嘴上,李海峰嚓地划着火柴,兰天林抽一口,拿眼皮望了一下烟雾后边那张胖脸,笑道:“刘县长么?坐下说话。”
县长刘耀庭巴巴地看一眼苑九占,苑九占大抱着肩膀,也在冷峻地斜睨着他。刘耀庭的冷汗就下来了,有汗还不敢擦,转脸再看兰天林。兰天林却把眼皮耷拉下去了,狠狠抽一口,徐徐吐出来,有滋有味地品着他的烟。刘耀庭忙又一哈腰,更加艰难地一笑,一脸的笑褶子哆里哆嗦地愈发灿烂,正着脸,偏着身,僵着腰,用半拉屁股挂在兰天林对面的椅子边上。
“刘县长——”
“鄙人在—一”刘耀庭腾地一下弹了起来。
“坐下说话。”
“不敢不敢,鄙人——”
“坐下!”兰天林刷地睁开眼,两道杀气刺进刘耀庭眼睛里。
刘耀庭咕咚一声夯在椅子上。
“刘县长,百忙之中亲自前往义县,有何贵干哪?”
“这个——”
“哦,我明白了。鬼子刚刚占了咱的义县,刘县长定是义愤填膺了,准备身先士卒,前去收复失地,与鬼子决一死战的吧?好样的,有骨气,不愧为民之父母。”
刘耀庭的冷汗升了温,在发烧的脸上脖子上开出了一道道小渠。
“不过,刘县长甘蹈虎穴,视死如归,忠义可嘉,但就凭在座诸位这种小股部队,外加上外边几个弟兄们那几杆破枪,就去义县和上千名装备精良的鬼子拚命,只怕是有些不太策略吧?、”
“这个——鄙人、那什么……”刘耀庭脑袋上青筋乱蹦,吭哧憋肚地凑不出句囫囵话来。
“嗯?”兰天林睁开的眼略眯了眯,杀气更甚。
“九爷,别杀我,我说、我说啊——”后边车厢里蓦地传来一声惨号。刘耀庭激灵一下忙回头找音儿。原来就在兰天林和他说话的功夫,苑九占和李海峰一人一个把刘耀庭的随从拉到两边的车厢里。这当儿苑九占那边,那个警察署长先草鸡了。
刘耀庭乍煞着手,嘎巴着嘴,两片肥厚嘴唇猪皮冻似地颤,看兰天林,兰天林却又不看他了,跷起鞋底慢条斯理地磕着烟灰。
李海峰走过来,俯身在兰天林耳边说了几句。兰天林的眼睛瞪得滚圆,手中的烟袋啪地拍在小桌上。
“刘耀庭!”
刘耀庭顺声一出溜,扑通跪在地板上。
兰天林一口呸在刘耀庭的脸上:“你个他妈的狗汉奸,俺们义勇军有多少人抛家舍业,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跟鬼子干。你倒好,带着厚礼跑到义县给鬼子拜起年来,你要学锦州的唐景龙吗?你他妈还有点中国人的味吗?你堂堂中国政府县太爷的脸皮长到日本人的屁股上去了吗?”
“当家的,饶命……”
“杀你,杀你怕脏了爷的手。”
兰天林命令,所有人立即下车。车上礼品悉数没收。下掉士兵和警察们的枪,火车就地倒档,原路返回。
刘耀庭们被战士们的马队赶羊似地圈迸松林里,听口令列队,全体立正,唯兰天林之马首是瞻。
兰天林的烟袋杆指着刘耀庭的鼻子尖:“念你平日在朝阳百姓的嘴里没什么恶名骂名,兰爷今天放你一马。要是你再敢干这种往祖宗牌位上抹大粪的勾当,我就活活扒了你的皮,让你好好尝尝给鬼子披麻戴孝的美滋味。这次也不能白白便宜了你们,先让你们长点记性。来呀,给我扒了他们的衣裳,让他们热乎拉地坐着车来,凉凉快快地迈着腿儿回去。”
眨眼功夫,刘耀庭们周身上下只剩下了一条裤衩。松林里寒风大作,刘耀庭们手忙脚乱,搓膀摩腿,紧张地做着出发前的准备工作。
李海峰旋起胳膊,在刘耀庭的胖腚上狠狠地脆了一鞭,啪——刘耀庭嗥哭一声,一个蹶子趵起来,率部开始了超长马拉松式的漫漫征途。
大特务石本权四郎早在一周前就已接到密报,说朝阳北票两县各界显要不日将亲临义县拜会皇军,商洽尽快迎接皇军入主朝北两县事宜。石本已为此事在义县专候了三四天了,却迟迟不见动静。正疑惑间,又接到报告说刘耀庭等人已经来过了,却在半道上被兰天林截了回去。石本不禁大为恼火。他谋来想去,决定亲自走一遭,秘密潜入朝阳北票,当面对刘耀庭等人进行威逼利诱,顺便也搜集一些义勇军的情报,摸摸他们的底细。石本自恃是个中国通,在东北三省流窜多年,搞特务工作从未失手,这次出马热河,自然又是小菜一碟。经过了一番精心准备之后,春节过后的正月初五,他换了衣服剃了胡子,装扮成一个山货商人,没带一个随从,从义县车站登上列车,一头扎进一节混杂着诸色人等的三等车厢,静悄悄地出发了。
石本再也没有回来。
石本刚一上车,义县车站上的值班员杨柱已将手摇电话打到了大平房车站,让那边给山里带个信儿,告诉他弟弟,给他娘抓的药已经托人捎过去了,就在这趟列车上。
石本以为自己的这次微服出行神不知鬼不慌,天衣无缝。他做梦也没想到三个月前他带领铁道装甲车挑衅锦朝线,途经义县车站时下车小憩,他的双脚刚一踏上站台就被不远处的杨柱瞥在眼里,并就在那一瞥之下牢牢地记住了那张脸。
当石本靠在椅背上,手托着腮无动于衷地望着车窗外徐徐移动的景色陷入深思的同时,杨柱的弟弟杨栓已经引领着义勇军的马队冲出大平房,向铁道线上逆向呼啸而来。
杨柱揪住了石本的大尾巴,顺手就把它甩给了百里外的弟弟杨栓。
而杨栓,正是李海峰的贴身马弁。
车到朝阳寺,义勇军的马队截住了列车。李海峰率部登车强行逐人搜查。有两个不知揣着什么鬼胎的旅客见李海峰带人闯上车来,以为是来抓他们的,李海峰警告无效,举枪击发,将二人当场毙于车下。石本见大势已去,从容掏出土肥原贤二给关东军设在北票的秘密特务组织头子——池友煤炭株式会社北票分社社长杉户的亲笔密信塞进嘴里,嚼碎咽下。然后站起来,用流利的中国话对迫到身前的杨栓说,“你们要找的,大概是我吧……”
这就是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震惊日本朝野的“朝阳寺事件”。
正月初六,关东军司令本庄繁亲自下令从沈阳派出十五架战机,气势汹汹扑到朝北两县七千余平方公里上空反复盘旋侦察。并在朝阳寺以北的一个骡马集市上投下四颗炸弹,当场炸死炸伤在赶集的无辜平民十余人。日军的地面部队也同时从义县北窜到周家屯一带,与义县义勇军马子丹部激烈交火。
正月初八,锦州的卖国市长唐景龙的侄子唐才干带着随从来到了义勇军的驻地,带来了驻锦州的日本敌酉给兰天林的信。信中让兰天林放了石本,皇军不日占领热河之后,定将委以高官厚爵。否则玉石俱焚,悔之晚矣。兰天林看完了信,点了点头,说很好,让人把唐才干拉出去,把唐才干吓得当场丧失了站着行走的能力。连连哀告:“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司令开恩……”兰天林大笑道:“唐才干,你算哪一国?”
