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从哈尔滨来的火车进了上海站,郁琼花的心骤然慌得要爆炸似的。她靠在站台的柱子上,坚持不让自己倒下去。车上开始下客,她举着写有“燕子”字样的纸牌,看着从身边流过的人群。人头攒动中有一个姑娘跳跃着朝这边跑来。不一会儿,一个长长瘦瘦的人儿站在了她的面前。郁琼花第一眼的感觉是不要搞错了,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瘦瘦的女儿;她从上至下看着燕子的眼睛、鼻子、嘴唇,郁家人熟悉的特征逐渐清晰起来。她模模糊糊听着燕子蠕动嘴唇喃喃的叫了一声:“亲妈——”郁琼花觉得应该上前抱住燕子,她努力了一下却没有能做出来。她拉起燕子的手,一遍一遍说:“是我不对,是我不对,燕子你不要恨我,不要恨我……”
燕子拉着亲妈的手,转过脸去对刘东说:“快过来,别扭扭捏捏的,叫亲妈呀。”
郁琼花这才发现燕子的身后还立着一个小伙子,默默的怯怯的,一双眼睛亮亮的。刘东上前轻轻叫了一声亲妈,又回到燕子的身后。郁琼花没有想到,来的是两个人而不是燕子一人,燕子也似乎更多的在关心刘东。
场面有点冷落,沿着长长的站台向出口处走去,三个人一时无话可说。
他们走进石库门的房间,踏上漆黑一片的陡直破败的楼梯。楼梯在三人碾压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老房子腐朽霉烂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从门缝前漏下来的昏暗光线下,亲妈的屁股在眼前左右摇摆,这一切燕子看来是那样的陌生和令人沮丧。她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呀……
一个瘦小的男子站在亭子间的门迎接他们。
亲妈说:“燕子,这是你爸。”
这一瞬间,燕子突然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养父。当她告诉他准备来上海看亲妈,爸一连几天没有说话,爸为她打点行装,默默地送她上路,临分手了爸说:“燕子,别掂记爸,爸一个人能活下去……”燕子对尤一鸣狠狠地看了一眼,低低地叫了一声叔……房间里立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燕子子想这一定是她的那个弟弟了。
五个大人立着,房间里没有了活动的空间。在这东碰西磕的空间里他们吃了第一顿团圆饭。晚饭后,尤一鸣去上班,他特意换了晚间的班;弟弟在角落里的一个尺方的小柜上做作业,他在职业学校学制图,虽然不知道毕业以后能不能有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书总是要读完的。
燕子不安地扭动身子,一泡尿憋了很长时间,快要憋不住。
郁琼花看出来了,对弟弟说,“你出去一下。”说完看着刘东,“你是不是也想方便一下,让弟弟陪你去。”
郁琼花掩上门,从床底下拿出高脚痰盂。燕子还是第一次用这个东西,前前后后移动了一会,才坐准地方,冰凉的搪瓷让她不由自主地抖擞了一下,叮叮当当的落水声使她感到难堪。亲妈坐在一旁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那毫不掩饰的眼神使燕子找到了一种在家的感觉。她用过后的痰盂,亲妈拿下楼去涮洗。一人独处,燕子细细地环顾房间四周,除了床和小方桌,唯一看上去有些神秘的是那个朱漆斑驳的五斗柜。她目光茫然地盯着那个有着锁头的抽屉看了一阵。
郁琼花端着痰盂下楼上楼,仿佛在偿还许多年来所欠下的一笔债务。闻着燕子的尿臊气味,做母亲的感觉渐渐找到了,她突然想哭一场,或者一个人在外面走上一会。她在楼梯上一步步地走得很慢,想把一切梳理清晰,结果却是一团乱麻。回到房间,放下痰盂,面对怅然木楞的燕子,她问:“燕子,陪你来的这个人,和你什么关系?”
和刘东的真实关系燕子连爸也没有告诉。她略微迟疑,说:“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一个人害怕,让他陪我的。”
郁琼花从燕子的眼神看出了问题,但既然她这么说了,她也这么认了。她说:“你也看到了,这儿就这么一间房间。等一会让小弟陪他到里弄招待所去吧,很便宜的。”
燕子觉得亲妈这话说得好像早了一点。她想说你要刘东出去住,她也一起去。可是她忍了下来,她不想刚见面就和亲妈弄僵。
这个晚上,燕子和亲妈睡在一张床上,弟弟还是睡他的地铺。关灯以后,月亮从对面房屋闪出的一条窄窄的缝隙间露出一会儿,照着这骨肉至亲的三个人。郁琼花觉得这仿佛是上苍冥冥中的安排,让她有今天这一天,她的前半生没有称心如意的事情,剩下的只有这两个孩子了。
郁琼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开始还听到燕子在边上嗯嗯几句,渐渐的只剩下自己的声音了。她侧过脸去,看见月光下头发披散在枕边的燕子已经闭上了眼睛。燕子的睡相呈现一种凶狠的姿态,咬紧了牙,像要吃人似的。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在燕子的身上慢慢地滑过,感受那份真实。尽管看上去瘦长,燕子的身上还是有肉的,瓷实得充满了弹性,腰窝和臀部则柔软得让人心醉,已经不再是印象中那个捧在手里像要漏掉的婴儿了。
这就是我的亲生女儿呀。郁琼花在心底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