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鬼火还在不停地闪烁,发出绿光。我使劲蜷缩着,不敢动。我想让自己迅速进入睡眠状态,那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爱发生什么事就发生吧,可眼下睡不着啊。我又捅了捅刘祥贵,刘祥贵的鼾声停了,可是没睁开眼睛,把身子翻了过去,背冲着我。突然我听到有人喊:打死你!
妈呀,这是从哪个坟里传出来的?我头发百分之百统统竖起来,像被人揪住。再仔细听,没有了声音。是不是刘祥贵说梦话呢?我虽然这么想,可是紧张的情绪并没松下来。我再捅捅刘祥贵,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翻个身,接着睡。
我实在不敢躺在坟地里了,尽管躺的是女人坟上,在我眼里,男人坟与女人坟一样恐惧。我握紧镰刀,前面扫几下,后面抡几下,往村子的方向奔跑。在坟地旁的树林里,几只不知道是什么鸟儿让我的脚步声给惊吓了,扑腾扑腾地飞起来,掠过坟地上空,惊恐地胡乱地飞翔。黑夜太恐惧了,连鸟儿也失去辨别方向的能力。
我像受惊的鸟儿一样,满头冷汗跑回青年点,一头扎进被窝里,用被蒙上头。这时我的眼前满是幽幽绿光,这些绿光不停在我眼前漂移,我好像还躺在那座女人坟上。我慌乱地揭开头上的被子,耳边响起了彼此起伏的鼾声。我这才回过神来,这是天天生活的青年点。忽然,我发现地上也有或明或暗的幽幽绿光,我急忙捅捅身边的青年点最大官儿——郝点长。郝点长迷迷乎乎地说,你这个臭狗屎,不好好睡觉,深更半夜折腾啥呀?我惊恐地说,不好了,地上咋有绿光呢?跟坟地里的绿光一样。郝点长爬起身来,往地上瞅了瞅,幽幽绿光仍然在闪烁,挺吓人。郝点长满不在乎地说,操,都是李铁军和王丰仁干的好事。这两个小子打赌,李铁军说王丰仁胆小,王丰仁跑出去,一个小时后回来了,把从坟地里扛回一块棺材板子摔在地上。李铁军傻眼了,二话没说,当场承认王丰仁胆大。李铁军这小子输给王丰仁一顿饭。郝点长停顿一下说,哎呀,不对呀,你今晚也看地,怎么回来了?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正好落在郝点长脸上,那张脸变得冷飕飕地煞白,细看还有点发青。我不敢再瞅郝点长的脸了,说,刘祥贵今天开恩,让我回来睡一觉,他一个人在那顶着,没事儿。郝点长说,刘祥贵这个人你还是小心点儿为好。我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郝点长,你说绿光是不是鬼火?郝点长说,啥鬼火,胡诌八扯,尸体腐烂后就会发绿光。郝点长的解释让我毛骨悚然,不想再听,忙对郝点长摆手。
忽然有一个黑影一闪进了屋。我警觉地小声问,谁?那个黑影移动到窗前,我才看清,是李铁军这个臭小子。李铁军也听出我的声音了,说,你在被窝里穷喊啥呀?刘祥贵在地里骂你呢,说城里来的知青没一个好东西,看地连人影都没了,明天要找生产队长说道说道呢。李铁军看了我一眼,说,你别瞅我,我回来喝点水就走。李铁军这么一说,我躺不住了,尽管一百个不乐意,还是穿上衣服,小心翼翼绕过还在发着绿光的棺材板子,硬着头皮往那片坟地走去。
这时已经是后半夜两点多钟。天上黑乎乎的乌云不知飘到哪去了,满天的星星一闪一闪,像人困了眨巴眼睛。月亮当空,银白色的月光让玉米啦,青草啦,树木啦都清晰可见。后半夜虽然不那么黑,可是寂静得可怕,那些能发出声音的动物和植物似乎累了,没有一点生息。我加快了脚步,快点见到刘祥贵,跟他赔个礼,这事就不会整到生产队长那去了,如果这事整到队长那儿麻烦就大了。