毙了唐才干,兰天林用毛笔醮着他的血在信上打了几个大大的叉,令随从给他的日本主子带回去。
正月十二,兰天林召集首领们开会,李海峰、项青山早早就来了。唯独苑九占,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影,兰天林好生纳闷,正要派人去找,却见苑九占跑了来,神色慌慌张张又透着十分的气急败坏。苑九占是个刀山火海生死不惧的汉子,兰天林还是头回看见他这样,不禁心里咯噔一下,刚要开口相问——
“司令,大事不好了,亲家那边、出事了——”苑九占抖着嘴唇喊了一声。
“什么?”兰天林脑袋嗡地一下,天边那颗白得刺眼的太阳忽地炸开了,炸成了一颗巨大的黑球,急剧地坠落下去……
萧萧北风寒(4)
嫁女
那还是三个月前的一天,朝阳县根德营子镇乡民韩敬斋家门前一扫平时的寂寥,鞭炮齐鸣,吹吹打打。韩敬斋满面春风,带着族里亲朋簇拥着衣帽一新的儿子,迎来了一支远来的送亲队伍。
这位韩敬斋先生,出身于杏林,祖上世代行医,传到他这里,已经不知是第几代了。乡里郎中,虽称不上是妙手回春,却也颇有几帖祖传秘方,真心诚意,治病救人。他有三个儿子,长子、次子早已成家立业分出门去另过了。还有个小儿子,叫韩开芳,才十七岁,自幼承父衣钵,已在十里八乡小有名气,人称小先生。小先生聪明仁慧,知书达理,人又长得俊气,自然成了张村李屯儿热肠如火的媒婆子们为之大打鞋底消耗战的首选人物。怎奈韩先生心气儿太高,媒婆子们走马转灯,他那边却左也不行右也不中,长也不是短也不成,弄得媒婆子们的小脚绣花鞋一律实实凿凿地患上了“恐韩症”——大门在眼前,就是进不去。韩先生老伴已经故去了,只剩这一老一小,一门医术,几亩薄田,三间草房,一抱小院,两扇黑漆木门,八个斑驳大字,左边韩先生手书苍劲:悬壶济世;右边小先生墨迹飘然:耕读人家。爷两个就在那不知研磨了几辈子百草辛香的药捻子上浓郁着自己淡泊的日子。
就在兰天林扯旗易帜的同时,李海峰已经把所有体已的弟兄都派了出去,令他们悄悄地潜回各自的老家,秘密地寻亲寻友,寻找一个安全的堡垒。
转眼个把月过去了,李海峰陆续派出去的二十多名心腹弟兄从四面八方的深山隐壑里疲惫不堪地赶回来了。从他们凄凄惶惶而又闪闪避避的目光里,兰天林洞悉了事情的结果。看来女儿只有跟着自己在枪林弹雨中南征北战了,除了自己的马背她再也没有别的容身之处了。当杨栓最后一个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时,兰天林连正在吃晚饭的筷子也没有撂下,口气淡然地吩咐一声:“栓子累坏了,让他歇着去吧,不必先来汇报了。”
然而,杨栓饭没吃水没喝连脸也没顾上擦一把,先急忙来参见大当家的、二当家的,并把自己带回来的陌生人介绍给他们,说:“这位是韩敬斋先生,我二嫂子的亲娘舅,是特地跟我来向司令求亲的。”
兰天林霍地站起,几个同桌吃饭的头领也纷纷侧目,上下打量来人。
来人上前一步,一躬到地:“草民韩敬斋,斗胆来向将军求婚。犬子韩开芳,愿与司令千金兰目莲永结秦晋之好。”
兰天林目不转睛地盯着韩敬斋,嘴里下意识地嚼着饭,也在咀嚼着他的话。
“你儿子是谁?干什么的?”李海峰放下酒碗,插了一嘴。
韩敬斋退一步,拉过身后眉清目秀的腼腆后生,道:“这就是犬子。”一边把儿子的生辰八字为人品行以及自己的家庭背景出身等一一道来。
小先生像他爸爸一样,也上前深施一礼,礼毕退后,垂手站立。
李海峰咕咚啁了一口酒,慢慢地咽,品咂着烈酒的芳香,也在品咂着眼前的这个孩子。
“孩子,你过来。”
“你爸说的,你都听到啦?”
“是,老爷。”
“叫二叔吧。”
“哎。”
“你真要娶司令的闺女?”
“是。”
“你凭什么娶司令的闺女呢?”
“凭一颗诚实的良心,一门祖传的技艺。”
“司令的闺女从小就是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现在身子骨又不大好,你都知道吗?”
“知道,栓哥把什么都告诉我爸了。”
“司令是铁了心要和日本人做对的,你知道娶了他的闺女可能会给你和你们家带来什么吗?”
“当然知道。”
“你不后悔吗?”
“不。”
“不害怕吗?”
“不。”
“为什么?”
“回禀二叔,孩儿一不为名,二不为利,不巴望趋炎附势,不贪图荣华富贵。司令为国尽忠,为民族大义而弃儿女亲情;我愿替司令尽责,护司令掌珠而续天伦之理。”
“好小子!”李海峰猛地一拍炕沿,蹭地跳下地,拉住一老一小,“老人家,来来来,炕上坐,咱们好好唠唠,合计合计。嗨,大哥,还愣着干啥,上炕啊——”
萧瑟秋风里,没有伴娘,没什么嫁妆,兰天林抱着目莲骑在马上,带着李海峰等十几名头领和心腹弟兄,送女儿出门了。
“爸,咱干啥去呀?还给我治病去吗?”
“不,儿啊,爸带你串亲戚去。”
“我们有亲戚吗?”
“有。
“那你以前咋从没带我去过呢?”
“以前爸太忙了,没腾出功夫。”
“那我们啥时候回来呀?”
“现在还说不上呐。儿啊,到了亲戚家要听话,乖乖地,啊。”
“哎。
“太好喽,串亲戚去喽,咱们串亲戚去喽——吭、吭——”一阵风掠过,女儿又咳嗽起来。
兰天林环抱着女儿小小的身躯,粗糙的大手不时给女儿抻抻那件新做好的自己刚刚亲手给换上的小红花棉袄,在光滑的缎面上恋恋地摩挲。看着女儿的脸,薄薄的脂粉盖不住两腮和颧骨上肺病病人特有的那两团湿润的潮红,泪水涌上来,风一吹,落在孩子刚拢上的妇人髻边上插着的红绒花上。
韩家的喜宴办得蛮热闹,远近乡亲都来贺喜。兰天林那边,兰天林和手下的弟兄们都换了便装,不显山不露水的,没人知道这位亲家翁就是热辽两省大名鼎鼎的昔日“平东”大爷,现在的“老北风”,要不然老百姓谁还敢来,早已避恐不及;一来韩老先生在乡里威望很高,人缘更好;二来大家也真想开开眼,看看这位韩先生千挑万选究竟把一个什么样的活天仙给请进了家门。尤其是那些媒婆子们,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喜鹊闹枝一样往里挤。可是一看之下不禁纷纷在心里犯开了嘀咕,这韩先生怎么了?怎么给心肝一样的儿子娶来个不懂事的孩子,看那样还病病歪歪的?给人瞧了一辈子病,到头来自己却吃错哪副药了?让人看不明白。
一整天了。来贺亲的人们陆续离去。娘家客们在外边备马。院子里只剩下兰天林和韩敬斋,无语凝望绵绵远山上西下的夕阳。
今天最开心最快乐的就是目莲了。她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过这么热闹好玩的一天。她已经满心喜欢上了爸爸给她认下的哥哥,白天和他一起穿新衣裳,一起拜天地拜高堂,他还用一根去掉了秤盘的秤杆给自己挑红盖头呢,像过家家一样,好玩极了。爸爸会不会又像从前那样忙得马上又得走啊,要是能留下来多玩几天该多好。现在喜宴散了,她仍像他的小尾巴一样,哥哥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方才哥哥说要带她到后坡小水泡子里逮鱼去,她乐得直拍手,高高兴兴地让哥哥背着她去了。
门外传来战马的嘶叫,兰天林猛醒。转过头:“亲家大哥,时候不早了,兄弟要告辞了。”
“亲家贤弟,放心去吧。”
兰天林喉头发梗,仰着头,“亲家大哥,可怜兄弟半生戎马,只这一个孩儿,才这么大就……亲家大哥,以后就当这孩子是家里的童养媳吧,里里外外的活该干什么就让她干什么。孩子小,不懂事,惹您生气的地方您该打就打,该说就说,兄弟……”
“亲家贤弟,看你说的这啥话,目莲是老弟千金,在我家里就是万金之体。该咋对她,我知道。”
“大哥,让你受累了。”
“贤弟你再说这话我可真生气了。能和贤弟结亲是我的荣耀。我也是个中国人,我恨日本鬼子,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睡他们的皮,可是我们父子俩手无缚鸡之力,这辈子连枪都没摸过,能为贤弟打鬼子做点什么,我乐呀。贤弟呀,你就一心一意去杀敌吧,孩子的病也不用牵挂在心上,我和开芳行医为业,会把她的身子骨慢慢调养好的。等日后目莲大了,开芳若成器,我就为他们成了好事。万一开芳不成器,我就把目莲当成我的亲女儿,亲自为她另择好人家。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将来出了什么事情,有我和开芳在,就有咱的目莲在!我保证!”
“大哥——”兰天林单膝点地,半跪身躯,“天林此去生死未卜,大哥恩情天高地厚,天林此生难报,来世变牛变马,再来结草衔环罢。”
“贤弟你做啥这是,这是不要成心折我老头子的寿了——”韩敬斋急得拍手打掌,生拉硬拽。
“大哥,保重!”
“贤弟,保重——”
战马长嘶一声,前蹄高扬,后蹄人立而起,兰天林一掳缰、一踹蹬、一咬牙,箭也似地射进茫茫暮色之中。
风声过耳——
兰天林不敢回头……
兰天林送走了目莲,不管怎么说也算勉强压下了这块心病,准备放开膀子干几场大的了,谁料道……
“司令,我对不起你,治家不严,出了败类……”苑九占匍匐在地,泪流满面。
兰天林直着眼睛木着肩膀搀起了苑九占:“兄弟,别哭,快说说,倒底出了什么事儿了?”
