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纳兰花
这一路姑姑在说话,好像在跟我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跟她自己说,我不知道该回应她还是怎么办,她那天有点反常,这反常吓着我了。我默默跟着,她回头看我的时候,我就笑一笑;她不看的时候,我默默数着脚下的台阶。数够一百就将左手指头压下一根。
山道两侧密密麻麻布满了坟头。有些坟头立有石碑,上头写着坟里埋的是“先严”还是“先慈”,“曾祖”或者“祖父”,下面是立碑人名姓和时间。石碑都灰沉沉的,上面的铭文也灰沉沉的。显示出日子在世上流逝的痕迹。
我想起那几个传言。那些开发商真是敢想,敢把这样一座埋满死人的山头给挪走,或者包起来当作后花园。真要这么做了,房子卖得出去吗,有人敢住吗?
姑姑为什么这么高兴?跟换了个人一样。好像一朵本来趋近枯萎的花儿,忽然被人美美洒了一捧清水,得到滋润后,禁不住就焕发出全新的光彩来。
难道是因为我考得不错?还是因为我终于要离开他们家了,从此她不用因我而多一份操劳了?
我心里千回百转,起落不定。
说实话,这六年我确实没少给姑姑添麻烦,加起来一共十二个学期,四十八个月,每天早晨的早餐,中午午饭,还有晚饭,检查作业,不定期参加家长会,动不动买学习资料。这些琐碎的事情,是需要一点一滴地做,需要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去做。
这六年,姑姑她过得不顺心,其中是不是也有因我而产生的那一部分拖累呢?
我悄悄叹息。
等石板台阶出头,我撐着腰喘气,抬头看,距离山顶还有一小段土路,姑姑却不上去,指着右边一条弯曲的小路。
我们沿小路走,眼前是桃树杏树,和本地常见的猫儿刺。除此之外,实在没什么奇异的植物,一方水土养一方物种,这里水土硬,旱,只有这些最常见的普通花草才活得下来。
小路渐渐荒凉起来,最后变成只能容纳一双脚浅浅行走的羊肠小道。
荒草匝地,野花在草丛里摇曳,绿草中间有一线白路,显示出这条路目前没有荒废,是有人偶尔行走的。
小路尽头,几棵树,树木丛里,露出一个小院子。
像一户平凡人家。
土墙矮矮的,墙头有几处塌陷,一个小木门斜斜靠进门里。
可能经历了太久远的年代,小木门完全泛白了,是被阳光漂过的那种白。
我有点犹豫,去这里?
姑姑带头进门,她显得很自如,好像是来走亲戚的。
进门后我发现这里是一处宗教场所,而非隐藏在山腰的普通民居。
院子里是一个大花园,青砖垒成的花墙,时间长了,墙体有所松动,松松垮垮的。园子里挤满了花儿,花儿种类倒是多,但看得出不是精心栽种的,是花儿在随意地长,这里几株,那里两棵,高的低的,随意错杂,花的间隙还冒出一簇一簇的青菜、白菜、菠菜、瓠子。花倒是开得正好,红的黄的白的,把一片陈旧的花园打扮出了一抹娇艳。
小院子很干净,院子白光光的,靠里的墙上是两孔窑洞。
窑门开着,里面供着塑像,塑像前是香火,一股香味随风迎了过来。
是个小庙?
我有点犹豫,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们是回民,一般很少来这种场所。
姑姑不给我解释,她直接往左手那孔窑洞走,掀起一面被风化成破布条的门帘,炕边上坐着一个女人,一身灰布衣衫,头是光的,我明白了,是尼姑,小院原来是尼姑庵。
窑洞里的简陋让我傻眼,除了一面土炕啥都没有,炕上只有一张席,被子卷成一团放在炕角。
窑里一个土台子上有很小的锅灶,锅、碗、勺都土苍苍的,好像这里很古老很古老,是一百年前的人生活过的遗址。
我好奇地打量,姑姑却似乎很熟悉这里,进门就坐下了。
两个女人对视,一个是正值妙龄的红尘少妇,一位是缁衣布衫面容枯槁的化外老尼。
我把脚搁在门外,保留着一个随时逃离的姿势,我总觉得这里不敢随便进去,具有某种神秘。
你随便去转转吧,我们说说话。
姑姑给我摆手。
我到隔壁去看佛像。
窑洞里摆满了高高低低花花绿绿的泥塑人儿,乍一看都一个姿势一种面孔,细细端详,姿势各异,面容不同。
说实话,这都代表着什么,我看不懂。
外面是炎夏,窑洞里倒是清凉森冷,我不敢久留,退出来在院子里看花。
花看累了,坐在一个小木墩上仰头看天。
尼姑庵小,黄泥墙围起来的小院子上空的天空,也就小小的一个椭圆。
这里的天空似乎比山下城里看到的高,也蓝,泛着一种悠远的眩晕感。
我掐一朵花儿,慢慢地碾出汁液来,然后把汁液涂抹在手背上。时光在这里大概是静止的,你看那黄土崖顶的草,衰草压着新草,新草长出来又盖过了枯草,窑洞顶上的泥巴都显出一种苍老来,似乎泥土都是有生命的,也在经历着人间的变迁。尼姑一个人住这里吗?白天后面是黑夜,漫长的日子里,她难道不害怕,难道不寂寞?山下就是滚滚红尘,为什么不到红尘中去呢,为什么又独自一个人住在这远离人烟的地方呢?
我竟然想出了一点伤感在心里。
一个女人,能做出出家的抉择,肯定是命运里出现了平常女子没有经历的变故,或者说波折。
姑姑和尼姑认识?
怎么认识的?
姑姑来这里什么意思?难道姑姑要出家?
我被自己的念头吓着了,这咋行,我还从没有听说过有回民女人出家当尼姑的。那姑姑究竟要干什么?
阳光晒得我直犯迷糊,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觉得不大可能,姑姑从来没有流露出要出家的念头,难道只是想暂时搬来这里住,来和这老尼姑做伴儿?
这主意好。
姑姑住这里躲个清净,叫张大为一边晾着去,他不是不止一次骂过,自己有老婆,就跟没老婆一样,还他妈不如个和尚吗?那么姑姑现在躲在尼姑庵叫他试试,看他还那么欺负人不。
想是这么想,我断定姑姑不会走这一条路,我们毕竟是凡俗的人,哪怕只是搬来暂住几天,也还是需要勇气的。
我在担心,我走了,姑姑的日子会怎么样,比过去好过一点,还是更不如从前?
我离开后,张大为打她的时候,尤其拉着她要强行睡一个被窝的时候,会不会更无所顾忌?
姑姑她对自己的未来有打算吗?难道真要一直跟张大为耗下去?这么耗着,对谁都没有好处啊。
我的姑姑纳兰花