来到了那片坟地,找到我和刘祥贵躺着的那个女人坟,刘祥贵不见了,铺在坟上的青草还在。这人跑到哪去了?一种不祥之兆再次点燃我的恐惧,我慌张得六神无主。握镰刀的手已经冒汗,并不停地颤抖,假如遇到意外情况,这只手不会有任何战斗力。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尽快逃离这片坟地。
月亮似乎更明亮了些,银白色月光像撒下的一层薄霜。我要出逃的小路亮堂了许多,弯弯曲曲像条巨大白蛇伸延到远处。我顺着这条路跑,这看地的活我死活不干了,给多少工分也不干了,这个念头极其强烈。拐个弯,跑出了坟地后,加快奔跑的速度,跑了一会儿,我回头一看,还是没离开坟地,见鬼。突然,我脚下被一个软软的东西绊了一下,可能是奔跑的惯性太大,难以控制身体的平衡,整个脸抢在地上,嘴直接啃在地皮上,灰土全进到嘴里变成泥,我不停地吐着。脸火辣辣地疼,用手一摸,黏乎乎的,脸上伤口出的血与灰土混在一起。我支支巴巴地站起来,那个把我绊倒的软乎乎东西约莫离我有两米多远,冷眼看去是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定眼细看,黑乎乎的东西是刘祥贵,月光正好照在他脸上,一半满是血,一半没有血,有血的那半张脸黑红,没血那半张脸苍白,在头部不远处有一块沾满血的大石头。我尖叫一声,拔腿就跑。没跑多远,脚下的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悬空向前射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朦朦胧胧听到很多人在说话,便使劲睁开眼睛,这是哪呀?醒了,醒了。有人在大声说话,我听出这是孙奇力说话的声音。孙奇力身边站了一帮人。孙奇力弯下腰说,公社领导看你来了。一位身材很胖的人走过来,这个人脸很白,眼睛很大,鼻子头通红通红,好像是酒糟鼻子之类。孙奇力紧忙说,王文化,你看看,这是公社党委黄书记哎,黄书记跟你握手呢。我用手摸摸头,缠着绷带,像刚从战场下来的伤员。黄书记握住我的手,来回上下地掂着,啊,听你们队长说,为了保卫国家的粮食,与阶级敌人拼命了,精神高尚,啊。谢谢你啦,国家粮食没受损失。随后,这帮人依次与我握手,他们没有黄书记与我握手时间长。孙奇力在旁边一一介绍,我别的也没有记住这些人都是公社什么领导,只记住了公社党委黄书记。我的心嘣嘣直跳,紧张得嗓子眼冒火。这些公社的领导没有要走的意思,站在那与孙奇力交谈着什么,我的耳朵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听力,只看到这些人的嘴轮流一张一合,有点像木偶。
我的脑子恢复了某些思维,意识到公社领导八成是把我当成保护国家财产的英雄了,瞅眼下这气氛不像是知道我偷着跑回青年点的事。这事可咋整啊,我怎么会成为英雄了呢?我在心里一个劲地打着小算盘,这事是瞒不住的,刘祥贵也会把真相说出来的。
我急切地问孙奇力,刘祥贵怎么样?我这么一问,在场的领导都很高兴。孙奇力弯下身子附在我耳边说,公社领导说了,你的思想境界很高,醒过来第一个关心的是他人。孙奇力看看公社领导们,跟我说,刘祥贵伤势挺重的,一直没醒过来,送到县医院救治。刘祥贵没醒过来,就没人能把那天晚上的真相说出来。我心里还是乱糟糟,刘祥贵是怎么受伤的?我的脑子里不断地出现刘祥贵躺在地上的恐怖情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公社领导对我大加赞赏,这是为什么呢?我感觉公社党委黄书记这伙领导人很神秘。或许当领导就得神秘,让人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做出的事儿总让你感到意外,费很大劲还琢磨不透。我看到笑容满面的黄书记,他在我眼里成了无比神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