原来苑九占手下有个连长,是个辽西绿林上顶风臭出二百里的人物。江湖弟兄们几乎没有不知道他的,一来他有点功夫底子,刀急马快手狠心黑,劫道抄大户绑肉票很少留活口,二来这家伙品行恶劣,是个惯会刨绝户坟踹寡妇门看人家孩子吃块糖都往上抹点大粪的行家里手。就因为这些,绿林行里行外的人们送了他个公认的外号叫高二绝户。苑九占虽说是个胡子,但他对外打出的却是杀富济贫除暴安良的旗号。高二绝户屡犯帮规,苑九占几次想废了他,但都念着江湖义气,主要是这小子曾在战场上救过自己一命,把他暴抽了几顿鞭子了事。后来这小子实在坏出脓来了,真就把一个穷人家的寡母孤女双双都给糟蹋了。就这样苑九占仍看在兄弟旧情上放他一马,没敢秉报兰天林,挑了他一根脚筋,轰出去任他是死是活去了。
没想到这小子怀恨在心,挣扎到义县投奔了鬼子。把辽西农民抗日拥张铁血军的驻地人马活动规德等所有情况一骨脑全掏给了鬼子。还不顾伤痛,自告奋勇要给鬼子带路,要荡平大平房。一来他初来乍到,鬼子并不信任他;二来鬼子对“老北风”怕到了骨子里,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只是口头上安慰和嘉许了高二绝户一番,按兵不动。这小子不甘冷落,眼珠一转又冒出一股坏水,说兰天林有个刚刚出嫁的小女儿,嫁到哪儿不清楚,但那夫家是个行医的。兰天林的女儿有很重的肺痨,是个离开药三天都撑不下去的药罐子。住在野岭荒村里,缺这少那的,要想让那小丫头活命,只有常出来给她抓药吃。朝阳和北票虽说也算是县城,但穷山恶岭的,都远不及义县繁华和发达。锦州相比之下又太远了,那个夫家老的老,小的小,他们跑不起。太君只要严密控制义县城里的所有医院和药房,发现有来治肺病和买治肺痨的药的一律扣下严加讯问,不怕查不出兰天林崽子的下落。鬼子闻言大喜,立即在全城医院药房布满了便衣暗哨。
就在石本被俘的第三天,几个乡下装束的山里人来到了义县城。他们东瞧瞧、西逛逛,转来转去就闪进了义州大药房。
掌柜的接过乡下后生递过来的药方一扫:白芨一两、百合三钱、桃仁三钱、生地、生龙骨各三钱、五倍子研末煎服,共抓十付……这配方、这剂量……掌柜的心里一忽悠,忙问:“这位小兄弟,你给谁抓药,这方子是谁开的?”
后生施了个礼说:“给我家妹妹抓的药,就是小人开的方子。”
掌柜的一听什么你开的方子?又听这后生说话的音儿,妹妹说成了“蜜蜜”、药说成了“又”、小说成了“朽”、人说成了“银”,字字咬的都是朝北两县的山腔,掌柜的哪还敢怠敢,忙咳嗽一声,下巴向左右一努,四下里刷地冒出了七八个提着短枪的横肉汉子,将几个买药人团团逼住。
鬼子守备队接到了报告,立马带上高二绝户赶到了义州大药房。高二绝户火烧上房似地从没停稳的摩托车上往下蹦,一条腿立不住,咣唧抢了个大马趴。爬起来顾不上拍打一下身上的土,蹦蹦达达蹿进了药房,朝那几个山里人脸上一看,哈哈——乐得这小子像一条撒尿的狗一样,跷着一条不敢沾地的腿儿直蹦瘸高儿,指着那个乡下后生破着声儿地叫唤:“太君、太君,这小子就是兰天林的姑爷子!”
韩先生和小先生到义军营里求亲的时候,高二绝户也见过这爷俩。
本来,自打娶了亲之后韩先生是严禁小先生出门的。让他每天守着目莲,小两口不许离家半步。可是小先生一心只惦着目莲的病,就趁着父亲到外乡出诊的空,跟着自己的大哥大嫂和几个乡亲出来了。大伙各买各的东西,最后来到了药房。同来的几个人,除了一个在药房门外帮大伙看着东西堆儿的乡亲外,全被五花大绑绑出了药房。吓得那个乡亲连东西也不敢要了,趁着乱溜了出来,溜出县城,狂奔而去。
半天光景,几个行刑的鬼子累得大冬天里光着膀子汗如雨下,轮流躺在地上直喘粗气。高二绝户抡鞭子的胳膊累得抽了筋,却没从韩家兄弟的嘴里要出半个字。而小先生的大嫂,一个乡下女人,没见过什么阵式,一条日本大狼狗的两个爪子刚往她的背后一搭,前边一根烧得红得发白的烙铁在她脸前一晃,她两眼一翻白,一股热流顺着两腿之间湿了下来。鬼子得了她的口供,马上派出大队人马,让这个乡下女人带路,毒蜂一般向根德营子镇袭来。女人小着脚儿领着鬼子上了岔道,转来转去转到山里的一道绝壁上。女人拼命往前一挣,回头骂了一声畜生——一头扎下悬崖。鬼子好容易从山里绕出来,又抓了两个山民做向导,瞎擅了一整天总算找摸到了根德营子。可韩先生家里早巳人去屋空。鬼子恼了,烧了房,屠了村。把根德营子荡成了一片废墟……
依着苑九占,当天就要到义县去找高二绝户,被兰天林半劝半喝地止住了。
义县义勇军首领马子丹派人来报告说,城里的鬼子已经放出风来,要拿小先生兄弟俩换石本权四郎,要兰天林暂缓处决石本,等几天鬼子就要派人来交涉。
“等?”兰天林脸上掠过一丝铁一样的冷笑,告诉来人,“马司令的心意兄弟领了,但眼前鬼子是遍地的蝗虫,杀都杀不尽,怎么能等!”
晚上,李海峰来到兰天林屋里,哥两个盘在炕头上,一根烟袋你传我递地抽了一锅又一锅。
李海峰道:“大哥,我没把事情办好,我本想——可谁想到——唉,我真该死啊——”
“老二,怎么能怪你呢,眼下鬼子都欺到咱家门里来了,炕也给咱踹了,锅也给咱拔了,连吃奶的孩子也不放过,这是要灭咱的种啊。也好,没牵没挂,拚他娘的了。”
“可是大哥,眼前这事,你可要三思而行啊,要不咱就再等等鬼子那边的信儿?”
兰天林摆摆手:“老二,你说这会儿我想起个啥事儿来?”
李海峰说那还用问么,大哥一定想着咱的女婿这遭凶多吉少,亲家和咱的孩子一老一小下落不明生死难料….
兰天林轻轻摇了摇头……
兰天林想起了自己刚入绿林的时候,在锦县东苇塘起事,扣住了恶霸盐警头子满八爷。就在兰天林以满八爷为肉票,向朝阳县署开出了一万大洋的赎价,而对方满口答应的时候,绺子里一个上了年岁的马夫却因病得走不动,在一次转营的过程中落进了官军的手里。兰天林听说当即改了主意,吩咐人与官府交涉,用满八爷换回那个马夫。绺子里的人一听就炸了营,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大当家的真是喝了迷魂汤了,到手的白花花的硬头货去换一个老棺材瓢子;还有的说兰天林根本不是当骑着马背闯天下的料,跟着这样的人混没个出息;还有的人,不哼不哈的,却在流言蜚语中挑唆着窝里反。兰天林当机立断,亲手毙了几个,才镇住了事态。却也惊了草聚的人心,枪声一响如大浪淘沙,刚拉起来的队伍呼拉散了一大半。兰天林大笑说也好也好,兵不在多在于勇啊,剩下的可就都是咱贴心的兄弟啦。当兰天林终于用满八爷换回奄奄一息的马夫时,老头躺在担架上跟着兰天林的小小队伍走了半天就不行了。老头哭不出声来了,流着眼泪拉着兰天林的手说,“爷,谢谢你,谢谢你啦——”又对自己的儿子说,“快给爷磕头,磕头啊……”
马夫的儿子跪在地上,不说话,把头咚咚地往山石上磕,磕出血来了。
兰天林扶起他,问:“兄弟,叫啥名?”
“李海峰。”
兰天林又接过了李海峰装好的一袋烟,把烟袋锅探进李海峰端过来的煤油灯的火苗里,狠狠吸一口,缓缓吐出来,往事模糊在烟雾的辛辣之中……
“老二啊,你说等,我们还等什么呢?鬼子是最没有信义的。说不定现在开芳他们哥俩已经被他们给杀害了。思量着怎么给他们报仇才是我们眼下的头等正事。退一万步说,就算鬼子用八抬大轿把他们披红挂彩地送回来,我兰天林又怎么能跟日本鬼子作交易呢?”
正月十一,辽西农民抗日拥张铁血军在大平房誓师。兰天林当众宣布:全军开拔,倾巢出击,首战义县。大军临行,兰天林拔出齐旅长的赠枪,吩咐:拜祖,祭旗!
三注香燃尽。
石本被枪决。
萧萧北风寒(5)
复仇
鸟兽藏迹,大雪封山。义县大凌河两岸的土地正如贫苦百姓的手脸一样,早已被肆虐的寒风吹潸了。皲裂出一道一道的冻口子。田间的枯草悚悚地战栗着,“大烟泡”一阵紧似一阵的怒号中不断倒伏下去,又不断在“大烟泡”过后成片地支愣起来,狂风压得倒它们的身却掠不断它们的根,预示着它们来年的复生与兴荣。
天空灰蒙蒙的,太阳被战争的乌云遮敝了。远处义县的城墙垛口上,不时随风翻飞出日本太阳旗的骄横与狂妄。
义县火车站东的大凌河铁路桥是日军西侵锦州之后的重点防范之地。一身黄皮子,脑后苫着屁股帘,脚蹬牛蹄子靴的日本兵牵着狼狗,平端着刺刀上挑着太阳旗的三八大盖枪昼夜巡逻在铁路桥上。桥后不远车站房顶的制高点上,一挺机枪虎视眈眈地支着,仿佛探出一只毒蜂的眼,凶狠地环伺着车站四周茫茫的旷野。
日本人做梦也没想到,此时此刻,就在离此不远处,一双双凛凛杀气的眼睛正在仇恨地蔑视着他们。
凌河堡,义县南不足五华里处的一个百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李海峰的老家故宅就在堡子北头一座三间草房的小院套里。
“他奶奶的狗娘养的小日本,神气个六,老子明天就去掏你的王八窝!”正房顶上,一个身下压着大枪趴着的小伙子瞪着大凌河车站的方向,腮帮子上的棱子肉一滚一滚地,突然从牙齿缝里切出了几句话。
“金龙,胡嘞嘞什么,注意嘹望!”正房下门口手握匣枪的杨栓低声喝止。
“栓子,外面喧哗什么?”屋内一声喝问。
“没事,没事。”杨栓忙答。
“注意警戒!”
“是!”
杨栓捏着上了膛的匣枪,心里很不平静,三天前,几个当家的带着队伍冒着大雪神不知鬼不觉翻过了望海山,来到这里与义县义勇军马子丹部秘密会合,准备趁鬼子换防,义县日军东调锦州,而锦州的接防部队还未赶到,义县城内守备空虚的机会,狠狠地揍鬼子一炮儿。眼下一千重要首领正在屋内召开秘密军事会议,商讨军机。杨栓怎能不无时无刻瞪起眼睛,支起耳朵,大张开手枪的保险呢!
屋内,南北大炕烟气腾腾,七八支长短各异的旱烟袋和两三颗自卷的“炮筒子”不断制造和加大着屋内空气之厚重与辛辣的力度。南炕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小炕桌,桌子上摊着地图,立着马灯,压着手枪。
盘腿桌后的兰天林终于将目光从地图上缓缓地抬了起来。他手按枪柄,目光刺破烟雾,刀锋似地在屋内划了个飞快的圈,向炕上炕下或立或坐或蹲的每一个人的脸上稳稳地定了一眼。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诸位,”兰天林开口了,“我看就照大家伙议的,就这么定了吧。‘九一八’眼瞅着过去半年了,咱们这帮人也该干点活儿了,这回咱就拿眼巴前儿的鬼子开开张。”
“现在的问题是,必须有个人先到车站上走一遭,侦察一下,摸摸鬼子的底。回来咱们好好定一下倒底怎么给鬼子下这碟菜。怎么样,谁敢去?”
屋内众人顿时七嘴八舌抢过话头:“我去——”“我去——”“哥们试巴试巴——”
兰天林双手向下按了按,“诸位,干这个活可不比操起家伙就搂火。光武艺精不怕死还远远不够,关键要心眼活泛脑瓜好使,得机灵,会来事,眼神要刁,心里要记事。好好地去还得好好地回来,关系重大啊。”
“兰爷,还是我去吧。”
“你?”兰天林一回头,“怎么,老疙瘩,你要去?”兰天林的眉头皱了起来。请缨的是马子丹的特务营营长全则州。他原是义县震山镖局的镖头,人挺精神的,要论混到镇上去侦察,他倒是蛮符合自己说的那些条件。可是—一兰天林听马子丹说,全则州未投奔他之前,曾带着十几个人配合着辽西抗日义勇军第五路苏振生的队伍在离此不远的九道岭车站十三号桥上阻截了由日伪营运的“106”次旅客快车。当时全则州带手下弟兄腰藏短枪,化装成旅客从清河门站混上了车内。全则州眼锋一挑,弟兄们会意,各选一节车厢纷纷跟押车的日伪军警套开了近乎。全则州瞟上了头节车厢的鬼子曹长池田,摸出“大鸡”牌香烟凑上去,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皇军大大地辛苦,大八勾(香烟)地咪西……”惹得车上的中国旅客无不侧目嗤鼻。
车到十三号桥上,铁道两侧的丛林里猛然间百十匹战马箭射而出。马上义勇军战士吹风唿哨枪声骤起。五路义勇军副司令苏振生一马当先,在狂奔的战马上稳稳地托起步枪,食指轻轻一带,子弹呼啸着钻进了火车头的嘹望窗口,从正在担当嘹望的已目瞪口呆的中国副司机的脸前飞鸣而过,活活将坐在紧里边的鬼子正司机的脑袋给开了盖。此时车内的枪声早已爆了豆。全则州在第一时间拽出驳壳枪用尽全力一抠到底,将坐在对面仍在一边品着香烟一边对自己宣讲“大东亚共荣”如何“腰细”的池田的前胸炸成了马蜂窝……
车内车外的战斗只进行了区区十分钟,击毙日军四十余人,俘虏全部伪警,缴枪六十余枝。苏振生和全则州对被俘伪警进行了简短的警告和训戒之后,将他们全放了。
“老疙瘩,”兰天林用自己的烟袋挖了满满一袋烟,递给全则州,“据我所知,上次你们打鬼子标车时俘虏的黑狗子(伪警察)里边就有义县警察署的。当时你放了他们,这次你要去侦察,万一——”
“请兰爷放心吧。我估摸着哪能那么巧,我一去就会让上次抓的冤家给撞上。话又说回来了,就算真的碰上了,我也会相机行事的。保证不会误了军机。”全则州边说边抬手一挡兰天林递过烟来的手,“兰爷,古代有个关云长温酒斩华雄,这袋烟你先替兄弟留着,等兄弟摸清了鬼子再赏给我吧。”
“‘平东’老弟,就让老疙瘩去吧,他是好样的,是咱义勇军的哥们。”已年近七旬的马子丹坐在兰天林的对面一直没吭气,这会捋着过腹的银髯慢条斯理地插了一嘴。
第二天是个集日。天刚麻麻亮,全则州换好一身庄户人的短衣打扮,摘下从不离身的驳壳枪交给马子丹保管。背上一只补丁落补丁的粗布褡裢,前后塞满了锛子、斧子、凿子、刨子、线锯墨斗等家什,装扮成了一个卖手工吃串户饭的木匠师傅。一则全则州从前做过几天木匠活,算个半拉子木匠;二来枪没在身上,随身带些带尖的带齿的带刃的家伙,万不得已的时候也能拼他一家伙。他向送到村口的众首领拱一下手,头也不回地向义县独行而去。
约摸走了半个时辰光景,已经远远地看见铁路桥了。全则州记得,鬼子没来以前,这座横跨镇南镇北的桥中国百姓是随便过的。可是现在……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这当儿,一个面带菜色衣不蔽体的中年汉子挑着一对萝筐从他身旁打了个站,扭过脸,虚虚地喘着气问他:“老乡,集上是在桥那边吧?”全则州忙说是。汉子挑起萝筐向前赶去。全则州从问话的口音里听出那汉子是从沈阳那边逃过来的人。他一眼看清了悠晃的萝筐里坐的是什么,是两个孩子!前边一个小小子,有五六岁,后边一个小丫头,有七八岁。两个孩子瘦得都没样,脑袋上都插着一根草棍儿,扒着筐沿瞪着两双大大的眼睛向外馋馋地看着。“啊,到集上卖孩子的!”全则州的心像被刨刃子狠狠豁了一记,血拉拉地疼。伸在褡裢里攥着斧把的手在发抖,牙根错出一丝丝隐到心底的生疼,“小日本,你们把我们中国人遭害成什么样子了?”
桥东侧,左右两端各守着一个鬼子,盘问行人。中间有一个,在桥头来来回回地走,看样子是个领头的。每个鬼子腿旁都蹲着一条牛犊子大小的狼狗,耷拉着颤颤的舌头,耳朵支愣着,脖子毛乍煞着,红眼珠子直勾勾地,不时狺狺地低吼。左边那个鬼子看见中年汉子挑着萝筐上桥了,刺刀一端,“站住!”
全则州发现,那鬼子的屁股后边还一瘸一拐地跟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腰不知什么玩艺做的,鬼子跟他说话时他就像背了二百斤麻袋似的,连鬼子的狗叫他的两个膝盖都跟着发抖。一有中国人上桥那家伙的腰立马就直了,噌的一下,弹簧似的。这家伙,穿着件长衫,大冬天却扣着顶礼帽,手里提着一条马鞭子。那打扮翻译不翻译,伪军不伪军,你说是维持会吧,长衫外边偏又勒条武装带,上边插一把王八盒子。明明是中国人,却不会说中国话,中国百姓一上桥,他老远上去就一鞭子,眼睛一瞪:“喂——你地西门(什么)地干活,良灭(良民)证地有?”——偏偏学日本鬼子说中国话,硬着舌头打嘟噜。从里到外不伦不类明明是个混子,从皮到骨彻头彻尾整个一汉奸。
“什么东西,”全则州心里暗骂,“当汉奸都他妈一次品汉奸。”
全则州认出他来了,高二绝户!这个败类!好在他不认识自己,不然非坏了大事不可……全则州边想边靠近了桥头。
桥上,那个挑萝筐卖儿卖女的中年汉子刚刚被鬼子盘查过了。也不知是这汉子怕那两条时时吃人的狼狗,还是怕进镇晚了赶不上集市,鬼子一挥手他挑起萝筐就撩。脚步急慌慌地,趔趔趄趄地跑起来。
“站下!”高二绝户追上去,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八嘎!你地良心大大地坏了,你地心里鬼地有!你地胡匪探子的是!”
旁边的鬼子一听什么胡匪探子的是,武士道精神顿时来了,不由分说来了个跨步突刺,“嗨——”噗!一刺刀捅进了中年汉子的后心。刺刀尖刹时从汉子的前胸透出来,鲜血顺着刺刀的血槽送了出来,飞溅在前边已被吓傻了的小男孩脸上。“爹——”后边的小女孩尖叫一声挣起半截身子,随即被身子一栽的中年汉子连筐从三米多高的桥上带了下去。两条狼狗随即追着血腥味追了下去,桥下顿时传来了孩子痛彻肝肺的嘶叫——
全则州脸上不敢带出丝毫表情的变化,嘴唇紧闭,里边舌根都要咬断了。冰凉的斧把被他攥出了滚烫的汗水。
啊——身边又传来一声妇女的惨叫。全则州一回头,那个打头的鬼子正在检查一个年轻媳妇。这个鬼子个头不高,一脸横肉,人中上一块硬橛橛的小疙瘩胡儿,像一头大个的绿豆蝇一样邪邪地乱抖着。年轻媳妇臂弯里挎着一只篮子,鬼子不去检查,却啪啪两刺刀挑断了年轻媳妇的里外腰带。肥大的棉裤和里边的布裤褪到了腿弯上,年轻媳妇已经露体了。两条大狼狗扑过去在她的两腿间吸起鼻子乱嗅,吓得她脸色煞白光哆嗦说不出话,一动也不敢动。
高二绝户瘸着腿直蹦高,又拍巴掌又挑大拇哥,“高手、高手、高高手!中村太君,您这两手绝了,挑了她的腰带却不伤她的皮肉,真是想挑苍蝇挑苍蝇,想挑蚊子挑蚊子。我五岁练枪,六岁练刀,练到今天也不抵您一丁点哟。就您这刺刀,挑遍东三省的东亚病夫,不在话下哟。”
全则州顾不上多想了,下意识地几大步跑上前去,抬手就给了年轻媳妇两个嘴巴,“你个败家娘们叫你在家呆着你非要跟来,要你快点走你在后边磨磨蹭蹭地,一点事理也不懂,在这疙瘩惹太君生气。”
“嗯?”小疙瘩胡蛤蟆眼一瞪,上下打量全则州。
高二绝户上来就一鞭子:“你地,西门地干活?”
全则州顾不上去捂脸上暴起的红痕,满脸陪笑:“爷,她是我家里的。”回头斥年轻媳妇,“还不把裤子给我提起来,吃着老子喝着老子还给老子丢人现眼——”
“胡说—一”高二绝户蹭地拔出枪顶在全则州脑门上咆哮道,“她地胡匪探子的是,她的裤裆里手枪地插,太君搜查搜查地有,你地不说实话良心大大地坏了,死啦死啦地有!”
全则州面不更色:“爷,她真是我家里的。”
“太君,高二爷,这咋地啦?”桥墩对面一个人踱过来插了一句。
全则州一抬头,心里激灵一下,心脏的跳动几乎停了。
来人一身黑制服,正是义县警署的伪警察署长张井元。上次打鬼子客车时,全则州亲手抓过他。教育了他几句: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以后碰见了枪口要抬高一寸,下次再给鬼子帮狗吃食绝不轻饶……就把他给放了。
他娘的,冤家路窄,怎么这节骨眼上单单撞上了他?
张井元也看清全则州了,一眼就盯住了他,眉峰骤然跳了几跳。又扭头看了看年轻媳妇,眉头缓缓舒张开了,开口道:“我操,这不是虎皮砬子的刘木匠嘛,好久不见,怎么,带媳妇走娘家去?”
“是啊,是啊,”全则州眼珠一转,忙点头不迭,“我家这娘们一点世面也没见过,太君开导开导她,应该,应该。”
“行啦,走吧走吧,别误了路程。”张井元随意挥了挥手。
“嗯,不够本,大大地不够本……”鬼子中村眼睁睁地看着年轻媳妇急急忙忙地跟着全则州进了城,摇头晃脑撅着胡子大不满意地嘟嚷着。
天都快黑了,逮老疙瘩怎么还没回来?兰天林心急如焚,已经第四次派杨栓到村头去望望迎迎。
“报告——”兰天林心头一喜,鞋也没穿就跳下炕,“老疙瘩——”
“兰爷,兄弟回来了。”
“你可回来了!”
全则州顾不上说旁的了,只说情况全搞清楚了,请兰爷和马司令马上开会飓。人到齐了,全则州跳上炕拉过地图指指点点地说开了……
全则州和年轻媳妇进了城,边走边唠,才知道她是城里“一德堂”粉坊朱掌柜的儿媳妇。全则州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当全则州看到她家的整整一趟十一间粉房时,眼前突然一亮,心有所动。但并没动声色,谢绝了拉住他不放的年轻媳妇的再三相请,独自上集去了。当天下午,全则州摸清了城里鬼子的全部情况。城里只有鬼子的一个守备队,官兵共三十八人。队长就是那个小疙瘩胡中村大尉。兵力分布情况是:驻守火车站二十八名,驻守铁路桥共十名(桥东侧四名,外加杂牌汉奸高二绝户和一名伪警察,西侧六名。
全则州临离城前又来到了一德堂粉坊。这回他走了进去。年轻媳妇一见救命恩人去而复返,大喜过望,忙请出公爹与恩人相见。全则州与老掌柜略做寒暄才知道打鬼子来了之后这家粉坊已基本关张了。朱掌柜的儿子原本在外跑生意,“九一八”当天,他儿子正在沈阳,事变一起,儿子音讯杳无,至今生死未卜。今天媳妇又摊上这事,老人气得胡子直撅又禁不住老泪进流。全则州安慰了老人几句,又借机再一次仔细观察了这这十一间粉坊的总体走向和内外构造。
全则州说:“兰爷,我看好了,这十一间粉坊背对车站,离车站只有三十多步远。从这里打出去,鬼子在车站的三个火力点都照顾得到。是进攻的最合适的地方。”
天黑了,屋里掌起了灯……天又亮了,屋里的灯不知被谁悄悄地吹灭了。
立在门中放哨的杨栓,腿冻麻了,手冻木了。他不时用牙叼住冰凉的匣枪,腾出手轮流伸进左右腋下暖和暖和,再握住枪,眼睛始终大瞪着……
“诸位,”兰天林和马子丹互相谦让了一下,开口道,“就这么着吧,鬼子来了半年了,咱们也没好好招待招待过人家。这遭咱们说什么也得跟鬼子好好地联欢一下。”
兰天林决定,今晚统一行动。兵分两路夜袭义县车站。侧翼,由苑九占李海峰指挥,杨栓等为尖兵,负责歼灭车站东面守护大凌河铁桥之敌。剪断电话线,炸毁铁路桥,然后就势从侧后攻击火车站。兰天林带一路,全则州为先锋,从正面主攻火车站。再命项青山带一部分人马,即刻出发,介时攻击位于义县火车站以东五十华里的泥河子火车站,以牵制邻站日军增援。马子丹坐阵凌河堡,指挥全局战斗。并当即宣布了四条纪律:一、准时到达指定的战斗地点。二、行动绝对保密。三、全歼火车站之敌,不准保存实力。四、不准无故扰民。
夜。几条身影无言久伫在凌河堡村头清冷的月光之下。他们身后,义勇军战士们渺视着车站方向传来的灯光,默默地蹲伏着,等待着。
“月亮真圆——”马子丹抬头望着天上黄澄澄的月亮,轻声道。
“就是,小鬼子什么他妈东西,也敢在他那孝布上粘块狗皮膏药愣充大日头。真他妈王八给狗供牌位——忘了谁是他的祖宗!”细长个子的苑九占接了句口。
兰天林笑了,回头看着苑九占,想说点什么,却叹了口气,回头背过手去痴痴地仰视那轮又满又澄的月亮。
“爷,时辰到了。”杨栓匆匆跑来报告。
兰天林手一伸,几只手纷纷搭上,紧紧握在一起。
“出发!”兰天林一声令下。
蹲伏的人群立即齐刷刷地响起波浪似的起立声。
义县城里。
朱掌柜忽听院里轻微地一响。老头又惊又气,以为伪警察和黄狗子(伪军)又闹他儿媳妇来了。忙摸了一把裁粉的板刀,哆里哆嗦地跑出来拼命。
“掌柜的,别动手,是我。”
朱掌柜惊魂未定地一愣,发现跳墙进来的那人早已打开大门,一下子放进了百十来号人马。
“怎么,恩人,是你?”
“是我。”
“你是绑票的胡子?”
“对。我是专打鬼子的胡子,今儿就是专来撕鬼子一票。”
侧翼,苑九占李海峰带人悄悄摸到了铁路桥下百余米开外的树林里。苑九占身形一伏,手一摆,百十来号人就地卧倒,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远处的锦州方向,一个亮点在无垠的黑暗中闪闪烁烁地出现了。亮点蛇一样地游移越来越近了。变成了列车前端雪亮的大灯。灯光蹿出半里地,剑也似地劈开夜幕,风驰电掣而来,转眼到了桥头。
鬼子的军列。
灯光把桥头照得白昼一般一清二楚。果然正如全则州所说,六个人,全都脸朝里端枪立正,面向开来的火车敬礼。北边的三个被飞驰的火车挡住了视线,南边的三个背对着这边。
机不可失!苑九占大手一摆:上!
火车的隆隆声远去了。北边的俩鬼子松了口气,刚想向南边的同伴打个招呼,却见对面那俩身影莫名其妙地晃了两晃,像两口袋面似地栽倒下去。只剩一个伪警察还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戳着橛子。
“情——”北边俩鬼子的其中之一正是前几天用刺刀残害了中年逃荒汉子一家的家伙。他刚想喊一声:情况的有——就觉着后心一热前心一凉——不好,漏风地有!低头察看,半尺多长的长矛尖噗地透了出来。身后的李海峰咬着牙,前臂一抬,后手一压,嗖地将鬼子的尸体来了个日本歌伎大翻身,狠狠地掼到了桥下。另一个鬼子完得更快,声都没吭一个,就被杨栓的大斧子楔进了脑袋。这回他那脑袋和那帽后的屁股帘搭配上了,一边一片。
这边给鬼子动开了手术,西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西边也得手了。
高二绝户想拔枪,又想跑,苑九占什么也没容他想,五指如钩出手如电,掐鸡似地扣住了他的小脖儿。
“把他的枪掰下来!”苑九占低声喝令。
“呃——饶命,中国人不杀中国人——”高二绝户两手乱挠。
“杂种!”
“九爷——”
苑九占右腿一抬一落,军刺从长统马靴里冷嗖嗖地抹了出来。
“九爷我是二绝户啊——”
苑九占一刀捅进高二绝户的嘴里,手腕一旋,小子的舌头整根给摘了出来。
苑九占拖死狗似地将半休克状态的高二绝户拖到桥中间按倒,吩咐跟着上来的爆破手,把四个炸药包都绑在这小子身上,把他撅巴撅巴塞到桥洞里。
十一间磨坊,几名狙击手各就各位。兰天林步枪的准星死死地咬住了车站鬼子岗哨的头,屏息等待着。
猛可里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苑九占那边,高二绝户爆炸了。铁路桥像一条被打中了七寸的蛇,拦腰断作了两截。
“打——”兰天林一声暴吼。
中村腾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梦?不!梦已经被惊回到日本国去了。是什么炸碎了他驾鹤游乡的美梦?是外边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和爆豆似的枪声。
“全体集合——”中村小疙瘩胡撅起老高,一手提裤子,一手战刀一举,凄厉地嘶吼。
残存的四十多个鬼子迅速在站台的土堤上布置了一排火力。掷弹筒和轻机枪的火舌一起向粉坊倾泄过来。精良武器火力的优势一时竟盖过了义勇军的弹雨,
中村趁这空挡抓起电话一阵猛摇:“泥河子、泥河子,我们受到了敌人袭击,赶快增援,赶快增援。”
话筒里一阵枪声。中村茫然地瞪大眼睛,听错了?捂上一只耳朵用力地听。没错,电话里的枪声很疾很猛,似乎比这里还要密集。
回音撞过来:“什么敌人袭击,我们这里更危险!”
刷地一下,电话里枪声、叫声,被拦腰斩了一刀,齐齐地断了。
“喂、喂、泥河子、泥河子——”中村抓住摇把拚命地摇。
电话死了。
“谏山君,快去检查电话线路。”中村厉声命令。
“哈依!”守备队员谏山背起线拐子刚要迈腿,一颗子弹如约而至,把谏山打了个稳稳当当,吭哧一声栽倒在地,差点把中村砸个倒仰。
中村毛了。正面正在激战,这颗子弹却是从后边飞进来的。一股凉意从中村心头丝丝泛起——他已经被包围了。
苑九占和李海峰打到车站后身山墙根了。前面枪声大作,李海峰和十几名弟兄抱来大捆的秫秸,秫桔里塞满了大把大把早已晒干晒透了的红辣椒,准备烧鬼子个顾头不顾腚。李海峰嘴里叼着匣枪冲在最前头。
冷枪突然从站务室后窗里射了出来。李海峰的秸捆突然一拄地,顿住了。李海峰的身躯慢慢地从秸捆上滑落下去,秸捆红了。
“海峰,兄弟——”苑九占大叫几声,同时步枪一举,复仇的子弹原路追进了站务室后窗,窗内一声惨嗥,一片血光从内侧扇面状溅上窗纸,不一会,洇透了。
激战进行了一个小时,仅存的五六个鬼子耗尽了全部弹药,望着错着槽牙不错眼珠盯死他们一步一步踱上前来的中国人,握着大刀片的,‘边走边用手向上揎着胳膊袖子;拎着棒子的,边走边轮流向两个掌心呸呸吐着唾沫,大日本皇军由衷地战栗了——
中村抛出最后一棵手榴弹,拽出战刀瞪着被干辣椒的烟火熏得要滴出血来的小眼睛“杀地给给”地向全则州狂呼乱叫而来。全则州不慌不忙,平端刺刀轻轻一嗑一搅,中村的战刀飞上了半天。中村一愣的功夫,全则州的刺刀雨点似地啪啪啪——中村只觉腰里一松,武装带早已齐刷刷地断了,裤子刷地开了小差。中村忙低头察看,又觉刷地一凉,大和式兜裆布也被挑得不知去向,穿堂风嗖地刮了过去。“哗,你地流氓地耍,良心大大地坏了!”中村颇为不满地抗议一声,刚要双手去捂裆,又觉嘴唇上边狠狠地一热,抬手一抹,抹了一手污血,人中上的小疙瘩胡也被刺刀尖削掉了。全则州大吼一声,正准备最后一刺,兰天林拦住了他,“老疙瘩,让给我。”兰天林插好自己的驳壳枪,拔出齐旅长的赠枪,双腿叉开,站定,双臂平举,当——在中村小疙瘩胡的遗址上进行了再次爆破。
两路会师。打扫战场,放火焚烧了火车站,迅速撤出战斗。
途中,一直昏迷在苑九占背上的李海峰突然醒来了,他嘱托苑九占把他的枪摘下来带好。告诉兰天林如果部队撤退的话把他的三间房子烧掉,老宅不能毁在前去报复的鬼子手里。李海峰坚持要下来,让兰天林和苑九占搀着,最后遥遥望了一眼黑烟滚滚烈焰冲天的义县火车站,含笑瞑目而亡。
黑土地上,一个儿女倒下了,他为民族尊严而牺牲。
萧萧北风寒(6)
英魂
二零一二年早春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辽宁省档案馆的文史资料及地方志分馆里,一楼宽敞明亮的阅览室里静悄悄的,窗外,几株花蕾初绽的丁香树在微风里伸展着枝条,阵阵清香不时沁进室内阅读者的心肺里。
已经七十开外的全继先老人是阅览室的常客,一星期起码来两三趟,多少年来风雨不误,常来看书的读者和阅览室管理员都熟悉他,傍着丁香花树的那个窗口的座位几乎成了老人的“专座”。
从外貌上来,全继先可丝毫不像个年愈古稀的人,虽须发皆白却红光满面,近一米八的个头,腰板一点不塌,走起路来噔噔的,说起话来嗡嗡的,中气十足,每个字都带着膛音儿呢。有好几次看书时看到兴头上,和一些年轻读者讲解或讨论书中细节时,都因情不自禁而声震全场,引得管理员带着善意的微笑走过来婉言提醒老爷子说话放轻些,不要影响了其他读者。
这一会儿,全继先又从管理员处借了足有一尺高的书籍和资料,端着书大步流星地走到他的“专座”前坐下,摊开一本头也不抬地读起来,老人随身背着个挎包,里边装着面包、水壶及本和笔。在长时间旁若无人的阅读中,老人偶尔会咬两口面包喝口水,不时地对照资料在本上记录些什么。管理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她笑着在心里纳闷,这老爷子,身板怎么这么棒、精神头怎么这么足呢?
敢情!小姑娘要是知道老爷子的来龙去脉和身世背景,恐怕就不会这么一脸不解地笑了,就得吐舌头了。全继先,沈阳某大型国企的退休工人,自幼习武,尤其擅长摔跤,曾在沈阳市工人运动会的摔跤比赛上蝉联三届冠军,是驰骋沈阳职工界三十余年声名赫赫的跤王。看老爷子七十多岁了,就在刚才来档案馆的路上,他还顺手在公交上抓了一个掏包的小贼,那小贼不服,从公交上下来掏出个尺把长的刀来跟老爷子比划,老爷子轻蔑地笑笑,垫步上前,手一合一分,小子的刀就飞上了天,脚下一趟肩膀一靠,小子就趴到三米外的马路牙子上去了,五分钟没爬起来,还得老爷子踱上前去把他拎起来。捂着快要摔掉的门牙,乖乖地让老爷子扭送到了派出所。小贼比管理员小姑娘还要纳闷,这老先生是哪个道上的朋友?战斗力怎么这么强呢?他哪里知道,老爷子这一手是家传的独门绝技,全继先就是当年“老北风”兰天林麾下大名鼎鼎的特务营长全则州的遗腹子。“抗日拥张铁血军”在白山黑水之间与日本鬼子恶斗好几年,几经聚散,最后终于在内外交困中惨烈地全军覆灭。一九三五年,被日寇悬赏辑拿的全则州隐姓埋名带着全家逃到了沈阳,先是在沈阳老中街北市场落下了脚,全则州开了一家木器行,本想靠着一门手艺养活全家,过几天安生日子。可没稳定几年,一九三九年秋,沈阳来了个叫望月的日本武士,是空手道黑带九段高手,在北市场里摆下了擂台,名为以武会友,切磋技艺,却骄横地放出狂言要“打遍满洲国的所有东亚病夫”。别说这望月鬼子还真有两下子,擂台摆了十多天还真没碰到对手,硬是让他打死打残了十多名中国武师。这下子望月更了不得了,沈阳所有的伪报纸为他大吹大擂,牛皮把天都快撑破了,他本人整天披红挂彩耀武扬威,在一帮狂妄的鬼子和肉麻的汉奸的簇拥下招摇过市。全则州看不下去了,到擂台上和望月签下了生死文书,就跟望月交上了手。缠斗到第三回合,全则州瞅准望月的空挡,使了个“大腰别子拦门脚”,一家伙就把望月从一丈多高的擂台上大头朝下背了出去,全则州用了十成劲,当时就把望月的脑袋摔到脖腔子里去了,当场气绝。全则州再想下擂台就已经来不及了,鬼子汉奸一拥而上,当场开枪,把全则州杀害在擂台上,还要斩草除根,去抓全则州的全家。好在全则州上擂台之前就已经立下遗嘱,让大儿子、小儿子和怀孕的妻子离开北市场避祸。孤儿寡母在一起练武的穷哥们的帮助下逃离北市场,又在沈阳西郊的丁香湖畔隐藏下来,全则州的妻子生下了全继先,全继先从小就从母亲那里知道了父亲是怎么死的,国恨家仇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生了根发了芽。全继先在两个哥哥的调教和叔伯大爷们的指点下,练就了一身的好武艺和好跤法。
退休以后,全继先迷上了地方志,他在一本本累积着风雨沧桑的故纸堆里寻找着父辈们当年驰骋疆场的峥嵘岁月,那一张张泛黄的纸面仿佛在他眼前展开了一幅幅生动鲜活的画面……
一九三七年七月三十日,北票县南平安屯。这是一个不足百户的小屯子,它背靠宝塔河,蜿蜒如带的朝北公路就从屯子的前边绕过,从河岸和公路两侧向更远处延伸,是漫山遍野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时值傍晚,肆虐了一天的暑气已经平消下去,夕阳的余晖给青纱帐抹上了一层迷人的金黄,宝塔河清泠泠的水在平缓地流着,远处隐约传来农人吆喝牲口的喊声,一切都是那么安闲、静谧,几乎使人忘了这里正在被侵略者的铁蹄践踏着,饱经战火与创伤……
屯东约二里多地有个小小的土地庙,由于年深日久和兵荒马乱,小庙已呈现出破败的景象。庙前的台阶上蹲着一个一脸络腮胡须、面容略显憔悴眼睛却格外有神的中年人,嘴里叼着一只烟袋,正把铜烟锅里的旱烟末吸得红光闪烁,滋滋作响。在一大口一大口浓浓的青烟当中,他把眼睛成了一条缝,若有所思。
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正是兰天林。
兰天林在往事的追忆中心潮起伏。
从竖起“老北风”大旗,拉出“抗日拥张铁血军”那天起,一眨眼已经五年过去了。一九三二年冬,兰天林率部首战义县,铁血军在攻克火车站的同时,也分兵占领了义县的日本宪兵监狱,但却根本没找到韩家兄弟的踪影,果然不出兰天林的预料,据狱中难友介绍,小先生韩开芳兄弟俩在入狱的第二天就被鬼子残害了。兰天林红了眼,把战斗中击毙的中村大尉以下等十多名鬼子尸体都大卸八块,脑袋吊在了监狱门口。鬼子疯狂了,立即展开了血腥报复,兰天林前脚刚撤走,铁血军的眼线杨柱、暗中帮助过铁血军的伪警察张井元就都被鬼子逮捕,从大连装船押到日本本土当劳工,生死不明。本庄繁又亲自签署命令,派兵剿灭“老北风”。本庄繁可算是倾了本了,这回派出的可不是一般的鬼子外加几个汉奸维持会,是正经八百的关东军,两个精锐联队由“九一八”事变中血债累累的联队长土井和多门率领,杀气腾腾地向义县扑来。土井和多门及两千多名鬼子兽兵首先包围了凌河堡,却扑了个空,鬼子们照例又拿无辜百姓开了刀,一番奸杀掳掠之后,用机枪把全堡七百多名百姓全部残害,上至八十老翁下至母腹胎儿无一幸免,然后放火烧堡,制造了伪满元年惨绝人寰的“凌河堡血案”。一九三二年五月,土井和多门在朝阳小金屯与铁血军主力遭遇,兰天林率部与鬼子激战一天,强行突围,退入朝北山区。在这场战斗中,年过七旬的铁血军副司令马子丹身先士卒,不幸血染疆场,壮烈牺牲。九月,兰天林、苑九占、全则州趁土井和多门分路围剿的机会,率精锐三百余人再次主动出击,偷袭多门联队驻地,歼敌一百一十余人,获战马五十匹、枪枝弹药无数。苑九占在战斗中手刃多门,为马子丹报仇血恨。一九三三年元月,兰天林突然听说一直在苦苦寻找的女儿目莲和亲家韩敬斋老先生在阜新县新立屯有了消息,不顾苑九占、项青山、全则州等首领的苦苦劝阻,执意带领十几名亲信去二百里外的新立屯寻女,苑九占见苦劝不住,便和兰天林一同前往,一来觉着自己就是个阜新人,朋友多地形熟,二来万一有个什么情况也好保护兰天林。一行人刚走到新立屯外的一个山沟里就遭到了鬼子伏击,原来这果然是鬼子的一个诡计,他们利用兰天林思女心切,派出奸细四处散播谣言,才使兰天林上了当。兰天林在激战中身负重伤,多亏了苑九占,换上兰天林的衣服边打边跑,引走了鬼子,才使兰天林在两个卫兵的救护下逃脱,一路辗转,潜回老家兰家窖。可从此与苑九占失散,再无音讯。毒辣的鬼子使了个调虎离山之后又使出一箭双雕之计,趁兰天林离开大本营的机会,土井再次指挥两个联队外加上千伪军对铁血军进行了合围。铁血军与土井血战两昼夜,终因指挥涣散和寡不敌众而被击溃。全则州远避沈阳,项青山带小部残兵逃向热河。血色和硝烟中,只剩下那面“老北风”大旗在半空的猎猎寒风里不屈地怒摆……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伤愈的兰天林再次举兵抗日,名号为“抗日灭满救国军”。不出一月时间就啸聚上千人,一九三四年起,“抗日灭满救国军”对日伪作战连战连捷,兰天林转战数千里,从辽西一路席卷热河内蒙,兰天林也从一个绿林响马成为了真正的抗联英雄,日本人重金悬赏他的头,三年里从十万起价而一路飙升到五百万大洋。据当时的日本关东军参谋长,后来调至东南亚战场,指挥部队仅用一个月时间占领马来半岛,差点把美军传奇人物麦克阿瑟五星上将赶到太平洋里喂鲨鱼的,被盟军总部冠以“马来之虎”的日军大将山下敬文在一九三五年某日的一页日记上记载:“东边道地带有杨司令(指吉林东部的杨靖宇将军.)、滨江省东部及以北地区有赵尚志、锦州热河省境内有兰天林,这些令帝国忧心忡忡的人物不能不成为我们肃正工作的重点……”
一九三六年和一九三七年两年,是兰天林和“救国军”最艰苦卓绝的两年,在日本关东军的重重追剿之下,救国军被迫退到外蒙境内。当时的外蒙古虽然还没有公开独立,但已经成了苏联的附庸,内外政策唯苏联之马首日瞻。苏方派驻外蒙的军事主官高尔查克一方面同情中国抗日,拒不理睬关东军交出兰天林的所谓“最后通谍”,一方面又秉承着斯大林“不要轻易与日本人撕破脸皮”的旨意,下令外蒙人民自治军收缴兰天林和“救国军的械,并向日军保证,兰天林和他的”救国军“就像老虎进了笼子,从此将被苏蒙方面软禁,再也不会对日本产生任何威胁。
其实高尔查克也不省心,一方面日本领事馆那几个小锉胖子态度强横,磨磨叽叽没完没了,一天八趟地跑到苏军指挥部与高尔查克指手划脚地交涉,尤其是那个身高才一米五一的总领事渡边,看那意思高尔查克不把兰天林交给他,他非要跟身高一米九八的高尔查克摔上一跤不可。另一方面,缴械也缴得不顺利,兰天林和他的弟兄们根本不买蒙古人民自治军的帐,说什么也不肯把枪缴给他们。高尔查克只好亲自带着苏联士兵上门对兰天林好言相劝,许诺只要缴械,苏联红军方面绝对保证“中国同志们”的生命安全。兰天林总算勉强答应,但轮到他自己缴枪时,兰天林却只肯把两把佩枪交出一把,东北军齐旅长当年所赠那把驳壳枪死活也不缴,兰天林斩钉截铁地告诉高尔查克,这支枪是兰某的另一条性命,枪在人在,如果实在要缴,就请将军先把我的命拿去罢。高尔查克见状也不敢硬逼,其他义军首领和兰天林的亲信卫兵也颇有几个宁死也不肯缴枪的死硬分子,高尔查克也都只好睁一眼闭一眼,吩咐手下红军战士们严加看守,别让这些“笼子里的老虎”惹出事来就完事大吉了。
一九三七年三月七日,卢沟桥事迹震惊中外,中日战争全面爆发。高尔查克暗示手下“纵虎归山”,当日本领事馆的一帮小矮子们听说兰天林等“救国军”骨干已经逃脱了苏联红军战士的“监视”,渡边再次和高尔查克暴跳如雷地提出强烈抗议时,高尔查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渡边那脱光了头发的大秃顶,很无奈地耸着肩膀说,中国强盗实在是太厉害了,武功高深莫测,简直是来无影去无踪,我英勇的红军战士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被他们越狱潜逃了,我们深表遗憾……
高尔查克和渡边扯皮的工夫,兰天林等五人已经越过中蒙界口,一路风餐露宿,向南疾行。途中他们与日军遭遇数次,有三个人都在遭遇战中牺牲了,只剩下兰天林和贴身卫士杨栓千里迢迢,在卢沟桥事变后的半个月后潜回了家乡。今天是他们回来的第七天了。
按兰天林的打算,他要在这里再拉起一支队伍来,这回他要向关内打,绕过山海关打到北平去,打到卢沟桥去,拼尽自己的全力投身全民抗战。七天里,他和杨栓已经联系到了五百多人,第二天一早他又听说周荣久拉着一支三百多人的小队伍,在北票南的老龟山一带活动,兰天林乐坏了,周荣久是他的老相识,当初他拉杆子报号“平东”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也是和兰天林喝过鸡血结盟酒的辽西七大绺子龙头大爷之一,只不过后来他们没在一起干,各占各的山头。这家伙打鬼子也是把好手,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都在打鬼子中牺牲了,他仍在九死不悔地坚持着。兰天林当即决定,当天就去老龟山找周荣久……
兰天林抽完了最后一锅烟,刚要在台阶的石头上磕磕烟袋,忽听对面的青纱账发出轻微的咯嚓一声,是高粱杆被碰断了的声音,兰天林的手像电流一样握住了腰间的手枪把,随即却眉头一展,笑了,他听出是谁的声音了,紧接着青纱里又是沙沙地一阵响,光着膀子的杨栓抱着一只瓦罐,另一只手拎着一手巾兜的饼子和咸菜疙瘩从青纱账里猫腰钻了出来。
“司令,饿坏了吧?”杨栓顾不上擦一把满头的汗先从手巾兜里掏出一块黄澄澄的玉米饼子递给兰天林,“兵荒马乱的,老百姓都让鬼子遭害得揭不开锅了,我跑了好多家才找来这些吃的,司令你快吃吧。”
兰天林没接饼子却先抱起瓦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气沁凉的清水,放下瓦罐抹着胡碴上的水珠对杨栓说:“栓子,进屯子里怎么样,没暴露咱的行踪吧?”
“哪能呢,司令,”杨栓笑嘻嘻地说,“我说自己是个跑买卖的,路上让鬼子给抢了,就用仅剩的一身衣裳在一对老两口家里换来了这些吃的。”
“栓子,”兰天林心疼地看着杨栓脸上和赤裸的上身上被庄稼叶子划出的一道道血痕说,“咱们还要行军打仗,没有衣裳穿怎么行啊。”
“没事,”杨栓满不在乎地说,“司令,你已经三天没好好吃顿饱饭了,我一件破衣裳算啥,我正嫌天热呢。只要能跟着司令你,我天当被地当炕,光着膀子照样睡得着吃得香。”
“栓子,你和弟兄们,跟着我受苦了……”兰天林脱下自己的外套,仅剩下一件汗背心,把外套递给杨栓,“穿上。”
杨栓推托着说:“司令,别、别,我不用……”兰天林一瞪眼:“穿上!”杨栓一吐舌头,乖乖地接过外套穿上,又忙接过进屯前摘给兰天林保管的手枪带好。
“栓子,”兰天林嚼着饼子就一口咸菜,“屯子里的老百姓说什么没有?”
“说啦,”杨栓眉开眼笑地说,“司令,我正想跟您说呢,您猜他们说什么了?”
“行了行了,你小子,别卖关子了,快说吧。”兰天林说。
“那家的老头问我,在外面跑,听说过兰司令的消息没有?我问他,怎么,老爷子,您想他了?他说当然了,兰司令是咱家乡的大英雄,日本鬼子怕他怕得脑瓜仁子疼,乡亲们盼青天盼白日地盼他回来呢。我又故意问他,兰司令真像你说的那么好吗?他不是胡子吗?老头还跟我急了,说胡子咋了,你别看兰司令是胡子出身,可从没糟害过穷苦百姓,他的队伍仁义着呢,没听咱这边的老百姓有句顺口溜吗:‘老北风,名头响,不姓国,不姓蒋(指国民政府的正规军),说他是官军不开饷,说他是胡匪不许抢。’司令,老百姓可一刻都没忘了咱呢,那家老太太还供着您的生身牌位呢,和观音菩萨关帝爷供在一起啊。”
兰天林停止了咀嚼,默然了,突然说,“栓子,走,咱们现在就去找周荣久。”
“司令,您还没吃完呢。”
“不吃了,现在就走。”兰天林又抱起瓦罐,刚要喝,突然愣了,与此同时杨栓也愣了,在他们侧后方的青纱帐里突然扑棱棱地飞起了几只斑鸠,他们刚一扭头,四面八方的青纱帐里群鸟齐惊,四处飞散。
“司令,不好——”杨栓拽出大肚匣枪高叫一声,叫声未落一颗步枪子弹叭地打了过来,打在兰天林身后的庙墙上,溅起一溜黄尘。与此同时侧后方的青纱帐里恶狼一样蹿出十来个黄乎乎的鬼子,杨栓一甩匣枪嘟嘟嘟二十发子弹就射了出去,当时把冲在前边的几个鬼子打了个倒栽葱,与此同时,鬼子的机枪也咯咯咯地叫响了,杨栓前胸立中数弹,刚穿上的兰天林的外套被鲜血染透了。兰天林双枪齐发,打哑了鬼子的机枪,正要扑过去抱起杨栓,却被鬼子更猛烈的弹雨压在地上抬不起头来。杨栓口吐鲜血喊了一声:“司令,快跑呀——”就一头栽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兰天林的胳膊和腿也挂彩了,他拚命退进了庙里,依靠着门窗顽强抵抗,妄图冲进庙里的鬼子被纷纷打倒在庙门前。
战斗的时间持续得并不长,兰天林一支枪里的子弹打光了,另一支齐旅长当年赠给他的那支枪里也只剩最后一颗子弹了。当鬼子兵们平端着刺刀踹开庙门蜂拥而入时,奄奄一息的兰天林背倚着泥像靠坐在供台上,叫了一声:“目莲,我苦命的孩儿,爹去了,来生再见吧……”举枪向自己的前额扣动了扳机……
一代抗日英雄兰天林,时年四十岁。
阅览室里,全继先老人的眼睛看不见书上的字了,他用力揉着眼睛,继续读下去……
《朝阳县志》记载:“刘伯山,北票县寺镇伪警署警察。‘张锦玉,北票县南平安屯屯民。此二人都是兰天林三七年七月回乡后招募的抗日义勇军成员。七月三十日,两人向日军密告兰天林之行踪,并于翌日趁兰天林之随员入屯寻粮之机,秘密跟踪并为日军带路,在南平安屯以西一公里处的土地庙里将兰天林包围,经两小时激战,兰天林不幸牺牲……”
建国以后,人民政府以汉奸和叛国罪将刘伯山和张锦玉逮捕处决。
全继先老人再次老泪纵横,他擦干眼睛,在笔记本上用钢笔画了两根又粗又长的柱子,他细心地把柱子上下两端用墨水涂黑,只留下中间的一小段空白,他在柱子下面端端正正地写上“耻辱柱”三个大字,再把刘伯山张锦玉六个字填进柱子中间的空白里。
全继先老人轻轻合上一本史册,又打开了另一本……
《阜新地方志》载:苑九占,一九零二年生,辽宁省阜新蒙古族自治县东梁镇人,其父早年为东北军排长,因军饷问题为上司所谋害,为报父仇,十七岁的苑九占投身绿林。“九一八”事变以后,苑九占参加“抗日拥张铁血军”并担任副司令。一九三三年元月,他为掩护兰天林而与兰天林失散以后,他一路辗转逃到北平,一度以打短工为生,一九三六年秋,苑九占潜回阜新再举义旗,组织起了一百多人的抗日别动队,人虽少却精干,只在黑山八道壕一战,他们就大摆地雷阵,把日伪军一个骑兵联队炸得人仰马翻,炸毙日军联队长山田少佐及伪军团长罗云城以下二百余人。后因被汉奸出卖,孤军作战的别动队终被日军击溃,一九三七年春,苑九占再次含恨潜回北平。“七七事变”日军占领北平之后,通过汉奸特务多方侦查,终于查出苑九占的潜藏地点,苑九占不幸被捕,据目击者说,苑九占怒视着来抓他的汉奸特务们吼出的唯一一句话是:“妈的,怎么又是中国人?”一九三九年四月十日,苑九占被押解回阜新县日军宪兵队。日本宪兵对他施以非人的酷刑,苑九占只字未吐。三天后日伪军警将苑九占押至刑场,阜新百姓万人空巷,跟着刑车一路相随,苑九占在刑车上时而骂不绝口,时而仰天大笑,到刑场上立而不跪,被日军用刺刀挑死在孙家湾矿的南山梁上,时年三十七岁。
一九八四年三月,中共阜新市委党史编委会认苑九占为抗日首领,一九九三年十月,辽宁省人民政府追认苑九占为革命烈士。同年底,苑九占的遗骨从孙家湾南山梁上迁至烈士陵园,一代英雄终得其果,苑九占长眠在青松翠柏之中……
《海城县志》载:项青山,一八九六年生,辽宁海城县马家房子村人,早年为匪,“九一八”事变后,与兰天林苑九占等联合抗日,为“抗日拥张铁血军”副司令。一九三三年九月率残部逃往热河以后,被东北军骑兵第五旅李福和部收编,任骑兵第三团团长,参加了塘沽抗战。一九三四年二月末,率部乘火车调防时,不慎从奔驰的列车上坠落而身亡。同为一代名将,有的马革裹尸血染疆场,有的竟因小小的意外而死于非命,人生风云变幻,命运悲喜无常,怎不令后人扼腕唏嘘……
全继先老人合上最后一本史册时,阅览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下班时间早已过了,年轻的管理员不忍心催促全神贯注埋头苦读的老人,已经破例等了他好一阵了。外面已经夜幕四合,街上华灯初上,“九一八”纪念碑就在不远处的夜空下巍然矗立,无忧无虑的红男绿女们视而不见地从碑下经过,喧嚣着欢笑着开始了他们丰富多彩的夜生活。而全继先老人却从身旁的窗口望出去,清晰地看到了天幕上闪烁的群星——兰天林、苑九占、项青山、李海峰,还有自己的父亲全则州,他们的英灵不正像这一颗颗星星一样吗?他们好歹还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还有那么多人,在浩繁历史的长河中,就像银河系里的流星一样一划而过,韩敬斋、目莲、还有赠枪的齐旅长,他们后来怎么样了,他们到底流落到了何方?
抚今追昔,全继先老人心潮难平,久久无语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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